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東風多事(3)
善存指了指靜淵臉上的淡痕:「你的臉怎麼回事?是七七抓的嗎?」
靜淵臉上火辣辣地,過了許久,方沉聲道:「是我先惹了她生氣。」
善存笑了笑,淡淡地道:「能讓我這女兒生氣到這個份上,你也很有能耐啊。靜淵,七七的性子,我很清楚,倔便是我這個當爹的也拗不過她。但是她絕對不是一個任性驕橫不講理的姑娘,你說是不是?」
「是。」靜淵聲音一啞。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問題,你們年紀還很輕,小夫妻之間鬧點彆扭很正常,只是太過可惜,好好的,怎麼會流產呢?」善存長長的嘆了口氣,似乎無比心痛。
靜淵心中猶如有把鈍刀在銼著,隱痛上來,那****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
「算了,算了」善存搖頭道,「女婿,這幾天就先委屈你,好好照看一下我這小女兒,等她能動換了,我就把她接回運豐號休息一段時間,她三哥去了美國,如果你同意,我把她送到國外去遊歷一番,她年紀小,玩個半年,自然也就把傷心事給忘了。你看好不好?」
靜淵雖早料到孟家要接人,但沒料到善存要將七七送走,一時心中亂了方寸,臉色一變,脫口道:「爹,七七不能走」
善存手一擺,道:「我知道你捨不得她,可她若是天天待在你家裡,你覺得她會好嗎?」
靜淵薄薄的嘴唇緊抿,目光甚是固執。
善存看著他,神色一動:「靜淵,我讓她走,可是在為你著想,她若在這裡攪亂你的心神,你又怎麼能做大事呢?」
靜淵抬起頭來,迎上善存的眼睛:「爹,我不明白。」
善存輕輕一笑:「原來你也有不明白的時候,」給靜淵做個手勢,讓他坐下,靜淵緩緩坐在他身旁,善存道:「雷霽派人在我們清河商業協會追收所謂官運局的舊欠,鹽場不堪其擾,靜淵,你是清河鹽商里最年輕的,雷霽又那麼看重你,我們這些老輩子若是出頭,反而被他認為倚老賣老,我不好與雷霽正面交涉,你便替我們清河的商人找他談一談,錢,我們可以給,只給一半,而且這一次給了,希望以後不要再徵收了。靜淵,你若辦成了這件事,不單會在清河商界中名望大增,更可以藉機消除和許多老前輩結下的不快,你說這個差事,算不是你是你的一件大事啊?」
善存眼睛瑩然有光,滿帶著溫和的笑意。
靜淵心中暗暗搖頭,岳父啊岳父,你比我還要狠我對七七有愧,你便堂而皇之抓住我的弱點……官運局的舊欠,那是六十萬銀元啊我林靜淵何德何能,可以從雷霽這樣的人手裡搶過三十萬來不禁苦笑了一聲。
善存在他肩上輕輕一拍:「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七七給你找麻煩,若是她在家裡煩你,我便馬上接她走,小姑娘家,有什麼不好哄的?」
「爹,」靜淵道,「我可以去試試,只是這件事太過要緊,我要好好綢繆。七七……希望爹給我個機會,讓我來哄她,靜淵保證,林家一定會好好照料她。」
善存的臉上總算和緩了些,吁了口氣,笑道:「我是怕你壓力太大,這件事關係到清河所有的鹽商利益,可千萬不能大意啊。」
「小婿清楚,還望爹給我點時間,我想想辦法。」
「七七,你真不讓她回趟娘家?」善存直視靜淵。
「她現在身子太虛弱了,將養一個月再說吧,希望爹體諒。」
「好吧。」善存喟然一嘆。
……
靜淵回了家,林夫人把他叫了去:「孟家什麼反應?」
靜淵淡然道:「還能怎麼樣?不說也罷。」
林夫人想了一宿,心中最要緊的卻是下一句:「娶側室的事情,你得好好安排了」
靜淵剛剛拿起茶杯要喝水,聽到這句話,突然把杯子往地上一摔,怒道:「此時此刻母親你還要逼我?七七都這樣了,你還要逼我?娶側室,你以為我是個****嗎?是個畜生嗎?兒子是人,不是騾子」
林夫人被兒子的反應嚇著了,用手捂住了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渾身發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過了一會兒,指著靜淵道:「好好如今你敢在你母親面前摔杯子了下一步就得拿刀來殺我了,是不是?你為了這姓孟的小賤人,多年的孝道全不顧了」
靜淵兩道淚水流下,朝母親跪下,道:「母親,兒子太累了兒子心裡只有她一個人,兒子再不願傷害她七七沒有一點錯,她一心一意都為兒子好」
林夫人切齒道:「林家,沒有你這種庸庸碌碌、不講孝義的子孫」
「母親,」靜淵淚如雨下,腦海里電光火石般閃出一個念頭,他,原來從來沒有這麼哭過,他從來沒有在母親面前哭過,「母親,天理人倫,忠孝節義,兒子沒有一絲一毫違背。母親,母親七七如今身心俱傷,兒子又何嘗不是?孟林兩家的仇怨,兒子自會用光明正大的方法去了結,可是,母親逼兒子辜負七七,兒子再也做不到,兒子做不到」
他的手抓著母親的衣服下擺,不住顫抖。
林夫人也不住顫抖,又是心痛,又是生氣,血壓一上來,暈倒了。
……
靜淵疲憊不堪地走在走廊上,聽見自己的房間里傳出八音盒的音樂,玲瓏剔透的音符飄蕩在空中,乾淨清澈。
他似乎聽過這個曲子,停下腳步,仔細想了想,叫什麼名字呢?哦,對了,是叫《月光》,德國音樂家貝多芬的月光,多麼美的曲子,多麼憂傷的音調。
他走進屋子,七七側卧在床上,手上擺弄著八音盒,一遍遍擰著它的發條,不讓音樂停歇。
聽到靜淵進來,她的手顫了顫,「啪」的一聲,發條斷裂,樂音戛然而止。
七七低下頭,睫毛垂下,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陰影。
靜淵慢慢走過去,她沒有抬頭,睫毛輕輕顫動著。
靜淵沒有說話,默默地從她手裡拿過八音盒,八音盒被她捂得熱了,燙著他冰涼的手,靜淵從被子上撿起斷了的發條,坐到窗戶旁邊,點亮燈,不聲不響地修理起來。
這兩天,七七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靜淵晚上很自覺地睡到軟榻上,七七稍微有一點響動,他就會驚醒,起身看一看,有時候悄悄給她攏攏被子。他做了一些平時從未做過的事情,包括遛狗,給烏龜餵食,還有,就是像現在這般,擺弄著這樣的小玩意。
他覺得這樣的沉默與安靜很好,只要她能慢慢好起來。七七的飲食,靜淵讓黃嬢一手安排,楠竹請了假說要回老家,他很爽快地答應了,讓一個叫梅枝的丫鬟給黃嬢打下手。
偶爾他也會去廚房,黃嬢說七七愛吃細面,他便親自給她用雞湯煮了,給她端去。那天七七胃口不錯,把那碗面都吃光了,他看到她似乎也在努力想早日好起來,只是他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她的目光裡帶著一絲他不明白的期盼之意,他不懂她在期盼什麼。
對了,她想吃魚,靜淵擺弄著八音盒裡的撥片,突然想起孟夫人的話來,便走到外頭叫來黃嬢,問:「廚房裡有魚嗎?」
黃嬢道:「有兩條烏魚。」
靜淵便道:「用香芋燉烏魚湯,肉讓廚房的人切好柔順些放到湯里。千萬不要加蘿蔔,太寒涼了。」
黃嬢忍不住笑了一笑,答應了一聲,快步走去廚房。
靜淵回到屋子裡,重新坐下來,忍不住抬頭看一眼七七,卻見她飛快地移開目光,原來適才她也正看著他。雖然只有一瞬,他卻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好奇、疑問、還有一絲殘存的溫情。
他心中立時柔軟,只想立時和她說說話,可卻想不出該說什麼,只好看著八音盒,微笑道:「你這個盒子只能奏一首曲子,下一次,我給你買一個可以奏十首的。」
七七眼中閃著微微的光,把身子慢慢縮進被子里,閉上了眼睛。
其實八音盒的發條並沒有斷,只是它緊連著裡頭的撥片,被七七扯了出來,靜淵把發條小心塞進盒底的細口,使勁往裡按了按,磧口合攏,他輕輕一擰,水晶般清透的樂聲再次響了起來。
靜淵看到七七似乎偷偷朝他瞟了一眼,他在心裡笑了,小姑娘,你這個小姑娘
他的褲腳在動,低下頭,東東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拿爪子撓他呢。他輕輕用腳把它往一邊移了移,嗤笑道:「搗蛋鬼」
起身將八音盒放到七七枕頭邊上,她閉著眼睛裝睡呢。他低下頭,在她微涼的臉頰上吻了吻,然後直起身子,轉頭對東東道:「走吧」
東東一聲歡叫,撒腿就往外頭跑,靜淵跟著出去了。
他在花園裡,聽到隱隱約約傳來的八音盒的聲音,一遍一遍,在這寬闊的庭院里回蕩著,他知道她又拿起了它。東東在草叢裡扒拉著,腳掌的聲音輕柔,靜淵閉上眼睛,在這些美麗的、若隱若現的聲音中沉醉了,一切都還不算太晚,他心想。萬物復甦的春天,溫暖的東南風,靜淵聞到鴨拓草發芽的清香,他睜開眼睛,天色已經接近黃昏,微弱的光線里,不知道為什麼,周圍雖是如此靜謐,他卻湧起了一股莫名的心潮,那潮水直涌到心口上,讓他淚水模糊。
……
靜淵又忙起來了。連著四五天,他天天去雷霽的官運局造訪,晚上也去雷霽府上,他並沒有跟雷霽開口提鹽商與官運局之間的糾葛,只是刻意討好,暗自尋找時機。
雷霽並非莽夫,只淡淡應付著靜淵,說話滴水不漏。見靜淵雖然強自打著精神,神色間卻頗有倦怠之意,試探著問:「聽說尊夫人病了,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