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針尖麥芒(3)
她想過很多方法,讓自己舒緩一下心中的怨恨與憤怒,比如:到報館找人為自己寫一篇深情並茂的時評,抨擊舊式婚姻下婦女被壓迫的悲劇。或者,當個了不起的女**黨人,先把丈夫休了,再和同志們在他家門口發傳單、潑油漆、投擲煤油瓶子。她否決了這個方法。
首先,最近風聲很緊,她有好幾個女友連煤油都沒預備好,就被抓進了牢房,家裡有點關係的,費了老大的勁才把人弄出來,有兩個到現在還在裡面。監獄可不是個好地方,出來的時候,人都脫了相了無辜的女友們,其實只是因為一些家庭糾紛,女人嘛生生把自己整成了亂黨分子,錦蓉是個膽小的人,她可冒不起這樣的險。
她也想過,找話劇社的朋友們為自己寫一齣戲,大概也是如之前演過的《弱女籲天錄》之類的,讓人們都看看,她錦蓉受到了多麼悲慘的、不公平的待遇。要麼就去找哥哥,讓他利用職權教訓一下靜淵。
可都耗時太長,且收效難以預計
在一個人怒氣沖沖的時候,任何耗時間的方法都是錯誤的方法
這一切她能想到的新式做法,在這個時候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今天就要回到那個嬌滴滴的孟至衡懷抱里去,哦不他已經在她懷抱里,瞧瞧他滿面春風的樣子多像個新郎官兒
她渾身打著哆嗦,嘴唇發顫地想: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沒有像個新郎官的樣子
她其實很鄙視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舊式婦女作風,但她發現關鍵時刻還是上吊管用。她算準了時間,讓文斕去陪爹爹說會兒話,自己繞道去廚房看了看晚上的晚飯,然後快步回到卧室。
是的,她算準了時間的。丫鬟巧兒會在離開飯大約三十分鐘前到卧室來叫她。從廚房走到這裡只需要不超過五分鐘時間,巧兒走到東頭的走廊錦蓉在窗戶那裡就可以看到,或者說,她在走廊里就可以看到錦蓉的窗戶。
所以,當巧兒的雪青色衣服在走廊盡頭一晃,錦蓉便飛快地踢掉凳子,雙手放開。
疼啊
她喘不過氣來,聽到耳朵里嗡嗡作響,繩子上的毛刺割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膚,結節處嘎吱嘎吱響。可笑的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忘記了靜淵,忘記了她心愛的兒子,忘記了她的愛情,忘記了屈辱。
真要命她在心裡咒罵著,滿腦子想的卻是:巧兒怎麼還不來?
她的雙腳亂蹬著,想夠住被她踢掉的凳子,可是之前用力太大,凳子倒向了一米之外,她越是用力,繩子就越是勒得緊,很快她的大腦中出現一片片白色的光斑,她的舌頭伸出,眼睛散漫失焦,她不想閉上眼睛,她不想,可突然間,就像有一隻兇狠地手使勁蓋在她的眼睛上,那眼皮就這麼不爭氣地耷拉了下來。
巧兒被廚房的柳媽給叫住了,柳媽笑嘻嘻地將一大盤切好的月餅放在巧兒手上,自己把手伸向腰際,使勁撓了撓。
「癢死了」
巧兒往左右看看,悄笑道:「小心可別讓東家看到,討罵」
「怕什麼?」柳媽把盤子接過去,「東家在這兒,純粹是應個景兒,咱們又不是不知道。」
巧兒嘆道:「要不是小少爺在,估計連應景兒的功夫都沒有了。」
迴轉身來,繼續朝錦蓉的房間走去,推門叫:「****奶」
她看到倒在地上的一根黃花梨凳子,還有錦蓉懸在空中的一雙腳。
錦蓉被放下來的時候巧兒還在尖叫著,靜淵朝她一聲怒喝:「別在這兒嚷嚷」巧兒哭哭啼啼地奔出了房間。
不要死,你不要死錦蓉
靜淵使勁掐著錦蓉的人中,叫著她的名字。
儘管他知道他和她的婚姻只是一種利益的交換,儘管他不愛她,可是她是他最愛的兒子的母親,她對他是有恩情的,而他也從未想過要傷害她。
如今她臉色死白,嘴唇烏紫,脖子被麻繩勒出紫色的血痕,像一個死屍一樣躺在他的臂彎,他心中充滿著愧疚和恐懼。
她是文斕的母親,他不能害死親生兒子的母親
作孽喲林夫人在一旁已經泣不成聲。
靜淵回過頭,看到文斕睜著他那純凈的大眼睛,那眼睛裡充滿著淚水和無盡的話語,他看了一眼癱倒在父親懷裡母親,再看了看焦急萬分的父親,眼睛裡透露出的痛苦和語言,讓靜淵一時有些失神。
他對林夫人道:「母親,把文斕帶出去別……別讓他看……。」
文斕獃獃地跟著祖母出去了,他永遠也忘不了母親脖子上那道深深的紅色印痕。他不懂,為什麼一向好強、高傲的母親,怎麼會容忍自己伸著舌頭、半睜著眼睛,用那麼醜陋地姿態呈現在家人的面前。
那就是死亡嗎?原來,死亡是這麼醜陋、可怕的一件事情。
「奶奶,」他打了個哆嗦,輕輕牽了牽林夫人的衣角,「媽媽死了嗎?」
林夫人抹了抹眼淚,安慰他道:「乖孩子,你媽媽沒有死,不要怕。」
「媽媽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林夫人不知道該怎麼說,莫名的怨恨又竄了上來,她恨恨地說:「因為有人要害你媽媽,她不光要害你媽媽,還要害你害你的爹爹,害你的奶奶」
……
錦蓉終於睜開了眼睛,她看到靜淵的目光正緊緊地凝注在自己的臉上,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便又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脖子上的疼痛把她又拉回了現實,過去的細節一絲一毫地被慢慢想起。
她驚恐地睜大了雙眼,隨即,心中卻又充滿驚喜。
她沒有死
而現在,靜淵正坐在自己的身邊
靜淵看到她蘇醒過來,終於放了心。可他訝異地發現,她沒有醒的時候,他滿心都是對她的愧疚,而當她醒了,那份愧疚卻被一些別的複雜的情緒所淹沒,這其中,有厭惡,有焦躁,也有極大的憤怒。
「錦蓉,你怎麼回事?」他終忍不住輕聲質問,「你這麼做怎麼對得起我們的兒子?」
「我沒有錯。」她霍地要從床上坐起,渾不是剛才那虛弱無力的樣子,他本坐在床邊,本能地朝外面又坐了一點。
錦蓉啞著嗓子,紅著眼睛:「我沒有錯,林靜淵,我一點錯都沒有」
她伸出手,緊緊拉住他,控訴般哭起來,他側過了臉,那張俊秀的臉龐蒼白得似乎都能看到裡面的血管,神色落寞冷淡。
許久,許久,他見她已經哭得差不多虛脫了,方輕輕將她的手掰開,給她拉過被子蓋上。
他的語聲就如嘆息一樣:「好好休息,一會兒我讓巧兒給你送點吃的過來,我去陪陪文斕。」
他站起身來的時候她突然說:「你……你今天還去那邊嗎?」
他的眉心蹙了一下,眼睛看著窗外,天已經快黑了,月亮要上來了。
「我不去了。」他輕聲說,走到門口,突然轉過身來看著她。
她被他看得背心直冒冷汗,不由自主把被子拉了拉。
「錦蓉,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他說的時候似乎自己也在回想什麼,眸光幽深,有暗暗的火花閃爍,「也許你覺得嫁給了我你很吃虧,說真的,我也覺得你很虧,所以我只能盡量補償你,對你誠實。我感激你,因為你為我生了文斕。我敬重你,因為我們畢竟也是夫妻一場。這六年來我對你百依百順,沒有一件事違背過你的心意,可是我只能給你這麼多,我再給不了別的。我不騙你。」
他看著微微發著顫的她,突然乾澀的笑了笑:「你知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騙過你,可是卻一直在騙她,我到現在才找到她,卻還是要騙她。錦蓉,我不騙你,你就是你,你永遠都不是她。」
錦蓉爆發出一陣無聲的嗚咽,他卻如沒有看到,嘆了口氣,轉身出了房門。
書房裡的燈點著,暈黃的光,文斕握著毛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在鋪好的宣紙上寫著。
明月幾時有,明月幾時有。
他一遍遍地寫著,眼睛裡含滿了淚水。
他不能哭。
爹爹不喜歡他哭。有一次他狠狠地摔了一跤,父親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著傷口,說:記住,文斕,哭是討不了賞的,當個男子漢,不要哭啊
他含著眼淚點頭:爹爹,我不哭
奶奶給他吃桂花糖,他禮貌地拒絕了。他認為自己已經算得上是個懂事的大男孩的,雖然只有五歲半,但他不覺得要打發掉心中的不快就得靠吃糖。他提議去書房練字,奶奶摸著他的頭,嘆口氣:也罷,你爹爹現在也正煩著呢,你把字練好給爹爹看,說不定今天晚上他就不走了。
爹爹果然沒有走。
「文斕,」靜淵握住兒子的小手,那隻白白胖胖的小手上全是墨汁,毛筆在紙上重重的一划,明月的「月」字被橫劈了一道。
「寫壞了。」文斕看著字輕聲說,他皺著眉頭看著父親,臉上卻極力要露出一個最可愛的微笑,可那水汪汪的眼睛卻是個泄露秘密的壞傢伙,他的嘴角一咧開,啜泣起來。
他的小手冰涼,靜淵這隻小手,就像看著過往的時光,那單屬於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光,讓人心碎的時光。
靜淵悄悄給他擦掉淚水。
「來,咱們重新寫過。」他露出一個微笑,把兒子抱起來放在腿上,重新鋪開一張紙,拿起筆,蘸好墨,一豎,一橫,一筆一划,慢慢地勾勒出俊秀的字體。
文斕把頭靠在父親的胸膛上,依偎著他,心情平靜下來,動了動小腦袋,在父親胸前的衣服上擦掉了臉上剩下的淚水。
父親寫字的樣子真是好看啊他崇拜地看著他飄逸的衣袖舞出的一團光暈。
爹爹。
嗯?
你不走吧?
我不走。
爹爹?
……
爹爹
怎麼了兒子?
你寫錯了,喏,幾字,你把「幾」字寫錯了。
他定睛看去,果然寫錯了。
寫成了「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