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我心何傷(1)
帶著文斕離開畫舫,小男孩蹭蹭上樓回到卧室去練習他的童子軍歌,七七在樓下微笑著聽了一會兒,叫來小桐:「你把少爺看好了,別讓他到處亂跑磕著碰著,我出去一趟,有黃嬢陪著我就行了。」
小桐應了,端著幾樣綉活兒上了樓去。
七七換了衣服,黃嬢跟著她出來,小蠻腰給她們開了車門,問:「大*奶,我們去哪兒?」
七七若無其事道:「去一趟寶川號在新橋的碼頭,找阿飛。」
黃嬢和小蠻腰對看一眼,均大為驚詫。
七七上了車,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黃嬢幾次側過頭看她,她只做不見。
新橋下的清河蜿蜒一線,站在碼頭,可以遠眺紫雲山和上游連綿不斷的峰巒,清河走湖北的鹽船多在此裝貨卸貨。羅飛正和馮師爺在碼頭說著話,七七朝他們走過去,馮師爺咳了一聲,給羅飛做了個眼色,羅飛轉過身來,見到七七,微微一怔,目光變得深涼,自她臉上劃空而過。
他們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最近的一次是在郭劍霜的家裡,兩個人連一句話也沒有說,而再之前的一次,是在她的香雪堂,她當然記得那天他氣得夠嗆,走的時候是摔門而去。
所以,當他皺著眉頭看她,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七七對跟在身後的黃嬢道:「你就在車裡等我吧。」
黃嬢甚是知趣,輕聲道:「大*奶,你們也好久沒見了,不用太急,我到車上打個盹兒。」
七七點點頭。上前幾步,走到羅飛身前,他亦跟他身邊的馮師爺打了個手勢,讓他暫時迴避。
河風濕潤,十餘艘鹽船向東而去,河面蕩漾著條條水紋。
羅飛轉身看著遠處,嘴角微微抿出一個弧度:「這麼多碼頭,怎麼就知道我在新橋這裡?」
七七走到他身旁站好,微笑道:「古掌柜說你們寶川號今天送鹽走水路去湖北,川鹽到楚地歷來是件大事,我想你怎麼也會親自盯著,估摸著現在差不多已經走船了,我方過來。」
羅飛淡淡一笑,側過臉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怎麼,林太太,又有什麼賬算錯了嗎?」
他的話裡帶著刺,七七卻並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從手提包里拿出紅色綉金線的小布袋,向他遞了過去,柔聲道:「我記得過兩天就是三妹她家阿榮的生日,去年這個時候她們母子倆在清河,我帶著阿榮去買了件衣服。今年偏巧她們沒有回來,我想著我這個做阿姨的再怎麼也不能沒有表示,我知道你們總有人去江津的,所以這個心意,就托你幫我帶到吧。」
羅飛微微一怔,拿著布袋子低頭看了一會兒,道:「那我替三妹和阿榮謝謝你。」
他的皮膚被晒成了古銅色,淡淡地泛著光芒,那雙漆黑的眼睛並沒有因多年的風霜操勞變得渾濁憔悴,依然炯炯有神,十年,他用十年的時間成了清河運商中年輕一輩的翹楚,清河年輕商人中,有的長袖善舞,如靜淵。獨有羅飛,單做一事,心無旁騖。
七七打量著眼前這個熟悉而陌生的男人,時間恍若靜止,只余記憶里的光影蕭寒,往事翻湧,不勝凄楚,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眼來,七七便轉開頭,指著遠處的鹽船,笑道:「阿飛你好厲害,當初起家的時候只有兩條船。如今怕是跟徐伯伯差不多,有幾十條了吧?」
羅飛道:「寶川號里有些船就是徐伯伯的,他用我的汽車,我用他的船,多年來就是這樣,大家合力做生意,省事許多。」
七七點頭道:「原來是這樣。如今生意越來越難做,原是要大家相互幫忙才是。」
羅飛臉色微變,凝視著她,一瞬不瞬。
七七被他看得臉上發熱,睫毛微微垂下,掩住眼中的神色。
羅飛道:「你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七七垂首輕聲道:「也不算什麼麻煩。」
「說來聽聽。」他抄起手,嘴角露出一絲笑,卻是極淡的笑意。
七七清了清嗓子,抬起頭來,說道:「香雪堂接了鹽務局十口炭花灶,年底前要完成規定的產量,你也知道,炭花灶是需要煤炭的,如今清河燃料緊張,鹽務局又不讓大量存煤,如今鹽號里的煤炭現在不多了,以後若是局勢更加緊張,難免捉襟見肘,束手束腳。」
羅飛道:「大哥威遠有的是煤炭,再說了,你丈夫也斷不會讓你的鹽灶沒有煤燒,你怕是在自尋煩惱吧?」
七七嘆道:「你不知道的,我爹和靜淵的鹽灶都比我多出了許多,他們進的煤也只是夠他們自己用,而且大鹽號一般會多存一些來,為的是突然接了大單子,趕工的時候不怕沒有炭。我們小鹽號就不同了,我也不想像等食吃的孩子,每次缺糧短米的時候就去他們面前裝可憐,雖說是自家人……。」
「那麼,」羅飛打斷她,「你打算怎麼辦?」
七七哀怨地嘆了口氣:「沒辦法,我想花點錢先囤一點下來,不過這件事情不是特別容易。」
羅飛沉吟道:「我記得走雁灘那邊有幾個小鹽號,喜歡結成伙一起托興記幫他們從榮昌、威遠進煤,你可以試著跟他們一樣,那邊雖然都是些散煤,但那些小煤礦也都很少停產的,你把價錢說好了,再跟那幾個小鹽號商量下,由你去進,余出來的再給他們,這也不失為一個法子。總好過你缺的時候沒有。」
七七微笑道:「那邊已經弄好了,煤礦也訂好了。」
羅飛看著她的眼睛:「那你還要囤煤?就那幾個小煤礦的煤,不說別人,至少你香雪堂那十口灶是夠用的了。」
「若是打仗,貨比錢貴,多囤點總是好的,所謂穩紮穩打,且是以物保值之策。」七七道。
羅飛微微眯縫起眼睛,似在思考什麼,口中卻道:「是啊,你說的有道理,那怎麼囤呢?如今鹽務局管的很緊,一般人可不敢亂來。」
七七脫口道:「也不是沒有辦法。鍵為、丹溪那邊都有煤礦,清河的船從岷江走水路到瀘縣,正好經過那裡,卸完貨,鹽船返空,便可以用空船運煤。」
羅飛點頭道:「說的很好,可是,以現在清河的風聲,即便有了煤,誰敢放在清河?那不擺明了當槍靶子?」
七七道:「也不一定啊,只要不放在清河不就行了?離清河最近、走水路公路都方便的有好幾個市鎮,比如鄧井關、胡市、還有……」她的聲音略低了低,鼓起勇氣,續道:「還有江津。」
羅飛冷笑一聲:「你終於還是把它說出來了。」
七七的心一緊,他眼中的尖刻刺痛了她,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不是嗎?這件事情她想得很清楚,煤囤好後,可以就放在江津,她可以花錢在江津買最大最好的倉庫,而寶川號屬於江津幫,最大的碼頭其實並不在清河而是在江津,只要她和羅飛聯手,不光可以存好一批保值、甚至會增值的物資,而且可以避開清河鹽務局的禁令,思前想後,只有羅飛有能力幫她,而且不會冒什麼風險。
他既然已經清楚她的打算,她便想再爭取一下,急切地道:「阿飛,我想過,只要你願意幫我,我可以給你最高的價錢,而且,囤下的煤可以算一部分股份,你佔一部分,一旦價格漲了,你也可以跟著再賺一筆。」
「那麼,你說要給我最高的價錢,你有錢嗎?」羅飛似乎頗有興味,可那笑容卻是如此鋒利。
「我有錢」七七放鬆了不少,忙道,「媽媽給過我一筆錢,我並沒有用多少,香雪堂這兩年也有盈餘,而且,即便不夠,我還可以賣掉我的嫁妝。」
他凝視著她:「嫁妝?你要賣掉你的嫁妝?你父母給你的陪嫁,你用來換一堆黑黢黢的煤?而且你還記不記得,你當年就是因為賣掉了嫁妝,就是因為……」
他極力抑制,那句話沒有說下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阿飛,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我早忘了。」七七心裡雖疼痛難忍,但強撐著自己說下去,「那些陪嫁不算什麼,擺在庫房裡生鏽發黃變舊,一點用處也沒有,換來了煤,如今看來,就是換來了錢,很多的錢」
「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羅飛終於吼了出來,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他指著她:「你不夠吃不夠穿?你沒有房子住?你沒有人伺候?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你只是一個女人,七七,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他禁不住顫抖,心中一片冰涼,把手攥緊,小布包里的銀元硌著手掌,直痛到了心中,他失笑,看著手裡的東西,彷彿如看到一個笑話,一個自己的笑話,一個他們羅家的笑話,他笑起來,哈哈大笑。
「阿飛……。」七七有些害怕,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他笑得連呼吸都困難,好一會兒,笑聲停歇,他斜睨著她,手揚起來,那紅色小布袋被陽光照得鮮紅,他說:
「林太太,以後有什麼生意上的事,直接說一聲就行了,我願不願意做,就看你給的價錢高不高,看咱們談不談得攏。不用拿這些東西來,」他舞了舞手上的紅布袋,目光灼灼,卻又滿是失望和冰涼,「我們羅家的人,我也好,我妹妹也好,我爹也好,雖然重情義,但絕不會因為重情被人利用,被人當做把柄。」
「阿飛……」七七顫聲道,可剛叫出他的名字,他的手卻一揮,那紅布袋在空中划出一個漂亮的弧度,被他擲進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