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亂山殘照(5)
「至衡,來,走這一邊。」金枝走在山路朝里的方向,外面一頭全是泥濘,她怕七七嫌臟,忙朝她招招手。
因為相隔好幾個人,七七可能沒有聽見,又或許是想著什麼心事,金枝叫了好幾聲,她竟然沒有回應。一個丫鬟聽從杜夫人吩咐,小心地往回走了幾步,扶著金枝的手臂:「三太太小心,路上滑,就快到了。」
金枝冷笑了一聲:「我要摔死,省了多少人的事」
杜夫人回頭嘆了口氣:「老爺還沒入土呢,妹妹,別鬧了。」
金枝心中一酸,只好任由那丫鬟攙著,加快了腳步往山上走,回過頭,見七七依舊冷著一張雪白的臉,她身旁的靜淵想要攙扶她一把,七七的手不自覺一摔,靜淵神色倒是若無其事,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
金枝往前又走了幾步,再一次回頭,兩個人的手已經牽在了一起,清河的名流如雲,他們是多麼珠聯璧合的一對恩愛夫妻。
杜家的祖墳在紫雲山的後山,按清河的習俗,親友們送葬,到距離祖墳一百米處,除了直系血親,其他人均候在界限之外,待棺材入穴,合土,鞭炮齊鳴,眾人默哀片刻,便沿著來路回去,杜府里已經擺上了酒席。
送葬的隊伍,排了長長的一列。
杜老闆一生,經歷清朝覆滅,民國初創,軍閥混戰,飽嘗官場的排擠打壓,駐軍敲詐劫掠,同行算計傾軋,族人內證紛爭。不過,「艱難困苦、玉汝於成」,他靠誠信寬厚、中正仁和的思想理念,抱著「吃虧是福」、淡定自若的心態,審時度勢,趨利避害,甚至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同興祥雖然在他身後負債纍纍,但清河所有的商人,包括他的債主,都願意傾囊相助,幫杜家渡過難關。
眾人在紫雲山的霧嵐中感慨著人世無常,兔死狐悲,又為各自的命運擔憂。
靜淵的眼光一刻也沒有離開七七,一路上她一直沉默,連看到善存和至聰、至誠等人,也都懶懶地不怎麼打招呼。
沒有誰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之間發生過什麼,下人們也不知道。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猜想,也許她是覺得太羞恥。這羞恥要往深里想去,幾乎可以否定她七年前所受的一切苦,完全不值,不值當。
那天他在床邊坐了一晚上,沒有睡,像是要看住她,神情戒備緊張。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她走到哪裡,他就盯到哪裡,她好像心冷到了極點,反而無所畏懼,索性轉過身來看著他,他卻不敢與她對視,別過了臉。
她渾身都是淤青,穿衣服的時候,肩膀一抬,痛得背一縮。拿起梳子梳頭,想將頭髮挽成髻子,手剛一繞到脖子後面,又是一陣劇痛。
她的所有動作都讓他的心重重的抽搐,他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的頭髮像冰涼的水波灑在他手上,她整個人都立時變得僵硬,他想伸手摸她的臉,她厭惡地把頭扭開。
是的,他對她施暴,他做了傷害她的事情,可他卻覺得她並沒有他痛苦。因為他回想著當時的每一個片段,他的每一個姿勢,每一個動作,都是痛苦,都在折磨他。
而她,卻好像很得意,因為他每時每刻都在受著折磨,只要他痛苦,她就會得意。
他們都清楚,好不容易才重新築起的一絲幸福,沒有了。再次相遇的歡欣無盡,一路攜手回來的安穩幸福,短短十數日的甜蜜溫存、朝夕相伴,全完了。
他後悔極了,他是多麼理智的人,他一向理智,這一次,他再一次因為她失去了理智,毀了一切。
「你要什麼,七七,你想要什麼,告訴我,我能辦得到的話,我都給你。」他疲憊極了。
「你能辦到的事情太少了。」她連看都不看他,把梳子一扔。
那天黃嬢並不知道他回來,早上傻乎乎地端著葯湯來敲門。
他打開門,黃嬢嚇了一跳,吞吞吐吐地道:「東家,你……你怎麼回來了?大*奶,這……這是大*奶的咳嗽藥。」
他竟然笑了,把葯接過去:「我拿去給她喝。」
他猶豫了很久,他想把葯潑了,可還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什麼決斷,最後給她放在梳妝台上。
她想也沒想,拿起來喝了個一干而盡,宛如喝下了救命的良藥。
「我真恨你。」他忍不住又氣得渾身發顫。
她若無其事地拿起手絹擦了擦嘴:「沒關係,你恨吧,我也恨我自己,恨透了。」
他知道她在等,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再一次離開,他不會給她機會。
寶寶太依戀他,因為她從小就沒有父親,而他,儘可能地寵愛她,縱容她的任性與調皮。他甚至想,假如哪天她真的離開了他,他也絕不會讓她把寶寶帶走,不管寶寶是不是他的女兒。
她究竟是他的女兒嗎?沒有回清河的時候,他幾乎一眼就認定了寶寶是他和她的結晶,可是一回來,懷疑的魔鬼又佔據了他的心,母親、錦蓉,不止一次在他耳邊提醒寶寶長得不像他,性格就更不像了,他看著那張可愛的小臉蛋,他愛極了那張小臉蛋,可是,要是她是羅飛的女兒呢?他還會這麼愛她嗎?
他不想管那麼多,知道只要控制住這個孩子,就能控制住她,只要他還是寶寶名義上的父親,她就不會輕易的離開他。
寶寶終於開學了,他和她送女兒去學校,寶寶上完第一天的課,由文君領著走出校門,他和她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瞧,爹爹媽媽都來接你了,林婉懿,你好幸福啊」文君笑著說。
寶寶在學校里,終於用上了自己的新名字,她的臉羞得通紅,人卻高興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撲在靜淵的懷裡,大聲叫:「爹爹爹爹要天天接我」
他被她叫得心都快融化了,抱了她起來,寶寶湊過小嘴在他臉上連連親吻,緊緊環抱著他,又把手伸向母親,她覺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這樣,既在父親懷裡,又能握著母親的手。
七七也微笑著,只是在目光和靜淵相接的時候,把臉輕輕轉了過去。
他帶著母女倆去看電影,他說好了的,第一天下學,乖寶不用做作業,爹爹帶著去看電影。
電影院里只有他們三個人,寶寶新奇了一會兒,因為起得早,竟然越看越困,伏在七七的懷裡睡著了。
反而是七七,十年來一共也才看了兩場電影,她睜著大大的眼睛,興奮地盯著大屏幕,嘴角不自禁帶著一絲微笑。
靜淵看著她的側臉,想起了自己辜負過的一切美好的時間,想起了他對她欠下的一切,如潮湧,讓他窒息,讓他忍不住要抓住每一刻他能抓住的時光。
就這麼過下去吧,蹉跎一日算一日,只要她還在他身邊,日子就總能過下去。只要她還在,他就有辦法彌補。
槍聲響起來的時候,他們正在下山的路上。
市長曹心原和夫人亦在送葬隊伍之中,和善存、至聰等人走在一起,立刻從山下開著車上來,稟報說二十四軍和二十一軍的人,連帶著寶川號和幾家運商的武裝隊在幾個碼頭上打起來了,據說起因是因為運商開始罷市,守軍強迫碼頭上的鹽船開運,管事們抵死不從,後來打傷了幾個人,又不知道誰挑起了事端,就動起了槍子兒。
紫雲山上本有幾家商業協會會館,眾人怕市井混亂,刀槍無眼,便躲進了會館裡,各派各家親信,前去探聽究竟,另有人去通知後山杜家的家眷子女。
光緒年間,清河就曾有過屬於鹽商自己的地方武力,名為鹽務巡防營,那時東場尚未成氣候,武力主要駐紮在西場,有民兵六百名,官兵兩百名,從鹽業工會月支餉銀兩千兩。民國後,軍閥混戰,這隻巡防營被各軍派拆分,用於各個戰事,之後鹽鋪票號及運鹽號間的巡防,多由鹽商和運商自己招募的家丁進行。
雖名為家丁,以護井灶和私宅,但論及武力裝備,並不亞於正統官兵,尤其是運商的家丁,為保證鹽道上運鹽的安全,多與袍哥結盟,過去的武器多為刀、矛、劍,後逐步配備銀帶鳥、四辦火、九子槍,如今已配有現代槍械。多年前大軍閥周駿督川,與運商交好,就曾組織四個中隊幫各個商號集訓家丁隊伍,川、滇軍閥挑起戰事,滇軍曾一度佔據陸上鹽道,清河鹽商的家丁護院們,就曾聯合川軍與之火拚,將其擊退。後戰事稍平,川軍軍閥眼見鹽商自己的武裝越來越強,心生忌憚,便起了吞併之心,便又相繼將其拆分打散。
運商自己花錢買點刀槍,請些護院,是不足為奇的。寶川號因近年來興起,陸路水路都走,自有武裝,更不奇怪。只是眾人不知道,十餘日前,羅飛親自從漢陽購置了槍械,同時收編各鹽場私募家丁,聘退役的川軍團長瞿光銀統一訓練,統一指揮。
這一次衝突,本就是有預謀的,善存和至聰對看一眼,神色中都有些微笑意。七七臉色蒼白,一手抓著衣襟一角,全是冷汗。雖說之前和羅飛商量好了一件極關鍵的事情,但他畢竟凶多吉少,難保意外發生。七七在心中不住默禱:「只要他平安無事,只要他平安無事……」可是,他平安無事,自己又當如何?不由心亂如麻。
連下了幾日雨,到這一日才算放晴,一縷秋日的陽光照在紫雲山的山谷之間,沉沉霧靄,淡淡日光。靜淵太陽穴上青筋直跳,似血管要爆裂,胸中有血湧入,臉卻緊張得慘白。
他看了一眼七七,心裡明白她此刻心中在想著誰。
他的嘴角揚起一絲苦笑來,他明白她的心,她卻絕不會料到此刻他心中的念頭。
他不知道有多擔心,他並不怕被別人知曉什麼,他做事向來毫無痕迹,把後路都算好留好。
他什麼都安排好了,如今只好等待,他什麼都不擔心,只擔心碼頭上那二十四軍的槍子兒,究竟會不會如他所願,飛到羅飛的胸膛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