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稚涵有些內疚。
那位吸鼻子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裡特別清晰。
她……因為自己的莽撞把他嚇哭了。
見了他的養病環境後就一直忍不住多管閑事,越界這件事,自從做了他的私廚後就不合常理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做。
她的愛心其實和大部分人都差不多,看到網上那些被遺棄的流浪貓狗會覺得心疼,但是真的讓她領養一隻回家,卻又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打退堂鼓。
有愛心,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冷漠的只願意關心自己。
可是這個人,莫名的總是會讓她覺得……感同身受。
那種彷彿被全世界遺棄了的絕望,還有在絕望中總是會忍不住做出來的求助舉動。
這其實也是她這幾年的常態。
這個獨居在私家花園正中心洋房裡的男人,有顯赫的身世,身邊的親戚和醫生對他都付出全力,請一個燒飯的廚師,開的月薪價是五星級酒店廚師一年的年薪。
似乎,風光無限,似乎,被很妥善的照顧。
但是他的絕望感,和她,一模一樣。
「蘋果茶我用酒精燈溫在玻璃壺裡,點心都是我平時做的甜點,牛軋糖是你上次點餐的時候點的,當時沒來得及做。」讓自己的語氣盡量和緩,裝作沒事發生,「放了很多堅果和蔓越莓,做了原味和抹茶兩種,抹茶的更好吃一點,不過吃完記得刷牙。」
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遲稚涵悄悄的轉頭看那個人的身影。
委委屈屈的縮成一團,被子亂七八糟。
……
抿嘴,告誡自己真的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觸碰病人的底線,把注意力放到窗戶上。
「我把窗戶關了,暖氣調低一點,這樣屋子裡不會太悶。」轉頭又忍不住看了眼被子。
要命,被子一大半都快掉到地上了,他也不敢去撿,手緊緊的抓著,整個人僵著一動不動。
……
「我……」遲稚涵咬著下唇,難得的遲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我不看你,就是過來幫你把被子蓋好行不行?」看著他無助的樣子撓心撓肺的難受,終於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
真的把人當傻子了。
遲稚涵簡直開始恨自己。
她走出門後那個人自然能自己蓋好被子,為什麼就非得要多此一舉的問一聲。
正紅著臉想應該怎麼措辭才能不尷尬的把之前那句話收回,床頭又悶悶的敲了一下。
……
他當然不是真的就自己蓋不了被子了。
只是氣氛太詭異,正好她提出來了,他就讓她順著台階下了而已。
求和的意思。
……這個人,有時候體貼的讓人難受。
剛才對視之後驚恐成這樣,現在卻願意冒著自己被看到的危險,同意她靠近。
只是不想她難堪而已。
揪著心靠近床頭,樓梯後面沒有那一圈小夜燈,她走進後因為背光的關係,那個角落顯得更黑。
床很大,也再一次印證了她的猜測,對門的這個人,個子很高,甚至比齊鵬還高一點,只是沒齊鵬那麼壯實。
床單被套枕頭都是黑灰色的,他露在外面的那點衣角褲腳,也是一樣的色系,暗沉沉的。
遲稚涵鋪被子的時候,嚴格遵守了自己絕對不會看他的承諾,低著頭,很仔細的幫他掖好了被子的縫隙,讓他能舒服的縮在裡面。
齊程額頭上有因為陌生人靠近後產生的生理性冷汗,周圍是遲稚涵身上的帶著烘焙味道的甜香,他緊張的都有些恍惚。
敏感到都能覺察出遲稚涵在床尾鋪床的時候,呼出來的氣息拂過腳踝的感覺。
嚇得一哆嗦,然後感覺到遲稚涵停下手裡的動作。
「好啦!」努力保持雀躍的語氣,遲稚涵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務一樣,吁出一口氣。
她其實也緊張,這界越的有點大,尤其是今天才發現對門這位其實應該不太可能是她想像中的中老年人。
年紀並沒有大到讓她心安理得的照顧老者的程度。
孤男寡女,她居然還主動要求幫他鋪被子,本來以為這個動作其實沒什麼,但是真的鋪起來才發現,有些詭異。
她不能碰到他,視線又不能看向他,可是她低頭的時候,頭髮發梢會不小心蹭到,也幸好,他睡衣挺厚實。
「你休息一下,監控開著。」遲稚涵退到客廳這邊才重新開口,「我還是正常晚餐時間給你送晚飯,來之前會先敲門再按密碼鎖。」
「如果提前餓了,就晃兩下攝像頭,我下午都在客廳,會看到的。」收拾好一切後總算鬆了口氣,退出去之前還是多解釋了一句,「我只是覺得這攝像頭比我想像中的高清很多,所以有點驚訝,並沒有別的意思。」
「開著攝像頭挺好的,你有事動一下我也能馬上知道。」說完覺得這句話實在是羞恥,腦子一抽跟著補了一句更羞恥的,「反正卧室里沒有就行。」
……
被自己胡說八道氣到昏厥的遲稚涵手忙腳亂的開門,手忙腳亂的關門,然後又大聲的喊了一聲:「記得啊,正常的晚飯時間點。」
……
縮在床上的齊程把被子掀開了一點點,確認房間里真的只有他一個人之後,才把被子重新塞好,塞的時間有點久,很用心的想塞成剛才遲稚涵塞成的樣子。
對門的監控很快有了人聲,遲稚涵開了音樂,舒緩助眠的那種。
齊程忍不住又探出頭去看監控。
她很忙,來來回回的抱了五六個瓦罐,一字排開的放在流理台上。
「你休息,我做泡菜。」遲稚涵對著鏡頭愉快的宣布,然後就不再管他,紮起頭髮包好,戴上口罩,進入他熟悉的,廚師的工作。
舒緩的音樂背景於是有了淅淅瀝瀝洗菜切菜的聲音。
電腦的冷光屏幽幽的亮著,台上小小的一盞酒精燈上面是桃色的焦糖蘋果茶,冒著熱氣。
齊程舔了下嘴唇。
身體還是不舒服,卻不是因為發病,而是每次發病後獨有的虛脫感。
遲稚涵的擅闖,阻止了他進入自閉症的過程,而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事後居然沒有反彈。
那天對大哥說要把遲稚涵一直留在這裡,是氣話。
因為知道治療過程,因為覺得治療過程沒用,故意說出來想看看大哥反應的氣話。
但是現在,他心裡隱隱的有種想要把氣話當真的衝動。
最初續約,只是想幫她。
經濟上的,精神上的。
趙醫生他們翻看監控錄像,只看他們兩人互動的地方,他悄悄的徹底刪除了兩段凌晨的視頻,一直沒人知道。
那兩段視頻里,遲稚涵夢遊。
漫無目的的在屋子裡轉圈,然後再漫無目的的回房間。
偶爾,會哭。
和她白天笑嘻嘻什麼都好的樣子完全不一樣,夢遊的她,臉上全是悲傷。
他一直覺得她的精神狀態不應該是這樣持續的亢奮,哪怕是因為齊寧的正能量叮囑,也不應該是這樣持續的狀態。
正常人過的再幸福,也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而其實並不幸福的遲稚涵,哪怕接電話的時候發火,臉部表情都是笑笑的。
齊程很清楚的記得,自己在得病之前,最初的癥狀,也是夢遊,因為壓力過大,因為睡眠出現問題。
當時他沒有當回事,可那之後,就是漫長的永無寧日的反覆治療。
他已經無可救藥,但是總想試試能不能幫幫已經在懸崖邊的遲稚涵,哪怕他也覺得自己應該是力不從心的。
可遲稚涵自從和他攝像頭交流後,就沒有夢遊過了。
她只有在白天精神壓力極大的情況下才會夢遊。
續約一年,正好夠他畫完這本漫畫,也夠他慢慢的和遲稚涵溝通她的問題。
或許離開之前,還能幫她一把。
畢竟他為了救自己,看了無數的心理治療的書。
這樣的他,似乎也不算是毫無用處。
只是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有些疑惑,她呼吸落在他的腳踝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幻覺,就只是感受到自己被很輕的吹了一口氣,然後他打了個寒顫。
以為應該會出現的,灼燒的痛覺和血肉模糊的幻覺居然都沒有出現。
趙醫生給他看他的心理評估,很熱情的告訴他這個月他進步很大。
他一直沒放在心上。
覺得那肯定是騙他的,心理評估他每一次都亂填,雖然出來的結果準的讓他毛骨悚然,但是這一次,他死活不信。
難道,真的……不一樣了?
***
洋房外面的帳篷其實一直沒有收走,只是搬到了遲稚涵和齊程都看不到的地方。
兩個男人端著熱茶看著監控屏幕一言不發。
齊程有自殺傾向後,齊鵬讓趙醫生在齊程某一次自閉癥狀發作的時候裝了隱形攝像頭。
不會每天都開著,只是在齊程血壓心跳不穩定的時候開著,以防萬一。
遲稚涵的大膽一直讓齊鵬捏了一把汗。
但是齊程的反應,卻讓他大跌眼鏡。
「難怪寧寧會對遲稚涵那麼不爽。」齊鵬苦笑,齊寧是妒忌了,齊程很少有這麼合作的時候,遲稚涵只用了一個月,似乎就已經讓齊程內心接納了她。
他們之前不是沒有找過有心理諮詢資格證的人貼身陪護,大部分的都近不了身,小部分能近身的,也會因為齊程毫無反應最後不得不放棄。
「為什麼遲稚涵可以?」齊鵬是真的不明白了。
「最初找她是因為長相和私廚的身份,齊程這幾年很排斥任何和心理治療專業沾邊的人。」趙醫生表情若有所思,「我一直以為,齊程對遲稚涵的善意,只是因為她是陌生人。你也知道社恐症患者其實渴望交流,遇到遲稚涵這樣天生友善的性格,會有一些依賴和孺慕是很正常的。」
「但是現在看起來,齊程似乎是把遲稚涵當成同伴了。」趙醫生眉頭微微皺起。
「同伴?」齊鵬不解。
「和他一樣的人。他在遲稚涵身上找到了和他一樣的病症特質,所以對她沒有任何設防。」趙醫生關掉監控,看著齊鵬,「我們需要儘早把齊程的情況詳細的告訴遲稚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