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苦當為鹽(1)
她的心中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側過頭,看了一眼廂房的方向,輕聲道:「我先過去,你等一會兒再走,免得別人看到說閑話。」邁開腳步,要往原路走回。
羅飛搶上一步擋在她面前:「原諒我……七七,我知道如今我說什麼也沒有用,我只求你,不要再躲著我了。」
七七直視著他,眸光黯然:「你從來沒有做錯過什麼……你沒有對不起我。反而是我……。」她苦澀一笑,嘴角卻是痛楚地一個抽搐,「我害死了羅伯伯,我也害了你。」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哽咽。
「不,不能怪你,我一直就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你。」他的聲音輕輕顫抖,「如果我爹還活著,他絕不會原諒我那一天那般對你。」一滴淚從他眼中滾落,「我竟然……我竟然讓你連我爹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我明知那天你和我們一樣傷心難過,我卻對你說出那些話。我一直在想,假如那天沒有推開你,沒有罵你,你也許會和大哥他們一樣留在我家裡,雷霽那天晚上也許就不會……。」
七七的臉變得慘白,猛然打斷他:「不會有任何改變。那天你無論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讓事情有任何改變。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不要再說那天的事……我不要聽」
「我一直都在錯,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做錯事。」他凝視著她的眼睛,那雙映襯著他的臉容,那雙他愛戀無極的澄澈雙瞳:「我對你沒有做過一件正確的事情。甚至是我爹死的那一天,這一年多我翻來覆去地想,我那天為什麼要偏偏對你說出那番話,固然是因為我傷心我爹的死,還因為我嫉妒林靜淵,把對林靜淵的恨、把對自己的無能,發泄到你的身上。我明明知道我得不到你,我就和那些卑鄙的人一樣,狠狠地傷害你。七七,我是個卑鄙的人……。」
他伸出手,想撫摸她蒼白的臉頰,可終究還是沒有,頹然地把手放下:「可是我愛你,這麼多年,從你還是小娃娃的時候,我就愛你,從來沒有變過。我爹臨死前後悔當時沒有跟老爺提親,他知道沒有娶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他到死都在後悔。我知道姻緣由天定,我們做不得主,我也知道你心裡已經沒有我,或許也從來沒有過。我爹到死都沒有喝過兒媳婦給他敬的茶,可是七七你知不知道,我不會再娶親,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阿飛……,」七七心中抽搐,鈍痛一陣陣湧上來,「我……。」
「我不會要你離開林靜淵,我知道我沒有什麼資格。可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他,如果你對我還存有一絲絲的感情,七七,請你記住我的話,我,羅飛,不論你願不願意嫁給我,我都等著你,當朋友也好,兄妹也好,我希望我能陪在你的身邊。我不會再傷害你,不會再逼你。我只求你,不要再躲避我,不要再把我當做一個陌生人。」
他的目光灼然,一直燒到她的心中,她怔怔地看著他,若是在以往,聽到他這麼說,不知道會有多麼溫暖喜慰,可如今不一樣了,命運也好,際遇也好,她不再是以前的她。聽到的這樣的話,就像身體馬上對即將而來的大病有所預感,渾身發軟,心不住下沉,清楚這病一定會來得很猛,不會一天兩天痊癒。她不能讓自己再病下去,她不是以前那個傻孩子,以前的那個傻孩子,不明白這世界上所有的恩情對人對己都是一種負擔,她回報不了,就不能再有所希冀。所以她強迫自己淡然地沉默,垂下睫毛,讓聽覺變得麻木,讓這明媚*光籠罩下的一切重新變成渾濁的噪音。
「阿飛,」她低聲道,「我沒有把你當做陌生人。杜伯伯的產業里也有我的一部分股份,我們總是在一起做生意的,哪能真成了陌生人。我……以後不刻意迴避你就是。」
「你還是不原諒我……,」羅飛苦笑了一下,「不過沒有關係,七七,我知道需要時間。」
她看著他,柔聲道:「不論如何,我還是謝謝你,謝謝你今天對我說的話,儘管……儘管我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害死了羅伯伯。」
「不要這麼說,不是你害死他的」他提高了音量,目光里閃出痛苦。
她瞭然地一笑,那笑容多麼苦澀:「阿飛,這個坎不是那麼容易過的,你也再好好想一想吧……不要輕易說原諒,也不要輕易去乞求別人的原諒。至少我自己是這麼想的。」
羅飛沉默了一會兒,卻似乎笑了笑,她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但他的眼睛裡分明有一絲笑意,她看不懂,或者說是根本不願意去深究。
他說:「你說得沒錯,七七。」 凝視了她片刻,放鬆了語調:「杜家的地租需要分利了,你什麼時候過來看看賬?還是像上次那樣,叫那個古掌柜過來?」
她想了想,道:「我來吧。」
羅飛看著她瘦削的臉龐,並不掩飾他的關切:「你多保重身體,不要把自己累著了。」
七七點點頭:「我知道的。」
羅飛道:「我在花園裡再轉轉,你回去吧,他們現在差不多該出來了。」他說著便沿著小徑往花園更深處走去,七七亦走向廂房,怕被閑人看到她和羅飛兩個人,便加快了腳步。
羅飛迴轉身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穿過桉樹林,直到再也看不到她,許久,他都在原地靜靜地站立著。
回去的路上,靜淵讓七七靠在自己肩頭,見她目光澄澈,看著前座的椅背,卻又似有穿透力似的,穿透出去,看向別的什麼地方,她的嘴角卻似乎帶著笑容,低低地看下來,如一朵花悄然綻放。
七七心中畢竟還是有一絲愉快與輕鬆,在聽到羅飛並不怨恨自己的時候,再加上時間對於記憶的摧折,或許再加上今日這明媚的*光,她聽到車輪在道路上賓士的聲音,心裡好歹有了一番釋然。
「想什麼呢?」靜淵問。
「沒什麼,」她脫口而出,但知道他必然不信,便道:「想著唱崑曲那兩個人,演的實在有趣。」
靜淵問:「什麼戲?」
「《長生殿》的《驚變》。」
靜淵微微皺眉:「明明是苦戲,你怎麼卻看得笑起來?」
「也不完全苦……唐玄宗把楊貴妃灌醉的那段就很好玩。」
靜淵道:「若是他們知道之後要發生的事,還不如不那麼恩愛。」
那之後……那之後是漁陽鼙鼓宛轉蛾眉,是天長地久此恨綿綿。七七臉色登時一變,靜淵也立刻知曉自己說的這句話甚是不祥,只是說都說了,沒有辦法收回去,不由得極是鬱悶。
七七倒很快就神色如常,問他劍霜跟一班鹽商究竟透露了些什麼,靜淵也希望趕快把話題轉開,便道:「有幾件大好事。」
「哦?快說一說」
靜淵笑道:「政府鼓勵清河增鹵建灶,知道一定會需要大量的資金,光是鹽商,根本無力籌措,只能仰仗政府貸款。郭劍霜先後報請了財政部批准,由財政部擔保,向中央、中國、交通、農民四大國家銀行貸款,另由鹽務總局撥款一百萬元,共計一千四百五十萬元,用來做增產的貸款資金,貸款的利息非常低,不過申請這貸款並不是特別容易,要保證自己的鹽灶產出一定的數額,否則時限一到,若產量沒有達到規定的標準,貸款的利息就會調整到現時國家的利息額度上來。所以增產、申請貸款的事情,要提前到鹽務局去簽合同,並且之前要經得過他們的審核。」
七七微笑道:「運豐號和天海井自然是沒有問題的。那些小的鹽號可就要費點事了。不過我看會有不少人動心思,趁這個機會擴張一下自己的產業也是不錯的。政府既然要鼓勵增產,也一定不會太過苛刻。」
「還有一件好事,不論大的鹽號還是小的鹽號,也都一樣會得益。」
「是什麼?」
「只要是在鹽場做工的,不論是佃農還是長工,都不會被拉壯丁,得免軍役。」靜淵道,又笑道:「還有,一旦打起仗來,我們采滷製鹽的一些原料的採購肯定會有困難,鹽務局便制定了一項政策,設了一個鹽場原燃材料統制委員會,代替我們鹽商辦理采鹵、製鹽所需的鋼絲繩、鑌鐵筒、煤炭、木材等原材,還有鍋爐、機車的統購統銷。現在已經開始派人分赴省內外收購船用、礦山用的舊鋼繩、舊煤油桶運回清河來改制,你爹和我的鐵廠,都接下了單子,我們如今既不愁原料的來源,也還能趁機再賺一筆,你說這是不是大好事?」
七七聽到他說到鋼絲繩的時候,心裡已經咯噔跳了一下,換了個舒服姿勢坐著,側著臉看向窗外。
靜淵見她不作聲,伸出手指在她臉頰上輕輕彈了彈:「又在琢磨什麼?」
七七皺著眉頭道:「我最近才剛剛開始自己學做賬,煩透了,好多事都不懂。」
她忽然靈機一動般,轉頭看向靜淵:「我想看看天海井的賬,你們一向做得細,我拿兩本舊的看一看學一學,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