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波詭雲譎(1)
下雨了,豆大的雨點一滴一滴擊打著窗戶,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集,空氣中漸漸有了一股土腥味兒,塵囂寂靜,只剩下雨聲,漫漫紅塵,只餘下她和這個孩子。
七七胸前的衣服被文斕哭濕了一大片,冰涼冰涼,如要浸透到心底最深處,面對這個孩子近乎絕望般的乞求,震驚、心痛、悔恨、懼怕,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怔忡無言。
「求求你,大媽,文斕求求你」文斕還在斷斷續續地央求,他拉著七七的衣襟輕輕的搖著,小臉哭得通紅,一雙大眼睛黯淡無神,失去了光彩。
七七伸手撫摸文斕的臉,她的手溫暖柔軟,掌心上的繭摩挲著他的皮膚,那麼的踏實,文斕的心慢慢平靜,他怔怔地看著七七,她那張美麗的臉龐充滿著憂傷與撫慰。
「文斕……」七七輕聲道,把手放在文斕的肩膀上,「你是實在沒有辦法才這麼難過,是不是?大媽知道你心裡一直憋著事兒,你再也忍不了了,對不對?」
文斕抽噎著點點頭:「我想天天和爹爹在一起,我想回到以前去。」
七七心中凄苦,回到以前,若是她也能回到以前就好了,回到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世界裡,然後讓時間永遠停下,再不要向前。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她聽人說過,不幸的生活只會越來越糟,糟到想像不到的地步。她的生活已經談不上幸福,如今,因為她眼前的這個小男孩原本應該快樂幸福的童年,竟變得這般充滿傷痛。
她可以爭,可以慢慢學著反抗和算計,可看著這個孩子,她做不到平淡如閑雲,更做不到木然似靜水。
真是罪孽啊。
她只想保護好自己的孩子,給自己的孩子一個溫暖、完整的家,可在這個小男孩心中,她卻變成了強盜,一個虛偽的、帶著溫柔可親的假面具的強盜。她把他的父親從他身邊搶走,沒有選擇,她毫無選擇地去做了一個強盜,她也只能做一個強盜。
輕輕將文斕擁到懷裡,男孩坐在她的腿上,頭軟軟地靠在她的肩頭,七七勻出一隻手安撫地拍著他的手臂,思緒變得冷靜,她低聲道:「文斕,對不起。」
文斕不懂她的意思,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你的爹爹永遠是你的,誰也搶不走,」七七凝視著那雙漆黑的眼睛,有些話不忍心說,但是必須說清楚,即便他聽不懂,即便他不聽,她咬咬牙,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告訴他:「文斕,你爹爹現在有兩個家,一個在晗園,一個在玉瀾堂,你的生活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了,你必須慢慢去習慣,大媽向你保證,我會和你爹爹一樣全心全意去疼愛你保護你,你爹爹也絕對不會拋下你。但是文斕,你爹爹如今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也是你姐姐和你將來的弟弟或是妹妹的,大媽為了他們,有許多的不得已,大媽是不得已才把他留在晗園,你明白嗎?文斕,也許你過得和以前是不一樣了,可是你也多了我還有寶寶的愛,我們都和你爹爹一樣的愛你。文斕,我們會好好補償你。」
七七的手緊了一緊,努力要給他溫暖,儘管她心知這或許只是徒勞,可她不願意對這個孩子撒謊,即便是善意的謊言也不要,她怕一個孩子被欺騙之後那種傷痛會更甚於斯。
文斕擦了擦眼角的淚珠,他緩緩垂下了頭,但是,他不再流淚了,一雙胖胖的小手原本垂在一旁,後來慢慢抬起,放在七七的腿上。
也許他明白了,七七心想,也許他會理解的。
目光微垂,想再看一看文斕的眼睛,可也許是哭累了,文斕靠在她的胸前,把眼睛閉上了。
人生的玄妙,命運的無常,像一張無法參透的棋局,每一個細節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都說落子無悔,可多年以後,當七七回想起這一天,究竟會不會後悔呢?這個孩子也許並不願意從她口中聽到真話,也許只是想得到一個安慰,哪怕是空洞的謊言,但至少是他自己希望得到的安慰。然而時光不能倒流,說過的話,再也收不回。
這場雨下的時間很長,他們只好在綉坊吃了午飯,文斕好像想通了許多事,變得平靜了,不再哭鬧,偶爾幫著七七收拾下東西,或者抱著他的唱片看一看,用紙蒙在唱片盒子上,用筆輕輕描著上面的英文字母。
快到下午,雨終於停了,天空一掃陰霾,變得一片湛藍澄凈,文斕趴在窗邊看著外面,七七也探過頭看了看天,問他:「現在天氣好了,你還想去公園嗎?我們現在去也不晚。」
文斕搖搖頭:「我真的不想去了。」
七七也不再勉強,拍拍他的小肩膀。
香雪堂旗下的十口炭花灶要全部換成平鍋燒鹽,還有好些事情需要料理,七七讓阿青打電話把古掌柜叫過來,吩咐了一些鹽灶上的事,差不多說完,古掌柜告辭,七七跟著送了出去,直到古掌柜走遠,她依舊站在門口。
小蠻腰見到,從後院走過來,問:「大*奶,是不是要回晗園了?」
七七回頭,見黃嬢和小桐都在看著裡間綉娘繡花,文斕也在屋子裡,她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念頭,向小蠻腰輕輕招了招手。
小蠻腰走上前,七七把聲音壓得極低:「孫師傅,有件事情你去幫我打聽一下,但是不論結果如何,不能讓我爹爹知道。」
小蠻腰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凝神細聽。
七七幽深的眼中有絲光亮在閃爍,她輕聲道:「你找一個你放心的人,這兩天去一趟湖心公園,把公園裡做小生意的、撐遊船的、擺攤兒的人的底細,一一給我打聽一番,看看是不是這兩天有一些和平時不太一樣的舉動,或者……是不是有人跟那些不喜歡我的人有關係。不過這件事一定要做得小心,別讓人家懷疑。」
似被一根細針輕輕扎到了太陽穴,小蠻腰的眉毛一揚,驚訝萬分看著七七。
七七看著街道,悄無聲息嘆了一口氣,「我總覺得這個孩子今天有些不對勁,或許是受到了誰的逼迫也不一定。總之,你幫我打聽一下,若是一切正常就好,倘若真如我想的那樣,我……自有另一番計較。」
說到這裡,她的肩膀微微顫動了一下,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髮上,隱隱放出光澤,七七的眼睛直視著前方,將手輕而又輕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
清河市郊的高桐鎮,一個小小的茶鋪,傳來一首充滿戲謔的小調:
「好個巴渝大兵船,由渝開萬才七天,槍彈炮仗全齊整,外有竹藤兩大圈。」茶客們都是些做小生意的人,一面喝茶,一面笑眯眯地看著哼唱著的人,那人白白胖胖,像個土財主一般,搖頭晃腦自得其樂,身旁一人穿著青色布衣,臉上一刀深深刀疤,但像是年深日久,時光磨礪了江湖的殺氣,看起來倒甚是慈和。
一個書生打扮的人似乎略知道些時事,試探著問那土財主:「哥子,你唱的可是咱們的劉主席?」
他指的是省政府主席劉湘。
土財主哈哈笑道:「哎呀,我們的劉主席重視軍隊的現代化,辦了海軍,我們四川沒有海,卻有了個海軍,你說好不好玩?」
刀疤臉瞧了土財主一眼,似乎在提醒他說話稍微注意一下,土財主不管,繼續哼哼著:「若非拉灘打倒退,幾乎蓋過柏木船;布告沿江船夫子,浪沉兵船要賠錢哼,賠錢貨啊,有錢用來亂花,一群敗家的孫子」砰的一聲,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四哥,」刀疤臉勸道,「你又生這些無名火作甚?他們敗不敗家自是他們的事情,您老人家只管好好喝茶釣魚過日子,享你的清福。」
土財主哼了一聲,胖胖的臉上滿是不屑:「**現在國不像國、軍不像軍,日本人都騎在我們頭上拉屎了,這幫孫子還跟王八蛋似的縮在殼裡,只顧聞自己肚子里的屎臭,老子就是看不慣。」
那書生在一旁聽到,深以為然點點頭:「重慶的報紙上說那海軍其實就是一艘普通小輪船,焊上一些鐵板作裝甲,再裝上兩門小鋼炮,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土財主嗤嗤一笑:「不管是不是真的,我們四川總歸有個海軍了不是?我們的劉主席厲害啊,不光有海軍,連空軍也有呢,可見我們巴蜀天府之國,將來必不怕外敵入侵,水裡、天上、地上都有了兵。」
他說到空軍,倒有人插嘴,笑道:「這倒是真的,我從溫江回來,就親眼見過劉主席的空軍做演習。不過老爺子為了節約,好像沒有買炸彈,格老子的,找幾個石匠上山,打他幾十條大條石,從飛機上丟下去,照樣把那些個路障啊、房子啊砸得稀巴爛,到處坑坑窪窪的,有長官抓附近的農民做壯丁,把石頭統統又搬走,可哪裡搬得完?我一個兄弟和他的鄉民們腦筋靈活些,把石頭抬回去打成豬槽,硬是要得後來只要有飛機來,不管扔不扔石頭,總有人扛著杠子繩子追著飛機喊:總司令送豬槽來了哈哈,哈哈哈」
他說著,一群茶客都跟著轟然笑起來。
惟獨土財主,卻漸漸冷下了臉,過了半晌,方低聲吐出幾個字來:「老子真想回去端著槍當袍哥。」
刀疤臉正要說話,忽然眼睛一亮,輕輕推了推土財主,微笑著朝前方努了努嘴:「四哥,瞧,我們的小妹子來了。」
土財主抬頭,見到前方來人,眼睛湛然有光,臉上怒容漸消,露出溫和的笑容。
七七從容走上前,大大方方坐到了他的身邊來。
「四哥。」她輕聲道,目光有些清冽,一張芙蓉秀面上卻帶著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