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千山暮雪(3)
幾日前,趙宅壩子外頭的小堰塘上飛來一隻野鴨,它棲息在堰塘的水中,似乎打算就在這裡過冬了。可是它完全沒有料到,氣溫會突然間驟降,先是一場濃霜,緊接著就斷斷續續下起了小雪,一天晚上,堰塘的水結成了冰,野鴨的腳被凍在裡面,等第二天人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變成了一個潔白的雕塑。人們用鐵鉤子想把它勾過來,它已經被凍硬了,喀擦一聲脆響,一邊的翅膀硬生生被鐵鉤刮落,連血都不曾濺出。
在劇烈的陣痛中,七七想到這隻被如此柔軟、如此冰冷的雪絞殺的離群的野鴨,她突然間嘶喊出聲。
這高昂、激烈、絕望的聲響,驚動了山中棲息的飛鳥,它們抖動著翅膀簌簌飛起,樹枝上的雪如瀑布般順著山間的斜坡滾落下來。
寶寶,寶寶
她在心裡叫著孩子的名字,不論生下來是男是女,都是她的寶貝,她不是一隻離群的野鴨,她有孩子,她還有一個生命,她要活下去,她要和她的孩子活下去
她竟然笑了,就像自己是一朵掙脫命運的折磨的花朵,終於可以無拘無束地綻放。
孟小姐,孟小姐
她知道趙四爺在呼喚自己,真是個好人我該怎麼報答你?假如我死了,我就無法再報答你了,她努力給了他一個充滿歉意的微笑,勉力擠了句話:「先生……謝謝你……的盆子……。」
她的目光已經開始渙散,他聽著,知道她已經神志不清,心中升起強烈的恐懼,用粗糙的手握住她嬌嫩的蒼白臉龐,把她緊緊抱在懷裡,試圖讓她暖和一點。
她看到了玉瀾堂明亮的燈光,靜淵溫柔地站在前方,身後是父親、母親、秉忠、阿飛、三妹、黃嬢……,他們向她伸出手:「七七,你這個任性的小傻瓜快回家」
她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似乎奔跑起來,回到了鹽店街,在那個朦朦細雨中的溫暖的春晨。
七小姐來了她聽到過路的夥計們笑盈盈跟她打招呼,那打更的鄭老六,坐在一家鹽鋪外頭喝茶呢,蹭地站起身來,憨笑著撓撓頭。
……
靈魂正輕飄飄地離自己而去,要奔去那個充滿****與愛恨、溫暖的街巷,她幾乎就要讓它飛去那裡,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可在最後的一刻,她的**也終於輕鬆,她聽到趙四爺歡聲叫道:「孩子孩子出來了」
他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匕首,捅過多少人心窩子的兇器割掉了臍帶,將那個濕潤的、粘著鮮血的光身嬰孩送到她眼前。
「是個小姑娘」他帶著淚與笑對她說。
她的牙齒還打著戰,一轉頭,看到這個像剝了殼的花生米一樣皺皺的、紅紅的娃娃,一滴熱淚滴到了嬰兒的眉心。
寶寶……她用顫抖的手解開自己胸前的衣襟,將孩子裹到懷中,用她僅存的一點溫度,溫暖她新的生命。
他們把她送回驛站的旅社。
孩子一直沒有出聲,她蜷縮在母親的懷裡,冰涼的小手微微動著。
寶寶七七一顆心如飄蕩在空中,她呼喚著孩子,寶寶我的寶寶
旅社的老婆子走過來,要從她手中接過寶寶。
七七眼中露出一絲殺氣來,老婆子往後退了一步:「姑娘,我……我總得給孩子用熱水擦擦吧?」
她從盆子里拿出浸滿熱水的一塊帕子,擰了擰,將寶寶瘦弱的小腿用力一扯,七七一聲尖叫,一把將帕子搶過:「走開走開」
趙四爺站在門口看著,對那老婆子道:「你走吧,讓她自己來」
老婆子念念叨叨地走出來,搖頭道:「沒用了,我看這小女娃挺不了多少時候。」
趙四爺切齒道:「不要胡說」
七七忍住痛,用顫抖的雙手給寶寶輕柔地擦著身子,她的女兒好瘦,像一隻小老鼠,只有一隻眼睛微微睜開,另一隻卻緊緊閉著,她濡濕的烏黑胎髮兩寸有多,茂盛地覆蓋在頭上。
寶寶,看看媽媽,看看媽媽七七懇求著……看看媽媽寶寶,媽媽只有你了,寶寶,看一看我
她不知道呼喚了多久,只是不停地用她柔軟的手撫摩著孩子的身體,把她放入懷中,輕輕摩挲,目光緊緊盯著她,像一束幽微的火苗,聚攏,分散,再聚攏……
趙四爺看著門外,白茫茫一片,雪下得越來越大了。老夏蹲在一旁點了跟草煙抽,刀疤臉上是難以言說的緊張與憂愁。旅社的兩個夥計抖索著身子,在屋檐下跺了跺腳。
他們都同時打了一個寒顫,因為在北風的怒吼中,她的聲音從極其微弱的啜泣,突然演變成嚎啕和嘶吼。
她凄厲地哭叫著:
「爹爹媽媽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哪我錯了,我錯了讓我的寶寶看看我,求你們了我錯了……嗚嗚,嗚嗚……我錯了阿飛我錯了你快來,快來幫我啊老天爺,你幫幫我嗚嗚靜淵,靜淵嗚嗚……寶寶……你看看我啊老天爺呀,你幫幫我啊」
她知道老天爺在懲罰她的任性,這是她拋下一切跑到這深山來的代價,可是她已經一無所有,她從死神的雙手中掙扎出來,只想擁有她懷中那脆弱的小小生命,她只想讓她的孩子看看她,她只想讓她的孩子活著
她絕望地哭喊著,把傷痛、悔恨、憤怒、無助、哀求,全放在那凄厲的哭泣中,每哭叫一陣,再抽搐般地喘氣和吸氣,發出模糊的、沒有語言的聲音。
趙四爺和老夏對看了一眼,腦子裡不約而同地轉了同一個念頭:「這個女人今日要死在這裡」
她每發出一個聲音,北風就似要壓過她一樣,變得更為猛烈。直到她終於不再呼喊,北風勝利了,得意地卷著鵝毛般的雪片拍打著山中蕭瑟的樹木。
可是,他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雖然微弱如小貓的****,但是,孩子終於有了聲響。
寶寶慢慢睜開另一隻眼睛,流轉的黑色雙眸,閃動著生命的波光,她伸出小手,觸碰母親溫暖柔軟的胸脯,那隻冰涼的小手,漸漸有了屬於她自己的溫度。
七七發出一聲微弱的嗚咽,抱著孩子倒在床上,寶寶軟軟地匍匐在她的胸前,這一次,該讓孩子來溫暖她了……
白色的雪片紛紛飛到屋檐下,老夏扔掉手中的煙,站了起來,悄聲問趙四爺:「四哥,我們……我們去發電報嗎?」
眼前,是風雪飄零,山河浩蕩,嬰兒柔弱的啼哭聲,如佛寺中清脆的銅鈴,是陰雲的間隙透出的細碎的陽光,美好,清凈,安寧。
趙四爺長嘆一聲,站立了這麼久,他這才也取出一根煙來,點著,吸了一口,或許是激動、高興、感傷,多年的老煙民了,他竟然被嗆出了眼淚來,他喘了口氣,搖頭道:「不用了,她不會想回去了。」
……
煙囪里冒起藍色的煙,她安靜的站在一旁,小武在幫她生著火。屋檐下掛著珍珠般的露水,四野一片寧靜,有鷓鴣凄婉的歌唱,秋天快結束了,多像一曲輓歌。
七七和寶寶的卧室,寶寶坐在床邊上,小腳懸空,她的膝上放滿了七七給她的小布偶,手上抱著八音盒,眼睛適才哭紅了,還帶著晶瑩的淚花,安靜地看著靜淵。
七七說:「寶寶,你再哭,媽媽就生氣不理你乖乖坐著。」
所以她不敢哭了,只得乖乖地、安靜的坐著。
靜淵朝她笑了笑,她撅起嘴,別過頭不看他,過一會兒才又悄悄轉過頭,繼續用她那無畏地、纖塵不染的大眼睛盯著他。
靜淵打量著這個屋子。
房間很小,很潔凈,一張窄窄的床,鋪著藍色的花布床單,床邊有一張大桌子,擺滿了繡花的模子,各種各樣的綉線,桌下一張矮凳,綉好的花樣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上面,一尺,一寸,這就是她們的生計。窗台上用木板支出一個架子,放著寶寶的一些玩具,幾本畫冊,他拿起一本看了看,是好幾年前就出版了的童話集《稻草人》,還有兩本《兒童世界》周刊,看著雖然很舊了,書頁卻整整齊齊。
「這是媽媽給你買的嗎?」他柔聲問。
她不理他,光光的、沾滿泥的小腳輕輕晃動,用那雙漆黑的大眼睛審視著他。
他們從神仙崖下來,寶寶就一直不再說話,俯在七七的懷裡,把小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靜淵見七七行走吃力,要從她手裡把寶寶接過,不待七七回應,寶寶就緊緊把母親抱住,把腦袋埋在她胸前。
中途,遇到一同來找她們的趙四爺和老夏,拿著槍,腰上別著刀,兩個人身後還跟著劉麻子和小武,都是滿臉敵意看著靜淵。
趙四爺冷冷地道:「小子,看你斯文體面的樣子,又帶著個兒子,真沒想到你會這麼膽大包天我告訴你,你的命現在全在我妹子一句話」
他說話留有餘地,劉丫頭偷跑下山時語焉不詳地跟他說了幾句,他怕靜淵有可能是七七的親戚或是有甚複雜的瓜葛,如今見他們三個人安然下山,七七雙眼紅腫,靜淵面色頹唐,更加確定。
他的眼睛看著七七,就等她一個示意。
七七輕聲道:「四哥,他是寶寶的爹。」
劉麻子和小武都低低的驚呼一聲,趙四爺愣了好半晌,老夏倒是說了句:「這麼一說,眉目間是有些相似」
她不打算欺瞞別人,更無意圖要去欺騙女兒和自己。世間有多少相逢與相遇,他們的重逢,是這麼小的幾率,已經發生,那便坦蕩地接受。女兒已經在她的懷抱里,她便覺得世間已無什麼再讓她害怕的了。
一路走來,她和他都沒有再說話,山路上逢了一場陣雨,她差一點滑倒,他趕緊把她們扶住。
「七七」他叫她,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他的手放在她的苗條的腰上,再也不想拿開。她側過頭看他,七年不見,他變了好多。她印象中的他,面如冠玉,唇紅齒白,文采飛揚,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她最愛把手指x入他那烏黑的頭髮里,可如今,她竟然看到他的髮絲里摻雜著絲絲縷縷的白髮,像雨絲映著陽光。他額間的一道細紋,如今更深了。
他還是那麼英俊,可是他卻老了,他還不到三十歲。
可是她呢,她不也老了嗎?
他目光中熱烈的關切與愛投入了她的心湖,卻只是在裡面激起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