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程沒有再回答她, 縮在被子里回到了他熟悉的安全的姿勢。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遲稚涵已經知道了他的長相, 他房間里有他健康時期的照片, 遲稚涵在他房間里來來回回的時候,還拿起來看過。
那天她突然闖入兩人四目交接, 他也以為她早就看清了他的樣子。
結果, 她並沒有。
他偶爾有些弄不懂遲稚涵的堅持,最開始的時候, 齊寧三令五申的讓她不要和他說話,她忍不住還是說了, 後來, 齊鵬叮囑她送飯不要東張西望, 她也全部做完了才想起來似乎不太對,但是就這一條,不能見他的臉這一條, 她記得牢牢地,兩人相處機會無數, 她從來沒打算打破。
然後真的見了,完全就是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雖然他承認,他的樣子確實像鬼, 臉色慘白,嘴唇沒有血色,之前精神好的時候,還會每天中午起來鍛煉, 最近這段時間也完全荒廢了,抑鬱症的藥物有增肥的效果,他想,他現在可能也有些胖。
她為了和他心平氣和的說話,繞到了他的背後。
每次提到一個新話題,只要他抬頭看她一眼,她的眼神就立刻從熱切變成無神。
太明顯了,而且毫不遮掩,導致他就算心裡難受,也不知道該怎麼辯解。
他能看得出,她這兩天一直在努力的找話題,然後又縮回去,反反覆復幾次後,他突然就有些意興闌珊。
遲稚涵的出現,讓他的精神狀態出現了奇怪的好轉,他查過不少資料,覺得最貼切的就是他似乎把遲稚涵當成了同伴。
最初是因為遲稚涵的長相符合他的審美,後來是因為她雖然很吵,但是每一次都能精準的理解他的意思,哪怕隔著走廊,哪怕攝像頭一動不動,於是他開始注意這個女孩子,直到某天畫畫到凌晨,看到她穿著睡衣坐在餐桌前一動不動,無聲的哭,張著嘴,沒有眼淚,絕望卻和他一模一樣。
他覺得自己能理解她,甚至也奢望自己能用這幾年學到的心理治療內容開導她。
可是見面這件事,似乎打破了這種平衡。
遲稚涵,是個敏感的女孩子,看起來大大咧咧容易闖禍,但是真處理事情的時候很細緻,很周全。
但是這樣個性的人,仍然難掩看到他之後的情緒。
他是個怪物。
沒有救贖,只適合縮在黑暗中的怪物。
***
感覺到自己的被子被拽了兩下,齊程抿抿嘴,一動不動。
然後又被拽了兩下,動作更大了一點,他側躺的方向露出了一點光亮。
心裡有些委屈,甚至有些被同伴背棄之後的憤懣,所以他閉上了眼睛,任由那一位不知道什麼叫見好就收的女人又拽了幾下把他的安全感全部拽走。
「你在掛水!」他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氣急敗壞,「你看你看血都倒流了。」
關她什麼事,閉著眼睛的齊程心底愈加委屈。
可是又有些不解,遲稚涵現在的情緒明顯是他最害怕的那一類,快要發火的,充滿負能量的。
為什麼,他沒有害怕,甚至,有些期待。
很柔軟溫暖的觸感碰到了他的手臂,他閉著眼睛感覺到遲稚涵用了點力拉著他躺平。
「你痛也是活該。」他聽到遲稚涵憤憤的喃喃自語。
應該有灼燒感的,睜開眼睛,應該能看到遲稚涵碰觸過的那一片皮膚慢慢裂開,露出裡面血肉模糊的肌肉紋理的。
但是……
沒有。
完全,沒有。
齊程疑惑的睜眼。
遲稚涵正站在床邊,突破了他認為的安全距離,一手拽著他的右手,一手把掛水的瓶子拿的更高。
她根本沒注意到他,只是努力的想讓已經迴流到針管里的血重新流回去。
她確確實實的,抓著他的手。
但是為什麼不痛?
「你是病人。」他聽到遲稚涵很嚴肅的教訓他,「兩天沒吃沒喝,就應該表現的軟弱無力。」
他覺得自己身體僵直,手被她握著的觸感越來越明顯。
正常人的手,手心很軟很軟,乾燥,不像他那樣,經常冷汗涔涔濕漉漉的。
為什麼沒有灼燒感?
「你的長相確實嚇人,但是不是你說的那種嚇人。」遲稚涵突然靠近他,鼻尖對著鼻尖,近的他心臟猛得縮成一團,喘了一下,眼睛因為緊張而失焦。
「你的長相,已經可以魅惑眾生了你知道么?」遲稚涵的聲音透著無奈,「我不想看你,是為了保持自己作為人的理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壓著你的手,控制不住的想要侵犯你。」
霸道王爺與俏丫鬟。
齊程腦子裡很混亂的想到了這個書名。
然後覺得,遲稚涵此刻的眼神,有些像霸道王爺。
「不痛?」遲稚涵可能也意識到自己拽著齊程的手的時間有些久,而齊程現在的表情太平靜。
「……」感覺到遲稚涵終於恢復正常的齊程搖搖頭。
「我抓了你的手哎。」拽住他的右手放到他的眼前,「不痛?」
齊程知道自己因為她的問題又一次認真的感受了一下,仍然是很溫暖的手心溫度,這一次,他甚至能感覺到肌膚碰在一起後,隱約的脈搏。
「不痛。」他聽到自己很肯定的回答。
「……」遲稚涵似乎被嚇到,然後做了一個不應該是被嚇到的人應該有的動作,她直接把另外一直空著的手摸到了他的額頭。
……
齊程必須承認,大部分時間,他完全不知道遲稚涵到底想做什麼。
「不痛?」遲稚涵快變成學舌鸚鵡,一直不停的重複這兩個字。
她抓了他的手,摸了他的額頭,可是齊程的表情除了意外,就只有平靜。
「……」齊程感受了下,搖了搖頭。
「你等一下。」遲稚涵迅速的鬆開了兩隻手,體趿著拖鞋沖了出去。
他剛才,真的,沒覺得痛。
可當遲稚涵衝出去找護士的那一瞬間,他被碰觸過的那些地方,突然開始痛。
「趙醫生和李醫生都不在。」遲稚涵衝過去的時候沒關門,對門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過來。
「掛的藥水裡面有止痛藥,對痛覺肯定會遲鈍啊。」護士和遲稚涵的關係似乎很好,說的時候都是笑嘻嘻的。
「幻覺裡面的痛,止痛藥也有用么?」遲稚涵很遲疑。
「會,心裡暗示之類的?」護士語氣也吃不準。
完全不專業的對話,為了避免齊程產生壓力,放在他身邊的醫護人員通常都不是心理專業的。
沒有拿到讓人放心的答案,遲稚涵又急匆匆的跑了回來,擰著眉想給趙醫生打電話。
「開始痛了。」齊程幫她解決了難題,苦笑了一下。
遲稚涵打電話的動作停住,看到齊程半躺在床上,眉心緊蹙,鼻翼微動,被子被她之前拽到了一邊,他也沒想著重新拽回來。
兩天禁水禁食,他看起來虛弱了很多,躺在那裡,對著她苦澀的笑笑,力不從心的樣子。
就好像,被她欺負的狠了,也只能這樣沖她笑笑,帶著討饒的意味。
因為他的長相問題,她這樣別彆扭扭的同他慪氣了好幾天,他能感覺的到,覺得委屈所以也同樣的對她採取了消極抗議,但是最終,仍然只能這樣沖她苦澀的笑笑。
「很痛么?」遲稚涵心裡開始泛著酸,想到他對她的獨佔欲,想到他還是影子的時候,因為害怕被看見,拽著被子的那雙用力過度的手。
其實是很痛的。
後知後覺的,右手開始有凌遲的幻覺,感覺到剛才被溫暖手掌包裹的地方,皮膚一寸寸的被小刀割開。
他有陣子沒有吃那些控制幻覺的葯。
所以割開的效果格外真實。
可是她靠近他,微圓的眼睛盯著他的臉,粉色的嘴唇一開一合,身上帶著清甜的果香。
「很難受么?」這次貼的更近。
痛到他眼前一片血紅,可是他卻感覺自己搖了搖頭。
「還好。」低啞的,已經痛到無力的嗓音。
遲稚涵動作停住,很深的嘆了一口氣,彎腰把剛才拽走的被子重新鋪平,蓋到他脖子的位子,塞了塞。
「不要擋著臉,對呼吸不好。」她看著他,叮囑他的樣子有些無可奈何。
然後坐回這兩天她一直坐著的那張不知道從哪裡搬過來的懶人椅上。
「齊程,你長得……」忍過了一波割裂的疼痛後,他聽到她的聲音,「我嚇著,是因為你長得和我想像中病人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關在這幢房子里十年,我想像中的人應該是很瘦,年紀有點大,不會說話,甚至駝著背的孤僻的形象。」遲稚涵的聲音向來清脆,認真說話的時候尾音會往下沉,讓人覺得真誠。
他很用心的在聽,生怕錯過了一個字,因為用心,身體上那種被凌遲的幻覺,也開始慢慢的飄遠。
「可是你不是這樣的,你長得太好了,連女孩子都會忍不住妒忌的那種好看。」遲稚涵頓了下,輕笑出聲,「所以我心裡不舒服了。」
「很奇怪,你如果是我想像中的那個病人的樣子,我似乎會更自然,你現在這個樣子,讓我覺得,照顧你反而像是我佔了便宜那樣。」遲稚涵說完抬頭,看到齊程愣愣的看著她。
「不痛了?」他眉頭沒有再皺著,眼尾也沒有因為忍痛而泛紅。
齊程搖搖頭。
「你看,你現在這種表情,配上你的臉,就變成了我在欺負你的樣子。」遲稚涵努了努嘴,仍然有些忿忿不平,「這樣就會很氣……」
「你……」齊程咳了一聲,臉微微發紅,語氣卻更加無辜,「是在欺負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