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葉落秋江(2)
七七怕觸及文君的傷心事,不敢多說,便隨口問了下芷蘭的情況,文君說芷蘭和她丈夫從美國回來後又一直在四處遊歷,這兩日會回到清河來。
「她丈夫是做監察的,林太太應該知道。」文君道,「現在內地又是剿匪又是平亂,政府**,讓人怨聲載道,上頭為平息民憤,說是要清掉一些官場的渣滓,現在各個地方都有派人來調查。話雖這麼說,不過也是做做假樣子而已。」
「我好長時間沒有看到芷蘭了,」七七不由得感嘆,見文君神清氣爽的樣子,輕聲說:「真羨慕你們,能有機會上大學念書。」
文君道:「林太太不是跟芷蘭也是同學嗎?」
七七撲哧一笑:「那是她抬舉我了,我五歲的時候跟她一起上的私塾,算什麼同學。」
文君哦了一聲,微微一笑:「我們這裡平日有些補習班,林太太若有時間,也可以過來聽聽。倒是什麼科目的都有。」
「我現在是學什麼都來不及了,還是把本分的事情做好比較實際。」
文君撩了撩鬢邊的頭髮,微笑著問:「什麼才叫本分的事情?」
七七想了想:「我擅長的事情,」笑了笑,「讀書反正不算,以前想過去學校,很想很想,可身邊沒有一個人支持,後來連自己也覺得讀來沒有什麼用。」
文君思忖了一下,竟然點頭:「也是。」
「你是讀書人,你這麼說我倒覺得奇怪。」
文君說:「我其實有時候也弄不清楚念書的目的,有一次買東西和人爭執起來,雖然識得字多,還是像個結巴一樣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慢慢想清楚,若是只為了多看點書、多見識,也不一定非去學校不可。而若是為了比別人更有心眼,爭搶什麼東西的時候能想出更多的花招來,那讀書也不是什麼好事情。讀書要把人讀的好了,那自然好,要是一個人越讀越壞、越讀越呆,那還是不要讀的好。」
七七失笑,又道:「你看,這麼長的道理,我就說不出來,這還是你讀書的好處。」
兩個人都笑了。
至襄和寶寶走在前面,比賽誰走得快。寶寶邁開腿跑著,也還是追不上至襄,至襄哈哈笑著,停下來等她,她跑上前去抱住至襄的腿,喘了喘氣,叫道:「我不放了,舅舅抱我。」
至襄道:「以後在這裡就叫我校長。」
「抱了就叫」
她們在後面微笑著看,文君想起什麼,看看七七,欲言又止。
七七心中感觸,想起身邊這個年輕女子,也和自己過去一樣,曾是孤苦的母親,輕輕嘆了口氣。
文君又看了她一眼,輕聲說:「我女兒和寶寶差不多大,她父親死的那年她才不到兩歲,倒還好,還不懂得傷心。」
「難熬的是大人。」七七說。
「我丈夫跟我一開始並沒有什麼感情,」文君說,「我們的親事是兩家人安排的,成親後各自去讀各自的書,後來我讀到半途上休了學,生孩子,他也有了份職業,兩個人倒好好相處了一段時間,他對我也還不錯。他走後我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覺得活不下去。吃飯的時候想他,睡覺的時候想他,奶孩子的時候也想他,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想,我們倆連愛情都算不上的。」
她沉浸在回憶里,默然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一絲笑:「你知道我後來是怎麼想通的?」
七七搖搖頭。
文君說:「我們原本住在雅安,那裡山多,我丈夫在的時候,每次家裡的芝麻油沒有了,都是他去油鋪打,拎著個黃玻璃瓶,要走幾十分鐘,中途過一條小河溝,沒有橋,夏天還好,淌著水涼快,到冬天,水枯,踩著石頭走,可難免會有失腳的時候,女人家就得在河邊雇一個滑竿。丈夫死了,只能我自己去打油了,正好那年冬天,家裡孩子要吃熱湯麵,沒有芝麻油又不好吃,偏生一滴都沒有了。那天天氣太冷,連挑滑竿的都不做生意了,河裡落滿了雪,我硬著頭皮踩石頭過河去,就掉到冰水裡。我在河邊哇哇大哭,哭歸哭,卻不敢哭得太久,孩子還等著吃東西呢。擦了眼淚,把腳跺了跺,還是去把油打了。回家的路上卻再也不難過了,到現在都不難過。」
操場上的學生打掃完,收拾笤帚放回教室,向至襄和文君打招呼。文君朝他們微笑點頭,回過頭,見七七斂眉默然,像想起什麼極不愉快的事情。
七七想起那場大雪,雪花紛紛揚揚掉入她的嘴裡。她拚命生下了孩子,卻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可最終她還是被拯救。她以為自己什麼都沒有了,但是她還是被拯救了,被寶寶的哭聲拯救了。
她的手摸著手肘上搭著的玄狐光滑的皮毛,心想:真像是在夢裡,或者我根本就沒有醒過,跳出一個夢,又進入另一個夢。
見文君看著自己,打起精神,問:「後來就怎麼不難過了?」
文君輕聲細語:「我那天一路上都在想,我在河邊是哭什麼。那時候我丈夫都死了兩年多了,為他哭也哭夠了。我在那河邊哭,為什麼呀,我想明白了,我難過的要死,只是因為沒有男人給我打油,只是因為我踩在了冰水裡,我在可憐我自己。但偏偏可憐自己,是一點用都沒有的。我要把日子過下去,就不能可憐我自己。這事情我後來想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有些好笑。可是真的,原以為哭的是死去的丈夫,其實只是為了一瓶麻油,為了踩那麼一腳涼水。」
七七喃喃道,「自己覺得是為了天大的苦難哭泣,可到最後才發現再大的苦其實和日子裡那些瑣碎的事情是一樣的。」
「林太太……,」文君聽芷蘭略微說過一些七七當年的事,清河又有一些風傳,如今見到這個女子,只覺得她年紀雖然輕,眉目間卻頗有滄桑之意,也不敢多問她的私事,只是好奇,這麼一個嬌怯怯的閨秀,怎麼就有勇氣拋舍一切,離開那光耀的門庭,如今回來,又是因為什麼?
七七見她神色,微微一笑:「後來你就從雅安到清河來了?」
文君笑道:「沒有,本來是休學,家裡還算有點積蓄,便帶著孩子去把剩下的兩年讀完了,不過錢也花的差不多了。好在因為有芷蘭,她父親正好是譽材的校董,就介紹我來教書。」
「當時怎麼會想著又去讀書呢?帶著孩子多麻煩。」
「林太太剛才不是說了嗎,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我也是這樣。」
文君說了這麼多話,心情似乎也特別暢快,見前方至襄抱著寶寶進了一間教室,突然心念一動,對七七道:「林太太,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七七見她神色突然變得極為嚴肅,有些意外:「請說。」
「寶寶是個特別懂事可心的孩子,可是眉宇間有些小孩不該有的憂愁。」
七七心中一酸:「你說的對,她以前過的很苦。」
「而且,」文君接著道,「像她這個年齡,雖然小,也不致總是讓大人抱的。她來過一兩次,每一次我都看到她要大人抱她。林太太雖然寵孩子,在這上頭最好可不要太過嬌慣。」
七七笑道:「她以前從來不讓人抱的。」突然喉嚨一緊,心中大震,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沒有發現?她自回到清河,總是要我們抱她。寶寶是在害怕她以前和劉丫頭去山上割草都沒有怕過,如今卻在害怕。我以為讓她過上好日子,她就不會害怕。我錯了,真是錯到了家。」
她思前想後,臉色都變得蒼白,文君暗悔失言。七七對她笑笑:「謝謝你文君,今天你幫了我大忙。」
馬上就要開學了,寶寶提前看了自己的教室,知道了自己的座位,興奮得不得了,站在講台上一個個桌子數著:「三十有三十個桌子」
「對,」七七愛憐橫溢地看著她:「會有好多小朋友陪著你呢。」
至襄笑道:「寶寶的位置在中間,這樣既能清楚聽到講課,也不會影響視力,太近的話又容易呼吸到粉筆灰。這個位子是最好的。」
文君笑道:「我們的校長現在在濫用職權。」
至襄道:「我妹夫雖然跟我作對,我可不是心胸狹窄之人。他不心疼我外甥女,多的是人幫他心疼。」
文君很是意外,看著七七。七七臉色不豫:「五哥你胡說什麼。」
至襄哼了一聲,見寶寶仰著頭看他,便不好再說下去,問七七:「你晚上怎麼吃晚飯?回晗園?靜淵也在?」
七七扭頭嗯了一聲,不想跟他多說。
至襄只當沒有聽見:「杜伯伯府上請吃飯呢,你跟我一起去吧。沒什麼外人,就呂家、余家和我們家的幾個年輕一輩的。」
「我不太好去,你知道的。」七七猶豫。
至襄挑眉不滿:「你倒是真顧著你那夫家?放心吧,你今天要去,以後也都可以不用去了,杜伯伯活不了多長時間了。」
七七一驚,愕然看著至襄。
至襄長嘆一聲,黯然道:「為了救出段老闆和徐老闆,杜伯伯去了一趟成都,晝夜周旋在政要軍頭之間,他本來身體就不好,有哮喘和心臟病,之前又受了歐陽松的侮辱,心裡一直有著怨氣,如今一回來就病倒了。說是請我們幾個子侄吃飯,其實是想見我們最後一面而已。你看著辦,去不去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