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雲破月殘(2)
謙記錢莊的老闆,在正月二十三日那天被管家發現弔死在賬房裡,當天下午,傳言傳開,說這個老闆得罪了政府要人,謙記的股東早在年初就撤了資,錢莊已經是個空架子。
老闆屍骨未寒,大戶的債權人成立了債權團,立刻對謙記進行查賬清資,一行人涌到庫房,命經理打開了柜子,卻發現滿櫃的銀元,哪裡像要倒閉的樣子?可將銀元一拆封,卻發現只有上面一層是銀元,下面的卻全是銅幣。
在人們心裡何嘗不清楚,即便是鐘鳴鼎食之家,也難保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可謙記的倒閉實在是太過詭異,到最後債主們清點賬目,發現謙記實際的股本才不到一萬元,倒賬的債務卻高達三十萬元。這件事情,震驚了整個清河金融界。謙記曾是清河的金字招牌,清河老百姓多年勤扒苦掙節衣縮食的積蓄,為了穩妥起見,多存於謙記,如此一來,這招牌從此發黑髮臭,信譽殆盡,無數中小散戶有如突遭滅頂之災,拖兒帶女扶老攜幼,面無人色呼天搶地的聚集在錢莊院子里,一些白髮蒼蒼的老****,哭倒在謙記的大門口。
「天哪,我的棺材本哪」
「我賣了一對肥豬的錢都在裡面啊」
「我起五更睡半夜洗衣服做針線得來的錢哪」
……
人群堵住了本來就不太寬敞的道路,小蠻腰從駕駛室探出頭,揮舞著胖胖的手臂,叫道:「快閃開快閃開,撞到了可不管啊」
靜淵坐在車裡,感到一陣陣晦暗的死氣,車窗雖然關著,可街道上的汗臭、水溝的臭味,路邊攤炸東西的香味,混合著窮苦人身上的特有的味道,讓他不禁微微皺眉。謙記因為死了人,死得還是老闆,倒是老闆生前的同僚請了僧人來,驅邪念經。
靜淵的車被堵在道上,**穿過絕望的存戶的叫喊,像天上吹過的鴿哨,輕輕地飄來:
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等,聞佛所說,歡喜信受……
靜淵冷冷地哼了一聲,歡喜信受,多大的諷刺他只看到處處是長著癬的癩皮狗,令人噁心的貧窮。
他的腿上,是天海井幾十年來彙集的財富,從運豐號的手掌下一點點積攢起來的財富,是這些流民散戶、庸商腐儒想都想像不了的財富,只有它才能帶來歡喜信受,念佛不管用,這世間什麼都沒有錢管用。
他從車窗里看了一眼謙記對面的豐記,那是秉忠的錢莊,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今天的謙記,明天的豐記,我倒要看看你們會有什麼下場。」
秉忠站在大門口,眼見靜淵的車緩緩開過,只面色平和。看到謙記門口的慘狀,不勝唏噓。人群中,一個胖胖的商人擠了出來,朝秉忠一笑,隨即搖搖頭,嘆了口氣,正是杜老闆。
秉忠向豐記做個請的姿勢,杜老闆掏出帕子擦了擦胖臉上的汗水,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秉忠待杜老闆坐定,喝了口茶,方問道:「杜老闆也在謙記存了錢?」
杜老闆搖搖頭:「畢竟都是多年一起過來的朋友,幫他們請了和尚念念經,好歹拿了點錢給顧老闆的孤兒寡母……太可憐了」
秉忠淡淡一笑:「有人恨不得趕緊撇清,年初聽到些微風聲,就馬上撤了錢。還是老兄你仁義啊,落難相幫,雪中送炭。」
杜老闆道:「羅兄,謙記的事,你怎麼看?」
秉忠長嘆一聲,道:「總是如今世道太亂,鹽鋪倒了一批不說,錢莊的生意自然是不好做了,謙記以往過於貪圖高利,只看子金高低,根本不過問井灶鹽號的經營狀況,呆賬爛賬一大堆收都收不回來。更重要的是,燒飯的人得罪了灶神,燒火燒到自己身上去了,開錢莊的,沒點眼力見兒,必敗啊。」
杜老闆聽了,半晌無語。
秉忠看了他一眼,溫言道:「杜老闆,這商場上你殺我奪的事情,原不合你的性子。可是謙記就是一個例子,傍不了高枝,不老老實實在地上走,還想飛到天上,只有摔死了算。官貴民賤,我們這些做商人的,有人要依附官府,有人要依附袍哥,可誰知道,今朝雲明朝雨,隨他多大的官多厲害的袍哥,說倒就倒,這世界上,哪有真正的高枝可攀。」
杜老闆細細的眼睛裡發出一點光芒,介面道:「這些話,是孟老闆讓你跟我說的吧?」
秉忠不語,只低頭喝茶。
杜老闆出了會兒神,看著外頭熙攘吵鬧的存戶,輕輕道:「我從來不會趨炎附勢,眾人認為非者,絕不因人譽而是之,認為是者,絕不因人毀而非之,我也從不結交官府,軍警憲一律不予結交,總想著雖不能招譽,亦不能招毀,但是我雖駑鈍,也不是任人欺凌之輩。我明白你們的意思。這世上確實沒有我們的高枝可攀,但是,總有一些方法,能讓我們不會摔死。官府靠不住,袍哥靠不住,真正靠得住的只有我們自己,只有商人聯合起來,形成一片我們自己的氣候,憑他多厲害的高枝,我們扇起風來,就能把它連根拔起。」
他一向守拙,便是天塌下來,他也能裝出無事的樣子,如今這一番話甚有意氣,秉忠聽了,不由得放下茶杯,端正了臉色。
杜老闆道:「我知道孟老闆已經要入股渝州的建設銀行,我的全部身家如今交予你和孟老闆,我便跟你們一起干。」
秉忠眼睛裡射出精光,欣慰道:「杜兄,你放心,你的錢不會白投進去。」
謙記倒閉,讓清河人心惶惶,謠言在亂世中,便如**食物上的細菌,只要輕輕一陣風吹來,便可怕地滋生,吹到哪裡,就壞到哪裡。天海井新年第一個月的工錢就被風傳停放,緊接著又是傳聞說井灶要暫停開工,連工人的日食都不能維持,再接下來,又說年輕的東家將鹽井抵押給銀行,大有放棄做場商該做運商之勢。戚大年天天被工人和債主們圍著,愁眉苦臉,百口莫辯。
有工人甚至找去了玉瀾堂,說求老夫人和東家奶奶借點飯錢,老夫人和東家奶奶若不給,他們就狗急跳牆找袍哥來。林夫人嚇得差點背過氣去,七七叫黃管家去賬房拿了點錢給那幾個工人,驚魂未定之餘,問黃管家:「天海井真的連工人工錢都發不出了嗎?」
黃管家想了想,說道:「外面這麼傳,但以我們鹽號的底子,當不至於此。世上以訛傳訛的事情太多,主要是有謙記倒閉在先,如今聽風就是雨,大*奶還請放寬心。」
七七道:「人都鬧到家裡來了,這該不是什麼謠言了吧?這又如何能讓人寬心呢?」
黃管家平靜地臉上掠過一絲深意:「東家如此精明細緻的人,他尚不擔心,您就更不需要擔心。」
七七無可奈何,知道多問無益,悵悵地回了房間。
薄薄的紙頁,染了抽屜里的香水味,香氣淡淡地飄了上來,那香水,是羅飛送的香水,七七一直沒有用,藏在了抽屜里。她要藏著的,又豈止是這瓶香水呢?她斜靠在床上,手裡拿著至聰給她的那張說明信,一顆心便如鉛一樣沉重。
靜淵如今面臨這麼大的困境,我不能再捅他一刀,我做不到。她的心跟著就抽痛起來。
「為了你自己,守住這六口鹽井。」羅飛那帶著痛苦的話聲在耳邊響了起來。阿飛,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她喃喃道。
閉上眼睛,只覺得心裡似堵著一塊石頭,讓自己喘不過氣來,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心中便應該漸漸平靜下來,可是那平靜遲遲未來,一股不祥的預感卻慢慢襲近。柔腸百轉,悲辛無限,那張紙被手漸漸攥成一團,刺得她掌心隱隱作痛。
東東從外頭跑了進來,竄到了她身上,跟著楠竹追了進來,七七忙把那頁紙藏在身後被褥里,順手把小狗抱了起來。
楠竹見她臉上似有淚痕,便柔聲安慰:「大*奶是被適才那些粗人嚇到了吧?黃管家已經叫人守著門了,還通報了警局,不會有人再進來搗亂了。」
七七問:「母親沒事吧?」
楠竹道:「太太被嚇得夠嗆,好在過完了年,說讓去鎮里找大夫買點壓驚葯。」
七七點頭道:「老人家是不能受驚嚇,我們吃過午飯便去吧。」
楠竹答應了,從七七手裡接過東東,眼光飛快地朝床上瞟了一眼,隨即笑道:「大*奶的病不知好全了沒有,正好一路去看看,撐了這麼些時日,真是不容易。」
七七淡淡地道:「年紀輕,折騰幾天就好了,熬得過去的。」
楠竹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天海井能不能熬過這一關。」
七七突然想起羅飛說的話,天海井虧空一事,定有許多人來跟她說,有人是好意,有人卻是惡意。不知道為什麼,楠竹這麼一嘆,七七卻想也沒有想就把她歸入了「惡意」那一類,心中狐疑,蹙起了眉頭,把憂色盡現臉上,道:「是啊,真是好生讓人擔憂。」
門外黃嬢的聲音響了起來,說太太不舒服,讓大*奶趕緊找蘇大夫拿葯去。
七七忙答應了,正待起身,卻突然想起床褥里的說明信,便對楠竹道:「你先出去一下,我換件衣服。」
楠竹便抱著東東出去了。
七七把說明信拿出來,悄悄拉開小銀櫥子的抽屜,把它放了進去,藏在自己小時候玩的布娃娃裙子里,待收拾妥當,便隨意找了件衣服換上,這才出門而去。
途中經過晴輝堂,七七的心便是撲通一跳,彷彿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只不敢看它的大匾,也不敢想像羅飛是否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