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熾焰燃心(2)
鮮血潑濺而出,是綻放的曼殊沙華,漫山遍野,血與火的海洋,浸透了天與地。
在將銀簪扎進他脖子的一刻,她就做好了死的準備。
槍口用力頂在她的眉心,像要戳進她的頭,淡淡的硫磺味,那是剛才她開的那一槍餘下的痕迹。生死一線,反而再也無所畏懼,除了留戀,她想起了寶寶,在這世間她只想念她一個,她用手擋在自己的胸口,心早已碎成齏粉,那裡一片冰涼滑膩,血色層層翻湧,將她淹沒。
算計,利用,屈辱,蒼白的親情,乏味的愛恨,噬心的孽債,人世里原沒有再讓她留戀的東西,唯有女兒的笑容。眼淚慢慢流下,濤生雲滅,在這最後的一刻,她多想再抱一抱她。
雷霽的聲音支離破碎,像歇斯底里的猛獸,她卻安靜地看著他,如早已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地獄,一縷幽魂,冷對凡間猙獰的惡鬼。
他真想殺了她
雷霽摸著那根簪子,它尖尖的一頭已經從脖子一側穿透,劇痛鑽心,他不敢拔,在傷口不明的情況下,他知道只要一拔自己立刻就有致命的危險。
這個惡毒的女人,下手這麼狠他氣得渾身發抖,真想打碎她的腦袋。
鬼知道自己怎麼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色字頭上一把刀,當年他是怎麼勸他那個好**的下屬?如今應在自己頭上。這個女人分明是要拉自己下地獄。
他要殺她,比擰斷一根細草還要容易,可這麼多年對她的等待與渴望,費盡了心思,算盡了機關,他絕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
即便在這如此狂怒的時刻,他也有過一瞬間的心軟,那是因為她的眼睛,並不是因為剛才自己的暴虐,他知道不是,可他卻不清楚是因為什麼,讓這雙眼睛流露出無盡傷痛,無盡心酸,無盡蒼涼,好像死是對她的拯救,他不會成全她。
「長官……」唐副官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雷霽扣著扳機的手指,心懸到了嗓子眼。
雷霽緩緩鬆動了自己的食指,突然掉轉槍頭,用槍托在七七的頭上重重一擊。
……
傷口正在包紮,警備司令汪立人來了。
護士正小心翼翼擦著雷霽額頭上凝固的血塊,他的脖子纏著厚厚的一層紗布,隱約見到紗布下透出的暗紅,他臉色鐵青,一隻手夾著一支煙,煙都燃了一半了,見唐副官帶著汪立人進來,煩躁的蹙了一下眉頭。
汪立人倒是怔了一怔,心中暗暗覺得奇怪,便看著唐副官,唐副官臉色平靜,極緩極緩地搖了搖頭。
雷霽道:「汪司令,坐吧。」
雷霽的聲音嘶啞,想來他脖子上的傷甚重,也不知道是誰下了這狠手,但能夠離這麼近襲擊的……汪立人一轉念,已猜到了七八分,不免有些心慌:糟糕,那孟小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別說他沒有任何資本去跟孟家討價還價,只怕惹了一身麻煩,今後後患無窮。
澀然一笑,怔忡不寧地坐下。
以往的官邸早已經易主,這房子是雷霽另買的一個別墅,在清河的東郊,與鹽店街對山而望,這幾年只來住過幾次,要不是歐陽松派人送信給雷霽說七七回來,只怕也是早晚要脫手。房子新近翻修過,象牙色的燈罩透出微光,照著深沉的橡木地板,汪立人低頭看著地板,等護士忙碌完,出了房間,他想了又想,還是開了口:「孟家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雷軍長打爛攤子可以撒手走人的,我卻還得在這兒應付這些難纏的地頭蛇。萬望長官凡事都留點餘地的好。」
雷霽看著他,冷冷地道:「你壞了我的事,還敢過來在我面前興師問罪?」
汪立人表情甚是為難:「那姓林的是個人精,也不知道怎麼買通了紀五他們的人,半路上把他截了去,我已經把我手下一幫人好好查問過了,原是我的不是,問題出在一個新來的警員身上,是他通風報信。」
「那警員人呢?」
「我當時氣壞了,把他給斃了。」
「好,很好」雷霽輕輕笑了笑,牽動脖子上的傷口,忍不住痛得一皺眉,青筋跳動,臉色變得鐵青,「汪立人,你以為我是個傻子嗎?」
汪立人只是不承認,犟口道:「雷軍長,我要把林靜淵給放走,那不是存心給自己惹麻煩嗎?這個人做事情有多狠你不是不知道,當年官倉的那把火可是他放的呀連自個兒家業他都是可以拿來冒險的他要是知道是我讓你擄走了他老婆,怎麼可能放過我?更何況,那紀五當年就跟他有勾結的,現在清河這麼亂,他們兩個人有走動是再正常不過。」
微微仰起臉,試探著道:「再說了,您好歹是個有身份的人,又不是什麼土匪惡霸,難不成真端著槍杆子去人家家裡把人給滅了?傳到省里去,再給上頭的人知道,這不是大家都難做嘛」
雷霽不語,半閉著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似在思考什麼。唐副官是個極其乖覺之人,忙給他端了杯水去。
他接過喝了一小口,喉嚨劇痛,吞下去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過了一會兒,問道:「孟家現在什麼反應?」
汪立人心裡暗暗鬆了口氣,笑道:「擔心是肯定有一點的,不過孟善存跟您打過交道,知道您是個性情中人,去晗園接人的時候又是禮貌客氣,不是綁架,因此只是先托我來探探口風。他的意思,是雷軍長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
「好,」雷霽道,「七年前從我這兒欠下的三十萬大洋,先讓他們送過來再說。現在北方戰事越來越緊,就當他們孟家支援國家的軍餉,可不是為了我一己私利。」
汪立人心想,只要他先出了價,就一切都好說,當下滿面堆笑,連聲道:「好說,好說,雷軍長果然是愛國愛民的好漢子,大英雄」忽然微微正色,道:「不知……不知那孟小姐……嗨,我總得去跟他們說一聲,讓人家先放個心吧。」
雷霽撫了撫脖子,緩緩站了起來,道:「我有些累了,不送了。」
汪立人也站起來,神情極是尷尬。
雷霽回頭看著他。
汪立人扭著手道:「錢若是送過來了,那人怎麼辦呀?好歹您給我句話。」
雷霽道:「錢是一回事,人是另一回事。總得一件事一件事都來解決,慌什麼?」
說著轉身離去。
汪立人僵立半晌,苦著臉嘆了口長氣。
唐副官送走汪立人,見書房裡亮著燈,知道雷霽並未休息,輕輕敲了敲門,推門進去。
雷霽默然坐著,手裡捏著醫生適才從他脖子里取出的銀髮簪,在手中轉來轉去,這安靜倒憑空讓人生出一絲不安。書房連接著一間卧室,裡面光線晦暗,隱約見到地上匍匐的女子,悄無聲息,如一團暗影。
「去給我看看她是死是活。」雷霽道。
只差一寸,差一寸那根簪子就要了雷霽的命。也活該這女人受罪,雷霽一知道自己無性命之憂,本來已經暫時壓抑下去的暴怒又竄了上來,也不待傷口包紮,上前就狠狠一腳,唐副官本來正扶著她進屋,雷霽一腳踹去,她軟軟地就縮到了地上,雷霽猶不解氣,還待上前再踹,唐副官生生攔住,只道:「先把傷口包紮了再來教訓也不晚。」
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當年官倉大火,自己悶聲吃了清河鹽商的一個啞巴虧,也都平心靜氣多年,理智地籌劃報復。唐副官從未見過雷霽如此狂怒,狂怒到歇斯底里的地步。他猜想,也許是雷霽內心深處對這個女人還真有一絲迷戀,正是因為心愿不曾得償,還平生第一次遇到這麼讓人難堪的反抗,因而才怒到了極處。
唐副官應了,小心翼翼走到屋子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竟有些害怕,可能是這女子太過烈性,讓人心生敬畏。
手握在腰間的槍上,這才慢慢蹲下身,把另一隻手湊到七七的鼻前,感覺到她微弱的呼吸,似還在昏迷當中,便略放了點心。
見她身上衣衫殘破不堪,身上更是血痕斑斑,觸手肌膚冰涼,倒伏在地上,實是說不出的可憐,想給她找個什麼毯子蓋著,又怕雷霽懷疑自己圖謀不軌,正猶豫不決,雷霽走了進來,問:「死了嗎?」
唐副官輕聲道:「沒有……不過看起來好像很虛弱,可能傷比較重,畢竟是個弱女子,受不了皮肉之苦。」
雷霽沒有說話,唐副官站起身子,見雷霽直直的站著,擋住燈光,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目光灼然,依稀有一絲失落。
唐副官無法揣度他此時的心情,只垂手而立,靜候吩咐。
利誘歐陽松,聯合二十七軍從清河運商那兒奪走運鹽銷岸,已經給了這些鹽巴公爺一個狠狠的打擊。林靜淵雖然跑了,但殺了羅秉忠,也算是往羅飛心口上捅了一刀,更砍掉了孟善存這老狐狸的一隻臂膀。若說報仇,做了這麼些,也已然夠了。可是為什麼心裡空空蕩蕩,怎麼也填不滿……
雷霽慢慢朝七七走去,唐副官的眼睛跟著他,心又懸了起來。
孟善存可是清河的老虎,林靜淵是清河的毒蛇,雷霽要做得太過,只怕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長官……」唐副官忍不住相勸。
「滾出去」雷霽眼中射出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