第八章 冤家聚頭(3)
她覺得冷,說不出的冷,不由得輕輕顫抖了一下,本能地想離他遠一些,他卻箍緊了她不讓她脫離,手臂如此僵硬,語聲卻是那麼溫柔:「你會想,我何必如此計較?我告訴你,這絕不是計較,這也不算什麼爭鬥,他不配和我爭。我要攆他走,是因為我知道他這次回來是專門為了和我作對,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我不會給任何想跟我作對的人機會。我知道你現在心情肯定會變得不好,這兩天你就在家裡好好休息,眼不見心不煩。」
「我知道你會怪我。」靜淵將七七放開,見七七臉色蒼白,長長的睫毛下珠淚盈盈,櫻紅的嘴唇微顫,心中突覺一陣刺痛,竟不敢聽她回應,慢慢朝門口走去。
「我不怪你,靜淵。」七七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靜淵回過頭來,七七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有些人不論他們之間有沒有過糾葛,天生就會是對手,我不怪你要去對付阿飛,你們男人之間的爭鬥,哦,你說這不是爭鬥。好吧,不管是什麼,我不認為我的存在會真正起到什麼作用。」
他沒有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驚訝地站在門口。
七七雪白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你說過,我和別人不一樣,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嫁給了你,就會和你過上人們說的那種叫琴瑟和鳴的生活。靜淵,我不怪你,我很清楚如果我要怪你,我這一輩子會活得很累,會活得很痛苦,因為,我選擇了做你的妻子,不是做別人的妻子,既然如此,你要做什麼說什麼,我都只能站在你這一邊。」
「七七……。」靜淵心弦震動。
七七大大的眼睛裡流下一滴晶瑩的淚珠,她的聲音在顫抖:「靜淵,夫妻之間就像血和肉,你開心,我會比你更開心;你傷心,我會比你更痛苦,」她想起那次聽到的田埂里的晚歌……哥是天上月,妹是月邊星,終於哽咽,「我把你當做我的血肉,所以,請你,求你,一定要對我坦誠。」
她這一番表白,深情如斯,絕望如斯,蕩蕩莫能名,他縱然再是鐵石心腸,也不由得脊背猛然一震,心中涌過一陣強烈的熱流,快步走到她身旁,將她柔軟溫馨的身體擁入懷中,抬起她的臉,瘋狂地吻上她的嘴唇。
她的滋味如此美好,如此純潔,他啜飲著她的芬芳,狂肆激烈。唇舌交纏,極致****之間,如火花濺起,剎那燎原。
是的,他不該不相信她,她是如此單純美好,嫁了他,便是一心一意在自己身上,正如自己也一心一意在她身上。縱然身如聚沫,不可撮磨,既做了夫妻,便該性命相知,不該患得患失。
「對不起,」他終於在她耳邊說道,「是我害怕……。」
她用潔白的手捂住了他的嘴:「不,不要說出來,不要說……。」
她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肩上,其實她想說,她比他更害怕。至於怕什麼,她卻暫時想不起來也不願意去想。
牆壁上透著淡淡的日光,兩人緊緊相擁,那影子投在金黃的光暈中顯得夢幻而孤獨。靜淵看著那團模糊的影子,多像小時候自己在布滿晨光的書桌上練字,故意把毛筆蘸了墨扔進小水缸里,那清水中騰起的一團墨雲。他是多麼討厭寫字啊,可父親和母親總是逼著他寫,請了多少師傅,他趕走一個,又請來一個,他掰斷一隻筆,緊接著就又給他買十支筆。
「你掰呀你要都把它們掰斷了,我就不讓你再練字了。」母親冷冷地看著七歲的他。
他倔強地把手伸向那些毛筆。
母親卻把那十支筆捆成了一團扔給他:「掰吧。」
他掰不斷,他怎麼掰得斷呢
他寫得一手好字。寫字的時候,終於把自己還給了天與地,做一個頂頂端正聽話的小孩。
人們都知道鹽店街的林少爺一手字峻於古人,如龍蛇戰鬥,如青雲微籠,幾旋雷激,操舉若神。可是誰也不知道,他有多麼厭惡自己手中的筆,筆下的字,他有多麼厭惡自己。
靜淵抱著七七,讓自己的吻如潮水般淹沒她,也淹沒他。
他怕這潮水退去,因為潮水總是退得那麼快,白浪滔滔,歲月荒荒,所有的殺伐、安寧、愛恨,總是一片狼藉。
現在若給他十支毛筆,他一定能掰斷。可是如今,他想掰斷的不是筆,是他自己。
……………………
茶杯,青花茶杯,印有藍色螭紋,被摔碎在地上,茶水濺了一地。
羅飛跪在地上,眼神堅毅,面無表情,胭脂站在他身旁,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一張粉色手絹。
「帶著這個女人給我滾出去」秉忠臉上如罩嚴霜,「我讓你去揚州是去做生意,不是讓你去嫖女人」
胭脂身體一顫,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爹,」三妹在一旁看著不忍,勸道:「你怎麼不聽哥解釋就發火。」
「爹,」羅飛聲音冷靜,「胭脂是個好女人,這段時間,她一直在照顧我。我知道你嫌她出身不好,可是她跟我的時候,是清清白白的人。我答應了她,要照顧她一輩子。」
羅母站在秉忠身旁,一臉痛心疾首:「阿飛啊,你爹為了你,下了多少心血,這一輩子的錢全投在你身上了,為的是什麼?就是要讓你出人頭地,要你以後在清河,不會被人說是傭人的兒子看不起你你說要去揚州,你爹便安排你去揚州;你說要開運鹽號,你爹便幫你在成都找關係、在江津給你開鋪子,我們知道你愛慕七小姐,七小姐嫁了人,你傷心,你難過,我們以後自然會給你找個好人家的小姐,可你不能破罐子破摔,找來這麼個煙視媚行的風塵女子啊」
胭脂咬著嘴唇,兩行眼淚默默掉了下來,一滴淚掉在羅飛的衣袖上。
秉忠看了,絲毫不為所動,見兒子仍是一臉倔強,心中怒氣更勝,重重的哼了一聲。
羅飛道:「胭脂,來,給爹跪下,」伸手將胭脂往下一拽,胭脂流著淚跪在他身旁,羅飛道:「如今你也看到了,我家容不下你,但你要做我的女人,我不能不給我父母一個交代,你若承我的情,便在這兒給我爹娘磕個頭,他們認你也罷,不認你也罷,你磕了頭,就算是盡了道義。我既然認了你,便自會好好跟你過日子,不會再讓你受委屈。」
胭脂聽了,擦了擦眼淚,默默朝秉忠夫妻磕下頭去。
羅母長長嘆了口氣,秉忠直氣得渾身發抖。
羅飛抬起眼來,看著父親:「父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兒子的苦衷。」
也不待秉忠回答,徑自起了身來,將胭脂扶了起來,兩人一同出了家門。三妹看看父親母親,再看看哥哥,頓了頓腳,追了出去。
羅母幽怨地看了一眼秉忠:「何苦呢,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卻又把他攆走。不過就是找了個女人,又沒有說成親,你何苦做得這麼絕。」
秉忠緩緩搖了搖頭:「我是怕他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我這個兒子,已經愛極成痴,我以為他能放下,結果他還是放不下。唉,為情所困,商家大忌啊。」
用手扶住了額頭,只覺心跳加快,渾身無力。
三妹追了出來,拽著羅飛衣袖:「哥你上哪兒去?」
羅飛迴轉身來,冷著臉道:「該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
三妹賠笑道:「天都快黑了,你就這麼帶著這位姑娘四處瞎晃蕩嗎?」
胭脂道:「羅小姐,我有地方住的。」
三妹擺手道:「你不要叫我小姐,我哪是什麼小姐呢,和我哥一樣,叫我三妹吧。」
羅飛臉色好了些,道:「三妹,你回去吧,勸勸爹去,我知道我氣壞了他。」
三妹笑道:「在家裡他就最疼你一個人,你惹他生了氣,誰去勸都不管用的。你們安頓好了沒有?胭脂姑娘,你住在哪裡,我去幫你收拾一下吧。」
胭脂心中感激,道:「我之前住在妙觀寺,你哥哥今天才把我接了出來,原打算……。」後面的話卻沒有說下去。
三妹見她眼睛有些腫,神情楚楚,勸道:「我爹娘一時接受不了,慢慢的就會好了,他們都是面硬心軟,你先委屈一段時間。」
胭脂搖搖頭:「我不委屈,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羅飛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一絲憐惜,對三妹道:「你既然出來了,就陪胭脂去買點平日要用的東西,我在晴輝堂里給她置了間屋子,你們買了東西,叫輛車把她送過去,找馮師爺就可以了,我還要去一趟碼頭,就不跟你們一塊兒了。」
對胭脂道:「有什麼需要三妹做的,只管開口。」
胭脂點點頭,羅飛朝她笑了笑,便朝前面走去。
「哥」三妹叫道,有些猶豫,但還是開口:「晴輝堂,在鹽店街呢。」
羅飛腳步頓了頓,聲音沉穩平靜:「我當然知道它在鹽店街。」
「你既然知道……」當著胭脂的面,三妹硬是不知道如何把話說完。
羅飛沒有再說,連頭也沒有回,加快了腳步,在暮色中漸行漸遠。
胭脂看著他的背影,眼裡閃閃發光。
三妹嘆了口氣,道:「這個傻子,真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胭脂淡淡一笑:「三妹,你哥哥才不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