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暗潮湧動(1)
回去的時候路過嘯松樓,昏黃的暮色中,這所大飯店的外頭擠滿了轎子和汽車,堵在窄窄的石板路上,人聲嘈雜,喧鬧不已。
小蠻腰低聲罵了一句,回過頭來對七七道:「大*奶且稍等一會兒,現在正是飯點上,這些老爺太太們都湊一起了。」
一輛黑色汽車大大咧咧地停在嘯松樓外頭,剛巧擋住一個二人抬的轎子,轎子上坐著一人,頭仰著似在養神,轎夫與汽車的司機吵了起來,那司機甚為張狂,氣勢洶洶地道:「有眼不識泰山,滾一邊去」從車上下來,朝其中一個轎夫踹了一腳,那轎夫吃痛,哇哇大叫起來,卻又不敢放下台桿,手抖了一抖,轎中人被晃蕩了一下,似從夢中驚醒,坐直了身子,圓滾滾的身材,是個年邁商人。問:「怎麼了?吵什麼?」
那司機把衣襟一掀,露出腰上別著的槍,罵道:「看好了,把自家的狗管好,敢跟老子搶路,活膩了你」
轎子里的人笑了笑:「別急嘛兄弟,我們讓你便是了。」甚是慈和,臉上雲淡風輕。
有路人看不過去,對那司機道:「這位哥子,識相些吧,轎子上這位老爺發家的時候你還在等著投胎呢」
那司機估計是剛來清河的人,見轎子里的人衣著華貴,也怕萬一惹著什麼重要人士,便罵罵咧咧地上了車,把車輕輕一動,稍微挪了點位置。
七七看著那轎中人,問道:「你看那是杜老闆嗎?怎麼老成這樣了?」
小蠻腰道:「就是他了,大*奶不知道,杜老闆最近有點背時,惹了一堆麻煩。」
說這句話的時候,正好杜老闆的轎子來到了嘯松樓一排的大燈籠下面,燈光正好照在他憔悴蒼老的臉上,原本白白胖胖的臉,皮膚已經鬆弛,變得毫無光澤,眼睛半開半閉,兩鬢冒著汗,不多的白髮縷縷粘在鬢角,原本和藹有神的目光也變得死氣沉沉。
杜老闆是清河西場的老鹽商,鹽號名為同興祥,他為人勤勉有加,信譽卓著,三十多年來雄踞鹽場,是德高望重的一代儒商,前清時,他就被清廷封贈花翎二品銜和增倉司行走。他一向性情慈和,活躍於鹽場、官場之中,斡旋于軍閥、官吏、鹽商之間,以誠信寬厚著稱於鹽場。
宣統末年,四川保路同志會起義,吳玉章等人宣布榮縣獨立,成立全國第一個脫離清廷的地方政權——榮縣軍政府,各路同志軍由榮縣、威遠兩地進駐清河,當時暗中資助的商人中,就有杜老闆。
杜老闆過去一直很喜愛七七,在飯局上總會留心照應不會應酬的她。看到杜老闆現在的樣子,她心裡既是難受,卻又充滿疑團:「他一向與人為善,也是受人尊重的耆老了,惹什麼麻煩能把他弄成這樣?」
這時路上另一輛車挪了開去,小蠻腰便搶著上前,終於慢慢擠了出去,行至開闊處,才對七七略微講了講杜老闆的事情。
前幾年,滇軍被川軍逐出鹽場,緊接著川內軍閥輪番進駐清河,截取鹽稅、敲詐鹽商、搜刮民財,無所不用其極。杜老闆總是推脫不了人情,時而替被綁票的鹽商求情,時而替被罰款的鹽商交錢,時而調解覽商、井商之間的爭議,時而調停運商、鹽商之間的紛爭,窮於應付,心力交瘁。二劉之戰時,他任劉湘軍的提款處長,而每當限期將到,款項尚未收齊時,他又好自己替別的商人墊付,長期以來,大傷了同興祥的元氣,時常入不敷出。
羅飛的寶川號,當年籌款修築清河至犍為的公路,杜老闆就曾帶頭出資,還替羅飛八方求情,四處籌款,加上善存的商業協會籌集的 款項共計40 萬大洋,才使公路得以完工。
民國二十二年,歐陽松升任清河鹽務局長,因與樂山方面的鹽商關係密切,在劃定運鹽銷岸時偏袒樂山而壓制清河鹽場,同時招專商運鹽,那些所謂的專商,實際多為軍政界人士化名的運商,借勢壓價、短購,大肆謀利,引起清河西場鹽商和運商的集體反對,西場一度罷市,前幾日,歐陽松派軍警逮捕了帶頭罷市的段孚之和徐厚生等鹽商,清河著名的老鹽商「活三牲」里,就這麼抓走了兩個,杜老闆與他們是自年輕時就交好的故友兄弟,都急得吐血了。
「段老闆性格急躁,要說鬧事的話還情有可原,」七七道,「可是我之前就知道,徐老闆卻是個精明韜晦的人物,不像這麼頂著風險出頭的人啊。」
小蠻腰有些猶豫地說:「聽說這一次,歐陽局長是想藉機拿西場的老商人開刀,徐老闆和親家老爺、還有羅掌柜關係都很好的,所以,所以……。」
似有顧慮,話沒有說完。
七七早就明白,歐陽松與靜淵都是清河東場的人,這樣殺雞儆猴、排除異己的爭端,她七年前就已經見過不少了,到現在東場鹽商的勢力越來越強,兩邊的仗,自然也是越來越激烈。
「杜老闆看起來好可憐。」她喃喃道。
小蠻腰也嘆了口氣,道:「親家老爺那邊也在想辦法,杜老闆好歹不算是孤軍奮戰。不過聽人說,歐陽松這一次想要杜老闆在西華宮的幾塊好地,現在就等著他送上門去呢。」從後視鏡看去,見七七頭靠著車窗,眸光流轉,似有憂色。
七七回過頭,從後視鏡里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小蠻腰很不好意思,忙看向前方,過了一會兒,方吐出幾個字來:「大*奶,別再走了,回來就好。」
這樸實的語言里含有太多的關切,七七心中感動,笑道:「孫師傅,你不見瘦啊,比以前更有福相了。」
小蠻腰憨憨一笑,算是回應。
田間的篝火已經熄滅,剩下星星點點的火星子,像一路開著紅色的小花,快到秋末了,到夜間已經開始起霧,霧氣上來,紗籠般照在路上,越來越濃,把那些火星子遮蓋住,只剩下黑茫茫的一片,聽得秋蟲凄凄,風聲颯颯。
七七回到晗園,才知道靜淵會晚回,便獨自一人吃了晚飯,早早地洗了澡。黃嬢一路跟著伺候,甚是熱情,七七見她似在擔心什麼,便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怕我去找楠竹,對不對?」
黃嬢嘻嘻一笑,道:「什麼都瞞不過大*奶。」
七七一面把髮髻松下,拿梳子梳頭,一面道:「放心吧,我今天只是一問,倒沒有心思去討個不開心,我是去找三妹了,之前我媽說她從江津回來,想著我們多年沒有見面了,我便去跟她說點兒體己話,發發牢騷。」
黃嬢似乎放了心,笑道:「楠竹那小丫頭當年沒少幹缺德事,後來被東家攆了出去後,在她自家也沒落著好,現在這樣子,算是報應了。大*奶做得對,見著她就會想起那些糟爛的事來,還是別去招惹為妙。」
七七喃喃道:「當年我的孩子沒了,原是件糟爛事。」目光冷冷地看著梳妝台上的鏡子。
黃嬢一時失言,忙自己拍了個嘴巴,道:「大*奶,瞧我這嘴,不會說話,您不要介意。」
她的頭髮披在肩上,溫軟光潤,極是濃艷,可肩膀卻在微微顫抖,發上的光微微閃爍,檀木梳子順著梳下,宛如撥開一道光流般。
七七梳著頭,輕聲道:「都過去的事情了,不要再說了。對了,你說楠竹得了報應,是怎生一個報應法?我倒想聽聽。」
黃嬢道:「聽說嫁了個瘸子,兩個人都在濟廣火柴廠打雜。照說這份工還是戚掌柜幫她張羅的,想著畢竟是親戚,要不以她那臭脾氣,誰敢要?幹了有些年頭了,也惹過一些麻煩,是人家老闆心腸好,好歹留了下來。」
七七的目光投向她,一貫的柔和清澈,可其中卻帶有一絲黃嬢不太明白的含義,七七道:「黃嬢,我爹究竟給了你什麼恩惠,值得你這麼些年對他忠心耿耿?」
黃嬢心中一悚,囁嚅道:「我……我不明七小姐……大*奶的意思。」
七七微笑道:「我從嫁到林家後,你一直對我都細心照顧,甘願得罪林家,也要保護我,我一直非常感激。但難免好奇,怎麼說,你跟黃管家可是在林家幹了幾十年的人,你和我家的聯繫若是被他們知道,可不是開玩笑的,你敢冒這麼大風險,必是跟我家有極大的淵源。」
黃嬢嘆了口氣,道:「大*奶知道這個淵源,並沒有太多好處,不說也罷。不瞞您說,幾十年前的那些糾葛事,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得清的。您只記住,老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違天理人心,而我只是和羅掌柜他們一樣,甘心情願為他做事而已。」
七七嗯了一聲,輕輕嘆了口氣,把梳子放下,說:「三妹的兒子可真是可愛,估計和文斕差不多年歲吧?」
她提到文斕,黃嬢倒不知該怎麼介面好,只強作不在意地笑笑,道:「今年也五歲多了,很清雋講理的一個孩子,自幼跟著東家,倒是一點都不像他娘。」
七七沒有說話。
黃嬢見她容顏清減,大有倦意,識趣地道:「您早點休息。」七七點點頭,黃嬢轉身出了房門,給她把門帶上。
靜淵回來的時候又是深夜,他估摸著七七睡了,便從露台的門直接去浴室里洗了個澡,好歹消了點酒氣,輕手輕腳地走進卧室里,窗戶下留著一盞燈,杏色的燈罩,像朦朦的一朵花,七七側著身子朝里睡著,頭髮柔柔地搭在枕上。
他看得心動,上了床,手伸過去悄悄解她的衣服,她突然飛快地把手搭在他手上,倒把他嚇了一跳,笑道:「原來你還沒睡。」說著把她扳過來對著他。
她似嗔似怨地看著他:「一回來就不老實。」
他嘻嘻一笑,讓她把頭靠在他肩上。
七七輕聲道:「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