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針尖麥芒(1)
七七抱著寶寶,給她講那個講了無數遍的稻草人的故事,靜淵坐在一旁聽著。
寶寶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總是希望受苦受難的人們能得到解救。當母親講到稻草人看到漁婦的孩子生病了,它就想變成柴幫孩子的媽媽煮點熱茶,可是它的身體卻不能動。寶寶聽了和往常一樣著急起來:「為什麼?媽媽,為什麼老天爺看著他們,卻不去幫他們呢?」
靜淵卻在心中想,這世間這麼多苦難,老天爺看著,卻不是和那稻草人一樣無能為力嗎?
哄了寶寶睡著,她便下了逐客令,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不走,眼睛盯著她薄薄的睡袍,光影中雕刻出玲瓏卻不失豐潤的曲線。
他滿腦子都是昨夜看到的她的身體,月色下,皮膚的光芒一時晃住了他的眼睛,那白色如凝脂一般,也許是因為誕育了孩子,胸脯變得如此豐滿,閃著貝殼一般的光澤,高高聳起,早就不是那青澀少女的胸脯。
七七,她給寶寶攏被子的時候他悄悄說,你比以前胖了。
她看出他目光中的偏執,不敢跟他多說,怕吵醒女兒,只用眼光示意他快走,他只當沒看見,竟固執地向她伸出手。
她無可奈何地走過去,他將她抱起,順手將寶寶房間的門輕輕關上。
這美麗的身體在他懷中撲騰著,像一條柔滑的小魚,每一寸皮膚都在閃光,像魚的鱗片五顏六色。
七七躲避著他的嘴唇:「靜淵,我們還有時間,你放開我」
沒有時間我們錯過了那麼多時間他大聲道,根本不怕被傭人們聽到。
我擁有你的時間正越來越少,少得連一分一秒都變得奢侈。他心想。
誰知道以後會是什麼樣?他突然又驚恐萬分地想。
拗過她的臉,讓她無法躲藏,深深地吻下去,吸吮著那芬芳的嘴唇,直到兩個人都喘不過氣,直到她最終放棄掙扎。
他抱著她喃喃絮語,跟她講這七年來他做了些什麼,他說他終於把重灘修好了,天海井的生意做得怎麼樣,連跟她娘家的人鬥氣、搶做生意也都一併講了。
她又累又乏地打起精神聽著,聽著從他胸腔里發出的帶有共鳴的聲音,模模糊糊中竟然睡著了一會兒,後又強自睜開眼睛仰視著他。
他愛撫著她的臉龐,道:「睡吧。」
她問:「我真的胖了?」目光中竟然有絲擔心。
他嘿嘿一笑,把薄被一掀,眼睛在她胸前打著轉,她不由得紅暈滿臉。
他有多少年沒有見到她臉上的小女兒神態了?心神蕩漾,輕聲道:「七七,你的八音盒我給你留著的呢,你的東東和西西我沒有照顧好,它們都死了,埋在露台上那棵桂花樹下。你不要怪我。」
她慢慢把被子又拉上來蓋住身子,頭靠在他胸前,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
「你真的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她輕聲道。
「我只希望一切都不算太晚。」他撫摸著她的手,舉起一隻來,輕輕用手指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比划了一下:「你知不知道你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就是這裡,胖得只剩下一條細細的線。」 他輕輕磨蹭著她手掌上的繭,輕聲道:「以後再也不要讓這雙手吃苦了。」
她卻把手抽出來,輕輕摸了摸他的臉,又像多年前那樣,把纖細的手指插進他的頭髮里。
「你留了鬍子,你有白頭髮了。」她嘆息了一聲。
他將她拉得更近了一點,看著窗外澄澈的月光,喃喃道:「明天就是中秋節……」
七七心中倒是一凜,似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他剛才什麼都跟她講了,惟獨玉瀾堂的家事一字不提,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明天會回鹽場還有鹽店街,是不是?」
他猶豫了一下,終不想瞞她。
「我明天會去看看母親,還有……還有文斕,我兒子。」
她微微顫了顫。
他以為她是想到了錦蓉,便討好似地把嘴唇放在她的脖頸間。是的,七七是想起了錦蓉,她還想起了林夫人,她們從她一住進晗園,便不停地出現她的思想中,可是此時此刻,連她自己都覺得分外詫異,充溢在她腦海中卻是另外的東西——鹽井。
……
錦蓉在上海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個念頭一起,就折磨得她快發瘋。
她竟然想離婚
她在去上海的頭等車廂里遇到了余芷蘭和她的丈夫,兩個人剛從美國回來,正坐在車廂旁的甬道里,你一瓣我一瓣地喂對方吃新出的柑橘。
余芷蘭先看到的錦蓉,伸出指甲染得光光亮亮的雪白的手,朝錦蓉冷冷地打了個招呼:「喲這不是歐陽大小姐嗎?」
芷蘭自錦蓉和靜淵結婚後就一直叫她歐陽小姐,不像其他的人都禮貌地稱她林太太,或許她心中在後悔將錦蓉介紹給七七認識,一想到有一天若是七七回來,質問她:芷蘭,你是我的朋友,你讓你的朋友成了我的朋友,如今,這個我們共同的朋友搶走了我丈夫,你看怎麼辦?
芷蘭每次想到這裡就會不寒而慄。
錦蓉做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表情,她知道芷蘭恨她,因為她搶走了孟至衡的丈夫。可是對於這件事,錦蓉認為自己一點錯也沒有,孟至衡出走在先,她與林靜淵成婚在後,這麼一個簡單的、完全沒有誰對誰錯的邏輯,余芷蘭受過高等教育,竟然也一點都不明白
倒是余芷蘭的丈夫,很有禮貌地朝她微微欠欠身,算是打了個招呼。錦蓉遠遠走開,回到自己的廂房裡,聽到那對恩愛夫妻傳來的幸福的笑語聲,突然間恨得咬牙切齒。
她不恨余芷蘭。
她突然恨起靜淵來。
是他讓我處在這麼一個讓人恥笑的尷尬的地位我是二房別人眼中的姨太太我跟了他六年,還是一個姨太太
縱然他對她百依百順,讓她生活在他的庇蔭之下,讓她離不開他,可是周圍的一切都在擠壓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費了那麼大勁和他結了婚,滿心以為自己的愛情終於得到成全,可她的靈魂卻非但沒有容光煥發充滿新生,而是在萎謝。她曾經想過主動承擔起他的生活和愛情的全部責任,她用了六年的時間去努力,在玉瀾堂狹小的天地中,每天考慮下一天、下一年的計劃,為她的兒子以及兒子的父親做出周密的生活的安排,真難啊,越做越是困難,越試下去,失敗得就越慘。總是只差那麼一點,只給她留下一片空虛。
到處都是刺激
就連在黃浦江邊,看到一對手牽手的戀人,也是對她的刺激
她扶著江邊的欄杆,看著渾濁的江水,裡面有深色的水草在柔順地隨著水波漂浮著,它們一輩子都不能抬起頭,從水面伸出來往外面的世界望一望。她不想當一個水草一樣的女人。
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女人要的是什麼?
可笑的是,她發現竟然和那些她鄙視的舊女性,要的是同樣的東西——男人的愛與尊重。就是這些,別的什麼都不要她曾經自信地、信心滿滿地去追求她想要的幸福,她幾乎就已經快得到了,可最後她卻發現,一路拋下學業、自尊、青春,一路走下去,卻還是變成這水裡憋屈的、不敢探出頭的水草
她的胸膛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中噙滿了淚水。
太糟糕了
六年了,他都沒有主動跟她手牽過手而她竟然為他生了個兒子
太憋屈了
她跟著幾個舊同學,幾個四川小官僚的太太在十里洋場徜徉著,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無限繁華她們嘰嘰喳喳地進了上海最有名的百貨公司之一:永安百貨。身著黑色旗袍長衫的男女店員,殷勤地給她們服務著。錦蓉看上了一根極漂亮的鑽石項鏈,價格不菲,她毫不在乎,反正靜淵給了她錢,她就花光他的錢
女伴們在一旁嘖嘖羨慕她,笑道:「還是錦蓉闊氣呀我們都只能看一看,只有你,瞧瞧,選了幾樣了?」
錦蓉樂滋滋地讓店員把項鏈取出來,那店員是個極其苗條的年輕女子,長著一張頗不符合她身份的高傲的臉,細長的眼睛冷淡而禮貌地看了一眼錦蓉,道:「對不起,這位太太,這條項鏈已經有顧客訂好了,您看看別的吧。」
錦蓉怒了,道:「我不要別的,我就要這一根。」
她的聲音很大,帶著抹不掉的四川口音,周圍的目光刷刷地朝她掃射過來,她也高傲地抬起頭,又擺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她的氣勢倒是讓那個店員稍微有些軟化,但是過了片刻,卻又冷淡地笑了笑,道:「太太若是真要,那便把摺子拿來看看,我們對老顧客還是會照顧的。」
錦蓉道:「摺子?什麼摺子?」
店員禮貌地解釋道:永安百貨的熟客,都會在七樓登記辦理一張禮券摺子,有了它可以預先訂貨、優先買貨,更可以享受打折、優惠、免費包裹等額外的服務,每個月還會有一份免費的精美的《永安月刊》寄到家中,哦對了,還可以用這個摺子,到十九層的永安新廈里吃飯、看電影、聽戲。您不知道永安新廈怎麼去吧?喏,從第四層的天橋直接過去就可以了。呵呵,沒有關係,你們是外地來的吧?可能不太熟。太太,您把摺子給我吧,我去向經理問問,說不定這項鏈真能賣給你呢。
錦蓉一時被她說懵了,道:「要什麼摺子?有錢還不行嗎?」
那店員嘻嘻笑了笑:「不行的,太太,有時候光有錢還是不行的。」
老娘不買了
錦蓉怒氣沖沖地甩開女伴走了。
離婚一定要離婚如今連他的錢都不管用了,我要離婚
她想通這一點,就好似勝利了一般,吐出一口長氣,暢快無比腦中出現靜淵聽她提起離婚時頹唐的表情,她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