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針尖麥芒(2)
錦蓉回到清河的時候精神面貌煥然一新,連平日殷勤應付的婆婆都懶得理了,天天去外頭看戲、會友、吃飯,直到文斕被戚大年接回來,她方略微收了點心。
她要跟兒子的父親離婚,她下了決心的可是,兒子一回來,她卻忍不住抱著他問東問西,問他爹爹究竟要辦什麼事,怎麼就不跟你一起回來?爹爹那麼心疼你的,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走?
文斕說不知道,怕母親擔心,又不敢說臨走時看到爹爹那異乎尋常的怪樣子。
只是坐在母親的腿上,用小手環著她的脖子。
他長得多麼像他父親俊秀的眼睛,白皙的皮膚,像烏鴉羽毛一樣閃著亮光的頭髮錦蓉看著兒子心想,若是離了婚,林家斷不會把兒子給她帶走的吧?如果是這樣,她連他的影子都得不到,這讓她心中充滿著悲哀。
所以她急切地盼望著靜淵回來,只有見到他,她才能真正明白自己內心是否真能下得了決心。
他終於回來了。
和每一次出門後一樣,他回家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佛堂給母親請安,當然,是抱著他心愛的兒子。
文斕像一隻聽覺敏銳的小狗,車開到玉瀾堂外的栗子樹下,他就衝出了院子,父親一下車,他已經飛奔到父親的身前,雙手伸出,要給他一個最熱切的擁抱。
「爹爹」
「乖兒子」靜淵用力將他抱起,他的笑容舒展開來,看到兒子的嘴角起了個泡,皺起眉頭問:「你的嘴巴是怎麼回事?吃什麼不該吃的了?」
文斕笑道:「吃了羊肉湯」
靜淵抱著他一面走一面叫來傭人訓斥,說秋燥天干,怎麼能亂給少爺吃東西?黃管家在裡屋聽到,忙走了出來,說少爺最近晚上尿床,大夫給開的食療方子,山藥燉羊肉,用來提精補腎。
他一說,靜淵卻想到另外一事,道:「老黃,黃嬢也歇了這幾年了,若身體還行,就讓她去晗園吧。」
黃管家疑惑道:「東家,您不是不要……。」
七年前,靜淵趕走了所有伺候過七七的丫鬟僕婦,包括黃嬢。黃管家話一出口,立時回過神,不由得大驚失色,看著靜淵,臉色都變了。
靜淵知道他已經明白七七已經回來,道:「你回去問問黃嬢吧,她若願意,隨時都可以去,那裡需要熟人去照料,換別人我還不放心。」
說罷對文斕笑道:「你怎麼回事?什麼時候開始尿床了?小時候都不這樣的」
文斕極不好意思,眼睛卻飛快一轉,笑道:「爹爹我又會背新的詩了,我背給你聽」
靜淵哈哈一笑,知道兒子在轉移話題,笑道:「好啊,背給我聽聽。」
文斕便昂著頭朗聲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突然一停,嘻嘻一笑,道:「爹爹,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背給你聽?」
「為什麼?」
「因為今天是中秋節中秋節的時候,自然要背跟月亮有關的詩」
「呵呵,嗯,我的兒子很聰明嘛」
「那你怎麼表揚我?」
「你要什麼表揚呢?」
「今晚上跟爹爹一起睡」文斕抱緊了父親的脖子。
靜淵腳步一頓,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此時兩個人已經走到佛堂外,文斕叫道:「奶奶,奶奶爹爹回來啦」探出半截身子,幫靜淵推開佛堂的門。
林夫人早就聽到父子倆的笑語聲,已微笑著站起,將手中的佛珠放下。
靜淵抱著兒子走進去,給母親微微一鞠躬,道:「母親,我回來了。」
將文斕放下,對他道:「文斕,去把你媽媽叫來,爹爹有事情說。」
「遵命父親大人」文斕笑著道,歡歡喜喜地跑去叫母親。
靜淵見兒子興高采烈的樣子,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臉色凝重起來,與母親犀利的目光相接,不由得低下頭,等他再次抬起頭來,他恢復了他一貫的鎮靜與淡漠,在內心深處,他驚訝自己這樣的能力,即便是對著自己的親生母親。
「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林夫人程序性地問了一句,她知道兒子一定會程序性地回答她,她期待地是回答之後兒子要宣布的事情,當然,那一定是一件大事情,她幾乎已經隱約猜到了。
錦蓉和文斕一塊兒進來,錦蓉臉上紅光滿面,就似胸中燃燒著一把大火,眼睛裡是興奮的光芒,可是她臉上的紅光,在見到靜淵的那一刻卻突然間消失了。
她的丈夫,穿著漿洗得發出淡淡清香的衣服,領口袖腳都被熨燙得平整體面,英俊的臉上泛著一層柔光,一如既往的潔凈文雅。這哪裡像是旅途勞頓的人,他這個樣子,像是剛從海邊的療養勝地回來。
靜淵和往常一樣,在她臉上禮貌的、親切地掃了一眼,便迅速移開目光,卻對兒子道:「文斕,你的字練得怎麼樣了?」
「一般般。」文斕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只要父母在一起,他的目光總會在兩個人身上游移不定。
「去書房把你剛才背的水調歌頭給爹爹寫下來。」
文斕看看母親,錦蓉也想讓兒子迴避一下,便也道:「去吧。」
文斕只好答應了,正要走,林夫人卻忽然道:「文斕,到奶奶這兒來。」
靜淵與錦蓉幾乎是同時臉上變色,一同看向她。
林夫人冷冷地道:「有些事情該說,有些事情不該說,你們已經有了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說話做事先掂量掂量。」
文斕站在屋子中央,突然間緊張起來,不知道是該聽父母的,還是該聽奶奶的。只是氣氛一下子變得陰鬱可怖,他的小臉帶著一絲試探和詢問,看向他一心一意依賴的父親。
可是父親為什麼變得沉默了,也不回應他的目光了?而母親呢,眼神中那股興奮的、歇斯底里的眼神,是多麼的奇怪
林夫人忽然笑了笑,走過來牽著文斕的小手,對靜淵和錦蓉道:「今天是中秋節,咱們好好過一個團圓的日子,靜官兒,你該去鹽灶就去鹽灶,晚上一定記得回家就是,多年的規矩還是得守的。」不待他回答,低頭對文斕道:「文斕,過來給奶奶捶捶腿。」
文斕哦了一聲,朝林夫人走過去,靜淵忽然開口道:「母親,我今天不去鹽灶了。」
林夫人故作訝異:「喲,你當東家快十年了吧?每一次中秋可都是和夥計們一起過的呀,這是唱的哪一出?」嘆口氣,笑道:「你是心疼兒子吧?想在家裡陪文斕,是不是?」
靜淵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咬著薄薄的嘴唇默不作聲。
錦蓉忍不住了,她已經憋了好久的話此時在心中如汽水般翻騰著,燒得喉嚨都疼了。
對林夫人顫聲道:「母親,我……我有話要跟靜淵說。」
林夫人心不在焉地揮揮手:「過完中秋再說」
「母親,」靜淵微蹙著眉頭,搶著道,「七七回來了。」
林夫人宛如被一把尖利的刀輕輕在眉頭上刺了一下,平靜的臉突然抽動了一下。錦蓉楞楞地看著靜淵,用力咽下唾沫,胸口止不住地快速起伏著。
林夫人看了一眼錦蓉,略顯無力地冷冷一笑,道:「媳婦兒,說吧,如今沒什麼不可說的了,你要說什麼?」
說什麼?我該說什麼?錦蓉不停地問自己。如今已經沒有什麼不可說的了,我就說吧?可我沒什麼好說的了,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她默然無語,轉身就往外面走去,走到門口,似突然想起什麼,回過頭來笑了笑:「我去看看廚房的菜,靜淵今天既然不去鹽灶,晚上肯定是在家裡吃飯吧?」
她如此反應,讓林夫人和靜淵都有些詫異,靜淵想說:我並不打算在這裡吃飯。可錦蓉飛快地轉身,快步就往前走。
文斕完全不明白大人們在搞什麼名堂,見母親神色不對,跟著追了出去。
林夫人看著靜淵:「她哥哥如今可是鹽務局長,你不要太過了,好歹給她留點面子。」
「六年了,」靜淵的眼睛盯著地板,「我自問對得起她。」
林夫人奮力將佛珠摔到地上,一顆珠子濺起,打在靜淵的臉上,他臉上的肌肉微微一收縮。
林夫人指著他,切齒道:「我不管那個小妖精回來要怎麼攪亂我這個家,我只要你記住:記住你現今的身份地位,記住你的家業你還有個兒子錦蓉為你生的兒子」
「母親,我不光有文斕一個孩子。」他抬起頭看著她,「我們殺死了七七的孩子,您還記得嗎?老天爺保佑,為我留下了一個。現在七七回來了,帶著我的孩子回來了。」
「你說什麼痴話?什麼孩子?」
「七七的孩子,我的女兒。」他平靜地看著母親,「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她們。」
林夫人****一軟坐在椅子上,過了許久,方喃喃道:「孟家的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不怕。」靜淵冷冷地道。
「你……,」她看著兒子,幽幽地嘆了口氣:「唉,我不管你在不在玉瀾堂過夜,今天好歹陪錦蓉吃頓飯吧。她嫁給你,自是早就料到會有今天這樣的事情,你便好好哄哄她,以後彼此也好相處。」
靜淵嘴皮一動,想說什麼,見母親眼中竟露出哀求的神色,嘆了口氣,默然點了點頭。
很可惜,錦蓉似乎並不想給他一個哄她的機會。
也許她知道他的心並不在這裡,也許她清楚他現在正一分一秒算著時間,滿腦子想著另一個女人。
不,錦蓉不是一個輕易哄一哄就能對付過去的女人。
其實在她想離婚的時候,她已經決定放手了。
現在她更想放手,不過,卻是要放開抓得緊緊的、那一根系住她脖子、正套在樑上的繩子。
她支開了兒子,找准了時間,蹬掉了凳子,鬆開了雙手。
但是,對於她原本已經沒有希望的愛情而言,她沒有放手,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