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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孽海 第九章 心隔天涯(1)

所屬書籍: 鹽店街

    第九章 心隔天涯(1)

    春秧街的嘯松樓,總會有形形色色的人。

    別著槍的軍人,端著煙斗的商人,擺闊的富人,討生存的窮人,摟著姑娘的男人,喝著乾醋卻不敢吭聲的女人,佈道的洋僧人,化緣的土和尚……唱戲的人,看戲的人。

    有時候,即便從來沒有在這裡出現的人,也會在這個熱鬧的酒肆露面。在嘯松樓,你想看到什麼樣的人,就能有什麼樣的人。

    台上的旦角兒正揮著水袖,凄然唱道:「悲哀,你看他綠窗燈火照樓台,哪還記得凄風苦雨,卧倒長街」

    小生轉過身,似在窗欞瞭望:「人生莫作虧心事,處處風聲是禍胎。」

    舞台背後,幫腔響起:「孽火如雷,立拉入陰陽界索還命債!」

    管弦齊進,笙管合奏,襯著清音嘹亮,如春夜淡月,映襯滿天雲霞,清艷無極。

    「好」二樓雅座上一個頭髮花白的商人率先鼓起掌來,興之所至,忍不住伸手端起酒杯,拿到嘴邊,卻發現杯中空空,正欲斟酒,旁邊一人卻將酒壺拿起,讓一縷細細酒泉斟滿酒杯。

    「徐伯伯,好興緻啊」羅飛笑道。

    「鯉魚」徐厚生,清河鹽商「活三牲」里最低調的人物,運商中的老大,嘯松樓的常客,此時,用一雙精明的眼睛將羅飛細細打量,嘴角掠過一絲笑容,淡到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你來晚了,我的酒都喝過一巡了,這戲也已經演完一出了。」

    羅飛另拿起個酒杯,笑著斟滿,不聲不響地一飲而盡,「徐伯伯,酒可以再喝,戲可以再看,掙錢的時機沒了,要再有可就不容易了。您別忘了,段伯伯當初是怎麼敗下來的。」

    徐厚生輕輕一笑:「我跟老段不一樣,我不像他,不該急的時候急,該急的時候卻不急。」斜著眼睛看了一眼羅飛,「怎麼?那邊的賬下來了?」

    羅飛緩緩搖頭:「林家向來謹慎,這一次又有兩大家族和他爭,這筆賬,哪有那麼容易弄得來。」

    「那你這麼半天是去做什麼?」

    「我想搞清楚他要修重灘的目的。」

    「還能有什麼?錢唄。」

    羅飛一笑,眼睛看著徐厚生,似在聽他開玩笑。

    徐厚生哈哈一笑:「你這小子我就知道瞞不過你。」

    「徐伯伯當然知道,他若把重灘以下的堰閘修葺都包了,清河所有的運商,凡要走船,就得給他林家上供。他這個東家,是想越做越大。」

    「所以你就要給他搗亂?」

    羅飛淡淡地道:「我若回來是為了給他搗亂的,您老也太看輕我了。您是大運商,我是剛剛出來的小混混,我們都指著這條河,清河不是誰一家的。」

    徐厚生眼睛盯著戲檯子,頭搖搖晃晃緩緩打著拍子,好半晌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方道:「放心吧,孟老闆和你爹不會讓他這麼干,他們一出手,這件事情到時候,不一定輪得到我的份兒。」

    羅飛臉上並無喜怒之色,只道:「徐伯伯,不管老爺和我爹是否出手,我希望這件事情您老能幫我一把,左右都是為了錢,我若這一次成了……。」

    話沒有說完,戲台上的演出也停了下來,樓下突起一陣人聲,徐厚生與羅飛朝樓下看去,只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軍人進來,嘯松樓老闆滿臉堆笑陪著話,一行人一路沿著窄窄的樓梯上了二樓,在徐羅二人對面坐下,那軍人正是雷霽。

    徐厚生與羅飛均站了起來,向雷霽行了一禮。

    雷霽點點頭算是回禮了,頭卻飛快轉向樓下戲檯子。

    嘯松樓的老闆站在欄杆前向台上的戲子一拍手,大聲叫道:「雷師長來了,你們給長官重頭演過」

    一生一旦定了會兒神,樂師奏起音樂,一出快演完的戲,又從第一幕開始演了。

    徐厚生眼睛看著樓下,嘴裡卻輕輕說:「靜淵這個小子,和這個雷師長走得很近,你爹和孟老闆此時也不敢得罪姓雷的,我看這一次,他們只能袖手旁觀了。這位雷師長,斷了我兩個兄弟一年的財路,老杜脾氣好不計較,老段想計較卻沒能力,哼,這一次鯉魚變公雞,我就陪著你斗一把。」

    「徐伯伯」

    「你不要謝我,我們只是利來利往,該有的規矩一概不少。」

    「那是自然。」

    「哼,」徐厚生喝了口酒,「先別忙著高興,我看現在,靜淵這小子一定在想辦法要動你了。」

    …………………………

    這幾天,林夫人給七七找了件新的事情做,讓她抄佛經。

    心經、金剛經、地藏經,各抄兩百本,說是林家的規矩,年後要送去布施的。七七在摺子紙上抄著,每抄完一本,楠竹就幫她折起來,疊成佛書的模樣。

    初五以後,七七就沒有再出門。靜淵給孟家傳的話,說七七受了風寒,初十再回娘家。抄完了六百本經書,也到了初十那天,可七七卻真的受了風寒,喉嚨腫痛,日夜咳嗽了起來。

    因過年,林家忌諱看大夫,七七也沒有吃藥,天天在屋裡躺著。靜淵在家裡待的時間不多,照例很晚才回家,七七不好問他什麼,更不知道該向誰打聽下羅飛的消息。

    那幾天她總是睡著,一覺接著一覺,一個夢接著一個夢。

    夢的最多的,還是那年和羅飛、三妹他們去揚州,夢中她還是會被火車拋下,跟著火車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窒息。

    她總是哭著醒來,醒了後卻忘了自己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啞著嗓子,哽咽一下喉嚨就是疼。

    黃嬢偶爾會來看看她,幫著楠竹給她換衣服,用熱毛巾熱敷,可黃嬢人畢竟老了,楠竹又總和七七話不投機,看著她們,七七隻是悶悶的不吭聲。只有聽她們聊著外頭的事情,才好歹眼裡放出點亮光來。

    至少,從黃嬢的隻言片語里,她聽到晴輝堂的運鹽號有了名字,叫「寶川」,請了清河有名的秀才黃義桓題了匾。

    「飛少爺那運鹽號里住了個賣唱的女子,天天和飛少爺出雙入對,在鹽店街里招搖得不得了,聽說羅掌柜氣得把飛少爺在家裡的鋪蓋全扔進了河裡,不讓他進家門一步。」

    楠竹一面給擰著毛巾一面講著,似在說著什麼極為有趣的事情。

    黃嬢飛快地瞟了一眼七七,見她眼神中似閃過一絲傷痛,便笑道:「這世上哪有真不疼兒子的爹?羅掌柜生氣歸生氣,飛少爺的寶川一掛匾,他還不是給他送了一份大禮去。親父子,沒有隔夜仇的。」

    七七把頭轉向床里,默然無語。

    她知道阿飛從小就穩重,秉忠對阿飛期待有多高,她自小就是知道的,阿飛從來不忤逆父親,惟獨這麼一次吧。不,她想起來,他執意要去揚州,只怕也算得一次。

    她只能埋怨自己,埋怨得連呼吸都覺得痛楚。這不是難過,也不像是傷心,她嫁為人婦,知如今莫說難過傷心,便是要想一想,只怕都沒有資格。

    那天晚上,她實在吃不下晚飯,一直躺著,直到靜淵回來。

    靜淵見她一動不動,走了過來,一摸她的臉,臉上立刻變了顏色:「你發燒了燒得這麼燙」

    她只覺得有些昏沉,身上倒已不似先前酸痛了,便勉強笑了笑:「沒有事,喉嚨倒好多了。」

    抬起頭看了看他,見他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眼裡全是焦急,幾天來倒沒注意,原來他也瘦了。

    便問:「錢下來了嗎?銀行那邊怎麼說?」

    靜淵皺眉道:「病成這樣,還操些閑心。」

    七七笑了笑:「為你操心,哪叫操閑心。」

    他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乖乖地把身子養好,便是為**心了,別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靜淵走到外頭,叫來楠竹,吩咐她去廚房給七七端點白粥來,強調只要白粥,什麼都不要加,大*奶生著病要吃清淡點。楠竹見他臉色陰沉,心中會意,低著頭去了廚房。

    靜淵將自己外衣脫了,靠在床邊,把七七抱在懷裡,聲音微顫:「對不起,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

    她聽他語氣和善,忍不住試探著問:「那寶川號,你沒有……沒有……。」

    他的手僵了僵,過了會兒,還是說:「他們的租約是簽了兩年的,我哪能說趕就趕。」

    語聲里忍不住透出一絲嗤笑的意味:「好好一個運鹽號里,卻住著一個煙花女子,這個阿飛還真是特立獨行,怨不得他爹氣得吐血。你跟他相處這麼多年,只怕也料不到吧。」

    她沒有回答。靜淵見她低垂著睫毛,眼中神色看不清楚,但那臉蛋兒卻漸漸有些蒼白,雖然心中憐惜,但仍感到一絲快意。

    七七的心中卻突然升起一陣疑惑,咳嗽突然上來,她無暇細想,直咳得喘不過氣來。靜淵忙幫她輕輕拍著背,待她喘息稍停,楠竹送上粥來,靜淵拿起粥,柔聲道:「發發汗吧,喝點粥潤潤。」

    拿著勺子,一口口餵給她慢慢喝了。

    第二天一早,崔氏竟然來了,給林家送來五大框蜜桔和香橙,林夫人連聲稱謝,崔氏笑道:「軍隊里什麼都沒有,就只路上來去方便,這些水果都是龍門那邊產的,剛運來,我便想著給太太送過來,順道來看看我那小妹子。」

    林夫人笑道:「夫人真是費心了。至衡也病了些時日了,昨天燒了一天,等好了一定讓她親自前去府上拜謝。」

    崔氏笑道:「有什麼好謝的?我去找她說說話。」

    拿了幾個橙子去七七卧室,見門開著,便自顧自走了進去,楠竹剛給七七梳完頭,端了蓮子粥,七七正一口口喝著,見崔氏來,忙把碗放下,站了起來。

    崔氏忙擺手,「你不管我,林老闆那天到家來,說你病了,我便想著來看看。」摸摸七七的臉蛋兒,嘆道:「哎呀呀,瞧這小臉,都瘦了一圈兒了。」

    七七便對楠竹說上茶,楠竹答應了去了。

    七七道:「姐姐真是有心,這幾天也沒能到府上去找你玩,還請姐姐千萬原諒至衡。」

    崔氏見桌上一把嵌銀小水果刀,便拿了來削橙子,笑道:「我來看看你就放心了,你哥哥(七七想了想才知道她說的哥哥原是雷師長,心裡總是聽著彆扭)從龍門運了好些蜜桔和橙子,想著給你送過來。桔子你過段時間再吃,現在先吃橙子,不上火。」

    崔氏喝了茶,陪著七七說了會兒話,便要告辭。七七忙說要送,崔氏笑道:「也罷,你就當出去走走,送我到平橋就行了。」

    七七忙收拾了一下,崔氏偏著頭,笑著看她換衣服,見她容顏大是清減,卻另有一番婉約平和。發上首飾俱無,只新帶了一對石榴石小耳環,也不是多麼名貴的首飾,但襯得一張臉更是白皙如玉。便笑道:「大過年的,打扮得這麼素凈,我送你的簪子你也不戴。」

    七七笑道:「街上辦燈會,人太多怕丟了,後來病了,在家裡也沒有機會戴。」拿出首飾盒,打開來,裡頭另有一個小細長盒子,七七笑道:「姐姐送的東西,我是當作寶貝一樣的。」

    原來那小盒子里放著簪子,崔氏見她如此珍視,心裡倒是有些喜歡了。便取出簪子,又給她簪上,笑道:「年輕小媳婦,總要花枝招展才好看。」

    兩人出了林府,七七才發現燈會的幔子全都取下來了,鹽店街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這一年匆匆過去,經歷了多少場熱鬧,卻彷彿都和自己無關。

    路過晴輝堂,見原來的匾額已經摘了,掛上那秀才題的「寶川」大匾,七七看了一眼便趕緊移過目光,心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跳得很快,挽著崔氏的手,加快了腳步。

    崔氏的車停在平橋碼頭上,見她們來了,司機忙先下了車,打開了車門,卻見一人從車裡下來,正是雷霽。

    七七去過幾次雷府,只遠遠地看過他,從來沒正式打過照面。崔氏笑道:「他知道你病了,怕你不方便,所以就沒有去你家。」

    七七一笑。

    雷霽走上前來,笑道:「林太太好。」

    七七連忙行禮,說雷師長好。

    雷霽一雙眼睛像電一樣從她身上掃過,那目光熱烈急切,便似長著一雙手,伸過來要撕扯她的衣服一般,七七心中頓覺異樣,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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