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描就春痕(1)
早上,各大街巷,涌滿了前來鹽場做生意的投資商人,有本地鹽商,亦有陝西、山西的客商,在鹽店街的事情完畢,一切外地商人均會到白沙鎮住店吃飯。清河的鹽場在最鼎盛的時候,用來勞作的水牛有十萬之多,那時有一首民諺曰:「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鹽船多,路窄轎子多」。每年淘汰的老牛大約五千餘頭,托給運商,被賣到各地餐館,水煮牛肉這道名菜及因此而出。清河自來物產甚豐,蔬菜品種繁多,一些商人除了在這裡進鹽,也會連帶購進大量的蔬菜,往回走的一路上就會將這些蔬菜賣光,清河蓮花白個頭大,有香瓜鐵實沉重,尤其一種「番瓜」,清甜,粉質多,遠近馳名,而清河邊上生長的芭茅花,也是一等一的上品。白沙鎮旁邊的河岸,常年設有修造木船的作坊,硯更(造木船的工人)、匠人云集,熱鬧非凡。
戚大年早早就在白沙鎮的路口等著,身邊腳下已經放了自己在市集上買的一串用麻繩捆好的小南瓜,左等右等,終於見靜淵的車開過來,靜淵探出頭跟他打了招呼,戚大年提著南瓜顫顫巍巍跑上前來,跟靜淵行了個禮。
靜淵微笑著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戚掌柜,你也老了,看你,走路都不利落了。」
戚大年把手裡的南瓜交給司機放在腳下,自己開了車門,爬上來坐到靜淵身邊,笑道:「前兩天下雨,這膝蓋老是疼,走路費力了些。不過老戚我年紀雖然大了,頭腦卻還是清楚,東家放心,我還能再給林家幹個一二十年。」
靜淵嗯了一聲,但笑不語。
戚大年道:「我在鎮口守著,徐厚生應當還在他的總號里,東家放心。」
靜淵面色一動,心裡不由得有些感慨,戚大年在林家做了數十年了,雖不像運豐號羅秉忠那麼精明老辣,但本分老實,心思細密,從不多說多問。靜淵晚了將近一個時辰,若是隨便一個人,定會脫口就問因何事耽擱,但戚大年一句話也不多說,只談及主人關心的要點。相比起運豐號,孟善存已經沒有了羅秉忠,可他林靜淵,還有這麼一個踏實助手在身邊襄助,亦算是一件幸事。
車開進白沙鎮,行了不到幾步,後面就跟來幾輛空空的卡車,車廂蓋上布滿塵灰,有的上面坐著幾個穿著軍服、打著卡其色綁腿的士兵,都是疲累之極的模樣。空氣霎時間就出現一股動蕩的氣氛,讓人心中好生不安,而這種不安並非是對個人命運所生,人在世間如飄葉浮萍,這是大風大浪來之前的一股眩暈與不確定。
靜淵回頭瞧了一眼,道:「看來這幾日紫雲山上的工事修的越發抓緊了。」微微嘆了口氣,想著若是再過兩個月才帶著七七和寶寶出去玩,也不知道那時候戰事是否已經開始,要是這樣的話,自己更應該抓緊時間。
忽然想起錦蓉剛才眼神的變化,心裡不由得提防戒備,待下了車,和戚大年步行去徐家總號時,靜淵便對戚大年道:「玉瀾堂那邊有黃管家盯著,我倒是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你找兩個利落的下人,平日錦蓉若是去哪裡,做什麼,幫我盯一下。」
戚大年點了點頭,嘴皮一動,似乎欲言又止。
他從不多話的,靜淵見他神色有異,道:「怎麼,你有什麼顧慮?」
戚大年笑了笑,看似隨意地道:「東家,老這樣下去該有多累。既然要天天防著,還不如早些尋個了結,總比整日懸著個心好。」
其實他是在勸告靜淵早日和錦蓉把關係劃清楚,靜淵何嘗不想,總是礙著兒子,不免束手束腳,聽戚大年這麼說,思忖半晌,終道:「你說的是,我會想辦法,早些解決這事。」
戚大年突然又蹦出一句:「也不早了,都拖了這麼些年了。」
這太不像他的風格,靜淵不由得一怔,笑道:「老戚,要不是我了解你,換做別人,早就把你看作我岳父的人了呢。」
戚大年哈哈一笑:「東家知道我最好,老戚在林家幹了快四十年了,這輩子只做對林家有利的事,只說對林家有利的話。」
兩個人說著,已經走進了徐厚生的總號。
似早就約好,瞿掌柜從裡面迎了出來,雙手合攏抱拳,笑道:「林東家好,戚掌柜好。」
「瞿掌柜好。」
「林東家可是來找我們徐老闆?」
「正是,林某有事相求。」
「哎呀呀,這可真是難得,林東家因事登門,怕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吧,那個時候還是林東家親自上門來送結婚喜帖呢。」
瞿掌柜在徐家雖然地位也甚高,也不過是個下人,靜淵不再與他多話,只淡淡一笑,由他領著自己和戚大年,走進徐厚生用以會客的廂房。
瞿掌柜道:「兩位且請稍坐休息。」他並不說徐厚生何時會來,只吩咐下人捧了茶送上,略行了個禮,重又回到外頭大廳。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除了下人進來加水添茶,連這瞿掌柜也不見進來。戚大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靜淵擺擺手,淡然道:「沒用的。」
戚大年自然也知曉徐厚生是故意這樣輕慢,他一向穩重,見靜淵並沒有生氣,便慢慢地又坐了下來。
透過窗欞,直看到後院的貨棚,就像是陳列品一般,規規整整堆著三人合臂般粗細的楠木,靜淵看了,想著七七憂心忡忡的樣子,心道:「無論如何也要給她搞到這些木頭。」
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下人進來,又送上一疊桃片酥,靜淵拿起一塊吃了,對戚大年道:「你別跟我在這兒耗著了,咱們自個兒的生意還要打理呢。」
戚大年道:「也不是非要他這一家的,讓東家奶奶稍停四五天,我們自己的木材也就運到了。」
「四五天,哪有這麼多時間浪費。」
「東家著什麼急呢,又不是補不上這損失。」
靜淵道:「我要趁早帶著七七和寶寶出去玩一趟,這件事可不能被耽誤。」
戚大年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寬然一笑,不再多說,起身站起,微一行禮:「那東家慢坐,我回六福堂恭候。」
靜淵點點頭。
戚大年走到大廳櫃房,見瞿掌柜在那兒若無其事地跟著一個夥計聊著天,神色慵懶,見他走出來,瞿掌柜也只輕輕一點頭:「回去了?」
戚大年極為有禮貌抱拳,笑道:「瞿掌柜先忙。」
也不多說多看,快步出去,直走到離徐家運鹽號距離數十步的地方,方輕輕回頭,嘆了口氣,心道:「也不知道我這個臉皮子薄的東家,究竟能坐到什麼時候。」
快到晌午,瞿掌柜終於進來,見靜淵端然而坐,正閉目養神,旁邊一碟桃片酥被吃了大半,瞿掌柜微微一笑。
靜淵睜開眼睛,突然站了起來,瞿掌柜以為他要告辭,正要說兩句客套話,卻聽靜淵笑道:「水喝多了,借貴府茅廁一用。」
瞿掌柜一笑,叫來下人帶靜淵去上廁所。等靜淵解了手回來,便故意掏出懷錶,嘆道:「喲,都快吃晌午飯了,林東家要不先回去吧,剛才沒好意思說,我家老闆昨天約了同興盛的呂老闆,兩個老人家去天池山釣魚了,我原本想他應該今早就回來的,看來估計得到下午了。」
靜淵道:「不妨事,我在這兒等著他。」
瞿掌柜搓了搓手:「不過……鋪里下人夥計們也都該吃飯了,只怕一會兒照顧不周,多有得罪。」
「沒有關係,你們該做什麼就做,別耽誤。」
瞿掌柜連聲客氣,見靜淵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一身青色緞服,只有極簡單的雲紋點綴其上,舉手投足如流雲卷舒,矜貴中顯出一分從容溫雅,眼光清亮如泉,修眉斜飛,氣度懾人。
瞿掌柜在鹽場也曾多次碰到過靜淵,幾次生意交鋒,連一向圓滑的徐厚生也曾被他氣得捶胸頓足過,這鹽店街的大東家年輕氣盛,自來高傲之極,睚眥必報,商場上手段狠辣,能把生意做到幾乎斷了前輩後路的地步,如今這溫和的樣子,倒是頗讓人詫異。
下人們在天井裡擺了一張大桌,坐在條凳上吃飯,有夥計給瞿掌柜盛了飯菜,端到廳堂里,瞿掌柜接過,心念一動,低聲道:「給廂房裡那林東家也弄一份送過去。」
那夥計笑道:「這可是我們下人的飯,人家是東家老闆,這怕不太合適吧。」
瞿掌柜道:「我倒要看看有多不合適。」
那夥計無奈,只得回到天井裡,好歹找了兩個品相還算好、沒有什麼缺口的陶碗,盛了一碗白飯,一碗肉末豆腐,也不用托盤,一手一個碗,就這麼拿著走進廂房,對靜淵道:「林東家,我們掌柜怕您餓著,若是不嫌棄,就跟我們一起吃點飯吧。」
靜淵眼中終於閃過一絲戾氣,那夥計與這眼光一碰,忍不住手顫了顫,差點端不住碗。
靜淵緩緩站起,那夥計竟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拇指緊緊扣住碗邊,指甲都已經沒入了那肉末豆腐的湯汁里,孰料靜淵走上前來,伸手接過了飯菜,淡淡一笑:「那就多謝了。」
也不待那夥計回話,回身把兩碗飯菜往茶几一放,拿起筷子,埋頭就吃。
吃了幾口,抬頭見那夥計張嘴愣在一旁,便笑道:「小兄弟,有沒有菜湯?去幫我再盛一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