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稚涵很絕望的發現, 動心這種事情,其實是罵不醒的。
她對齊程的感覺, 像是遲來的青春期, 理智越是不讓,感情卻越發向前。
提出看電影, 是個巨大的錯誤。
不應該喝光那杯雞尾酒, 不應該趁著酒意問出那樣的問題,更不應該, 繼續參與這個治療方案。
他們都沒有再提那晚的事,但是齊程回答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刻一樣印在她的心裡, 他說, 他想, 但是他做不到。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底有霧,灰濛濛的, 絕望的無法折射光亮的霧。
但是他的眼裡,有她。
然後遲稚涵知道, 她完了。
唯一殘存的理智也被徹底抽離,只是因為他的那句他想。
那一瞬間,她被齊程帶到了她爸爸生病的回憶里, 回憶里的她近乎絕望的,哭求已經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爸爸能多撐哪怕一天,她不想成為沒有爸爸的孩子。
那時候,他爸爸握著她的手, 眼底也是這樣的灰霧。
他說:「乖囡,爸爸做不到。」
那是她爸爸清醒著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一刻,爸爸的眼裡,已經沒有了她的影子。
但是齊程,他說,他想。
這兩個字,讓遲稚涵用了全身力氣才剋制住自己,沒有坐起來抱住他。
她想要救他,和同情可憐崇高的人格沒有任何關係,只是因為這個人是齊程,只是因為他說他做不到的時候,眼底有她。
然後,就被齊程律師送來的合同潑了一大桶的冰水。
「這是什麼?」遲稚涵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這不是合同,這是一封免責協議和遺囑。
有關她的工作內容,一概沒提,只是白紙黑字寫明了,她參與的這個治療方案,屬於自願的臨床試驗性質,如果他出現意外,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另外,就是一份基金饋贈合同,遲稚涵大致看了下金額,確認自己只要簽下這個字,就可以吃穿不愁一輩子。
這種協議,齊寧和齊鵬居然讓他做?
難怪律師送過來的時候,臉色都是綠的……
「這早就應該簽的。」齊程已經逐漸開始恢復少油低脂的飲食,臉色和精神看起來比之前都好了很多,「之前的那份免責聲明,對你不太有利。」
雖然齊家不至於真的因為他的事情為難一個小姑娘,但是堵完了漏洞,他可以更安心一點。
「這基金呢?」遲稚涵語氣沒有什麼起伏,手在身側偷偷的握成拳又鬆開,她快要出離憤怒了。
「你應得的,我也用不了那麼多錢。」齊程神色不變。
遲稚涵深呼吸,告誡自己他是病人。
但是病人又怎麼樣?
「你姐姐一開始的時候很喜歡用錢砸我,我反駁的時候,她跟我說,相比良心,她更信任金錢。」遲稚涵語氣平靜,抬頭,看著齊程,「所以我不太喜歡你姐姐,我覺得我的良心還是比錢值錢的。」
「之前的合同,免責聲明有沒有漏洞,對我是不是真的很不利,這些,我的經紀人林經武都看過,相關的問題也都討論過,我有自己的團隊,可能沒有你的律師專業,但是我相信他們應該也能護我周全。」
齊程臉色微微發白,他不理解遲稚涵現在說這些的意思,告訴他她並不那麼熱愛錢,告訴他她一個人也可以獨立,字裡行間都有撇清的意思,像是下一秒鐘就要把這份合同丟到他身上的節奏。
可是她眼神和表情又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樣聽起來,我是不是很獨立?」遲稚涵又開始笑嘻嘻的,「而且我很厲害,休學之後四年多時間,年薪從一開始的五萬漲到了現在的三十萬,四年時間,我還了四十幾萬的債務。」
齊程微微皺眉,遲稚涵這樣的笑容,甜的發膩。
「這些話我常常拿出來炫耀,告訴所有擔心我或者純粹看戲的人,我其實過得不錯。」
「但是你知道事實是什麼么?」
「事實是,你姐姐砸給我的錢,用來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她幫我找媽媽,用的費用和精力,我連問都不敢問,因為我發現我的良心其實真的沒有這些重要。」
「你剛才說的合同漏洞,林經武也好,之前的老闆也好,沒有一個人告訴過我,可能是因為真的沒有發現,也可能是因為知道甲方是他們惹不起的齊家,所以乾脆裝聾作啞,而我自己,壓根都不想去深究到底是哪個原因。」
「我用了四年時間還了四十六萬三千的債務,卻還欠著五百六十二萬七千的錢,這些錢,每年都要收取7%的年率,就這個利息,還是我用我這張看起來很能裝可憐的臉,一家家哭求來的。」遲稚涵彷彿在說別人的事,笑得愈發開心。
齊程的眉心卻越擰越緊。
「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你跟我簽的這個合同,真的可以幫我一輩子。」遲稚涵直直的看進齊程的眼睛,「但我,不需要這樣類似遺囑託付的東西,我不想這一輩子,看到錢的時候都想著,我曾經有過一個想要儘力幫助的人,失敗了以後還試圖保我衣食無憂。」
「齊程,我不要這種照顧。」遲稚涵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眼角微微的紅了。
她了解他所有的用心良苦,但是,拒絕接受。
「所以我寧可繼續被你姐姐欺壓,也不要和你簽約。」最後把合同退還給他的時候,遲稚涵拒絕的很委屈。
她坦誠了自己的債務,告訴他自己公司有法盲的嫌疑,順便控訴了齊寧對她的打壓,一個合同可以幫她解決所有的事情,可是她委屈兮兮的說,她不簽。
到最後他這個做了合同想要護她周全的人,反倒是被她賴上了。
這種方式……
「趙醫生找過你了?」除了那位趙醫生,自己身邊真的沒有這樣熱愛耍流氓的人了。
「……我找過趙醫生了。」遲稚涵肩膀垮了下來,語氣挫敗,「很明顯么?」
下定決心後,她找過趙醫生,當時還不知道合同的事,只是單純的想問趙醫生怎樣才能讓齊程放棄厭世的念頭。
趙醫生說,現階段只能讓他先有牽掛,拖一陣子,然後看情況再慢慢調整。
她勉強算的上牽掛了?
至少剛才賣慘的時候,齊程的臉色並不好看。
可是他現在面無表情的收走合同,到底是代表她做的成功還是不成功?
「對面的護士都搬走了,我可以回對面睡了。」忐忑不安的換了另外個話題。
齊程動作頓了下,把放了一半的合同乾脆揉皺了直接塞到了牛皮紙袋裡,動作幅度很大,起碼遲稚涵從來沒看到過他這個樣子。
遲稚涵咬唇,心裡變得更加忐忑。
齊程,生氣了。
胸膛起伏的頻率變快,臉微微泛紅,看都不看她一眼。
遲稚涵身體前傾,半個身子掛在台上,湊過去想要看清楚齊程的表情。
然後就被齊程用黃色牛皮紙袋子遮住鼻子,視線一黑,耳邊只有他走遠的聲音。
……
「你不高興是因為我私下找了趙醫生么?」遲稚涵扭頭,看著那個男人正在往樓上的畫室走。
……齊寧說過,齊程一旦進了畫室就代表不願意和任何人溝通,得等到他自己把情緒調整好了,才會出來。
她和齊程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沒去過畫室。
那個地方有密碼鎖,密碼只有齊程一個人知道。
莫名的就恐慌了起來,跑了兩步跟上去,一時之間完全忘記了不能靠近的原則。
「還是因為我不同意簽這個合同?」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兩人已經很靠近,遲稚涵都能聞得到他身上的葯香味。
齊程沒回頭,也沒減慢速度,因為身高差,遲稚涵走近了後才發現,他拒不合作的態度,像是一堵牆。
他從來,都沒有在她面前立起來的牆。
「你不要上去,我會怕。」遲稚涵徹底慌了,下意識的伸手拽住了齊程的手。
然後,一切靜止。
齊程的手,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涼,但是很大,因為畫畫的原因,中指有厚厚的繭。
驚慌只是那麼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在抓住齊程的手後,回歸原位。
她又亂來了……
她又忘記了他的病,忘記了他被人碰到後會痛的撕心裂肺。
「……對不起。」吶吶的,想要縮回自己的手。
她真的不適合參與這個治療方案,意氣用事,不自控,還容易沒腦子。
自責情緒完全蓋住了她的感官,所以她隔了一秒鐘才發現,自己的手抽不回來了。
齊程還是背對著她的姿勢,卻把她的手捏的死緊,不知道是因為用力還是幻覺,他手微微發抖。
「齊程?」遲稚涵遲疑的又用了點力,還是抽不回來。
「……你不會痛么?」她都已經能感覺到他手心漸漸出現的汗意,他不但在痛,他還在流冷汗,可就是固執的拽著她的手。
「其實你不簽合同,這些事我還是能做完。」齊程的聲音聽起來很鎮定,可是手心裡的汗卻越來越多,多到遲稚涵心開始揪痛。
「我死了,一樣可以把這些錢當成遺產轉贈給你。」齊程終於轉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手仍然拽著她的手。
他額頭也有汗,因為忍痛,牙關咬的很緊。
「然後我可以捐出去。」遲稚涵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錯亂了,在這種時候居然也突然有了火氣。
什麼叫做他死了?
什麼叫做遺產?!
齊程抿嘴。
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站著。
「不痛么?」遲稚涵最終還是被齊程額頭上的汗弄得敗下陣來,「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這人,拽緊了就不愛鬆手,上次生病躺在地上的時候是這樣,現在生氣了也是這樣。
可是這次更難搞,他神智清醒,更加倔得像一頭牛。
「除了錢,我沒有東西可以給你。」齊程固執的,忽略掉遲稚涵努力想要鬆開他的手。
痛不痛其實沒有那麼重要,幻覺和現實他在不太清醒的時候,也很難分的清楚。
但是他就是無比的排斥,她要鬆開他手的樣子。
所以下意識的,握得更緊。
她甚至說,她要回到對面去睡,而他想了一下,居然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怒氣湧上來的原因,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唯一的理智,都因為遲稚涵拉著他的手又打算抽回去的時候,轟然倒塌。
他就只能這樣站著,沒想到解決的方法,也突然不想解決。
直到遲稚涵嘆了口氣,用那隻自由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餐巾紙,用牙齒咬開包裝,抽出一張。
「反正都已經痛了。」她說的挺無奈,然後踮起腳,幫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擦的時候還小心的觀察他的表情,「會不會又頭暈看不到?」
下意識的搖頭。
然後看到遲稚涵更加放心的靠近了一點,眉心微微皺著,被他拽著的那隻手徹底軟了下來,放任他用力的握著。
「為什麼生氣?」遲稚涵已經完全沒了脾氣,心被他弄得七上八下的,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握著手,緊得像想要用502膠水粘起來一樣。
他呼吸有點急,額頭上的汗擦了又流,表情倔強,眼神卻很無助。
就像是發了脾氣,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收場的小孩。
他的視線一直看著她,看著她笨拙的拿出紙巾,看著她無奈的苦笑的踮著腳尖舉著手幫他擦汗。
眼底的情緒,她不想看更不想懂。
「我以後再也不私下找趙醫生了,我的生活也沒有我剛才說的那麼慘。」遲稚涵求和的時候,微微的皺著眉,「這幾年的工資加上微博,那些錢,過幾年也就能還清了,我不想簽合同,只是不想你覺得自己了無牽掛了。」
「加入你的治療方案,跟我的工作沒有關係,住在這裡交通不便,難免會影響我的正職工作。」遲稚涵幫他擦汗的時候,下意識的用紙巾摁住齊程皺起來的眉心,「我想要你回報,但是不是這種方式。」
「齊程,我不想你最後走到那條路。」最後這句話,遲稚涵說出後幾乎屏住呼吸。
趙醫生說過,這是齊程的敏感點。
齊鵬和齊程談自殺這件事之後,齊程在齊鵬走後就發病了。
他也試圖幾次和齊程討論這件事,但是最終總是以他出現自閉癥狀告終。
她被齊程拽著不敢亂動,總覺得他現在的神經崩的很緊,隨時都會斷裂。
然後那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她是真的怕……
以前覺得是責任問題,現在,卻多了一些其他的情緒。
可是齊程,對她這句話,卻沒有很大的反應。
他低頭,再抬頭的時候,額頭上的汗似乎少了很多。
「不要住到對面。」他說。
理所當然的,接在她那句不想他走到那條路後面,像是條件交換。
然後他放開她的手,徑直走進畫室,當著遲稚涵的面,搬了一張凳子抵住了會自動關上的密碼門。
他進了畫室,卻沒關門。
「我要趕稿。」他看著目瞪口呆的遲稚涵,語氣平靜,「晚飯做好了叫我。」
……
…………
所以他生氣的原因,是她說她要住到對面去?
為什麼他可以那麼自然的跟她聊死亡的話題,包括遺產,包括自殺?
「齊程,我可不可以把剛才那段對話告訴趙醫生?」趙醫生已經在郵件里控訴過監控這件事,只是沒說齊程為什麼會要求關監控,作為條件,他帶上了監控心跳血壓的手錶。
她覺得他們剛才的對話,對於趙醫生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治療依據。
「不可以。」齊程的聲音從畫室傳過來,沒有什麼起伏。
……
遲稚涵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呆。
然後提高了音量又開口,語氣無賴:「我不管,我就是要說。」
畫室一片安靜。
半晌才傳來齊程不輕不重的一聲冷哼。
喜悅的情緒就這樣在遲稚涵心裡蔓延開來,哪怕她不懂心理學,哪怕她對治療方案一無所知,她也能感覺到,齊程的態度不太一樣了。
他並不忌諱跟她聊死亡,對她反對他自殺也沒有排斥情緒。
他甚至,有了火氣,無處撒的時候,拽著她的手使勁的深呼吸。
這算是進步,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最起碼,他沒有真的把自己關在畫室里。
遲稚涵覺得,自己像是不小心撞到米缸里的小老鼠,身心都是滿滿的喜悅和滿足。
而畫室裡面的齊程,拿著筆一直盯著他面前那些猙獰笑容的女孩畫像。
這次的疼痛消失的很快,因為樓下那個不擅長掩飾情緒的人一直哼著歌,他甚至也沒覺得呼吸困難。
會變好么?他看著畫,畫裡面的人也盯著他。
他伸出筆,在其中的一幅黑色背景裡面,划了一道白色的痕迹,划過女孩子的臉,划過她猙獰的嘴角。
畫被一分為二。
只是因為一條白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