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醫生給她下的三次套, 除了第一次只是因為想要被需要之外,其他的兩次, 都是因為相信齊程。
儘管他們說的齊程的病情全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但是她就是不相信,齊程這樣的人, 會讓她難過。
這樣的想法沒有任何科學依據, 可是每當趙醫生或者齊家人告訴她,齊程有可能會影響她的心理健康或者會想拉著她一起永遠不出小洋房的時候, 她心裡從來沒有當真過。
一個在病重時期還會注意到她的情緒的男人,她總覺得, 陰暗不到哪裡去。
所以哪怕明知道這是趙醫生下的套, 她還是不出意外的答應了。
而趙醫生說服齊寧齊鵬的方式, 更為簡單粗暴,主治醫生和病人本人都不會同意簽字,轉院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除非齊程已經完全喪失了求生意志,出現絕食之類的癥狀, 不然家人無權轉院。
至此遲稚涵算是明白這次三堂會審的含義了,趙醫生又一次圓滿挖坑把自己埋了……
臨走的時候,趙醫生一反常態, 叮囑了遲稚涵很多東西,譬如她需要保持正常的生活和社交,不能和齊程一樣窩在洋房裡不出門,譬如她不需要一直保持正能量, 上次看電影的事情和齊程生氣的事情說明,她可以在齊程面前表露更多的真實情緒,但是要注意不能太極端,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她暫時不要提告白和戀愛的事,穩定安全是齊程目前最需要的,給他牽掛,讓他覺得穩定,然後再進一步讓他擁有希望。
還讓齊鵬和齊寧當場傳真了授權複印件,把齊程的過往病例也一併的發給了她。
至此,遲稚涵有了一種被託孤的荒謬的錯覺,雖然齊鵬和齊寧兩個人心不甘情不願的……
「這和戀愛還是不一樣的。」達成心愿的趙醫生又恢復到看起來很正常的樣子,「他現在不適合情緒起伏太大的感情,我們要一步步來。」
同樣告訴她這和戀愛不同的,還有回洋房的路上,齊寧單獨給她打的電話。
她的態度還是那樣,冷靜的,聽起來沒什麼情緒,和那天在電話里求齊程不要公開澄乙筆名的語氣完全不同。
但是這一次,倒是讓遲稚涵感覺到了一點真心。
「趙醫生是徹頭徹尾的醫生,他不了解感性的東西,在他的心裏面,只有病人和康復這兩個詞,所以他會有一些完全不顧及別人感情的治療方案,甚至也不會覺得這樣的感情傷害有什麼問題,在他看來,救人一命,比這些風花雪月重要得多。」
「所以這些話,只有我能來提醒你。齊程是個病人,他對你的依賴首先是病態的佔有慾,這麼多年脫離社會,他不一定會懂得什麼是成年人的喜歡。」
「有時間的話,你可以把他的漫畫都看一遍,很多評論家對澄乙的評價都是赤子之心,你明白么,他的很多東西,都在十九歲那年定格了。」
「這條路會很累,你隨時都可以反悔,齊家不會怪你。」這是最後一句話,說完之後沒等遲稚涵感動,就直接掛了。
齊寧還是不怎麼喜歡她,和她一樣,所以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她齊家不會為難她之外,其他的也沒什麼好寒暄的。
說真的,遲稚涵撇撇嘴,如果齊家人現在開始抱著她的大腿鼻涕眼淚的求她救救齊程,她反而會覺得壓力太大,現在這樣,她因為動心選擇了這條看起來異常艱難的路,而齊家給的支持就是讓她放手去做,她卻反而覺得……舒服。
她可能真的有病了……
捂住臉呻吟了一聲,做了這麼非人類的決定,居然心裏面沒覺得絲毫不妥……
***
然後很快就被打臉了。
事實是……真的……非常不妥。
齊程的急性胰腺炎進入最後的康復階段,他的活動範圍也從床慢慢的開始擴大,存在感逐漸的變得無法忽視,然後遲稚涵終於遲鈍的發現,她好像……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同居了。
這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為她已經把自己喜歡齊程的事情告訴了齊家人也告訴了他的主治醫生,潛意識裡面,她覺得這件事已經算是見過家長了——雖然形式和正常見家長不太一樣。
所以,她對這樣的既成事實,少了一些負罪感和隱秘感,經常一不留神,就發現自己已經把他當成了男朋友。
而有一個長成這樣偶爾病嬌三十歲還帶著少年感的男朋友,不能說不能碰,還得在這麼敏感的男人面前隱藏掉自己的狼性,真的是一種煎熬。
其中最最難熬的是,夜深人靜……
為了靜心,她甚至拿出了齊程歷年的病例,煞有其事的開始記筆記。
結果真的看進去後,眉頭越皺越緊。
齊程,真的經歷了很多,各個階段的藥物過敏,病情反覆,抵抗力降低之後各種各樣來勢兇猛的疾病,他堅持了十年,然後在各項指標都趨向穩定的時候,突然沒有了求生意志。
趙醫生的治療筆記和他的個性很像,東一下西一下的,只願意記下關鍵點。
所以她只在為什麼突然喪失求生意志這一欄,看到了幾個問號,家庭原因,工作原因或者是社恐加重,沒什麼參考價值。
齊程注意她很久,一開始以為她又在看那些稀奇古怪名字的書,結果發現她拿出了筆記本,然後臉色越來越凝重。
那疊資料裝訂的樣子異常熟悉,他借著倒水的名義繞過去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你在看我的病例?」
那位應該覺得心虛的人抬起頭眼眶紅紅的點了點頭。
……
齊程抿嘴,拿著水杯站在原地。
「趙醫生為什麼會把這個給你?」臉色仍然不太好,語氣也有點硬,說話的時候拿著水杯的手用了點力,然後順手把水杯放在了一旁的書桌上。
他不願意她看這些東西,已經過去的,他所有的在泥潭裡掙扎的記錄,如果贏了或許還能稱得上是勳章,但是他輸了,十年的仗,他一敗塗地。
所以,看這些東西真的毫無意義。
有點煩躁,想伸手去把這疊資料拿過來,卻又被她的眼神弄得不上不下,最後只能站在原地皺眉抿嘴。
面前的女人完全無視他的低氣壓,看起來也沒有心情回答他的問題,低著頭翻過了一頁,大概是又看到了他的應激禁忌,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上又多添了一條。
「不要看了!」終於忍不住,走近了一點,用手徒勞的蓋住病例上的字跡,上面一串串的紅色字體和器官白描讓他眉心直抽,頭又開始痛。
遲稚涵卻迅速的抓起他的右手,撩起他的袖子,手指精準的摸到他關節處的刀疤。
他某一次試圖自殺留下的疤痕,手腕太明顯,所以他直接割了手肘部分的動脈,為了阻止血液凝固還吃了阿司匹林,那算是他比較成功的一次自殺行為,所以被很詳細的記錄在案,包括治療方式,傷口癒合等等。
傷口凹凸不平,他的抵抗力本來就差,凝血功能低下,傷口反覆發炎用了很長時間。
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遲稚涵的動作,她摸了兩下,估計是沒有勇氣去看,或者突然想到了他不能被碰觸,所以又很快的把他的袖子拉好,鬆了手。
她為什麼每次主動拉手之後,鬆手的動作都那麼快。
齊程並沒有意識到剛才的頭痛已經消失,他現在的注意力都在遲稚涵的表情上。
「你……幹什麼?」明明動手的人是她,現在卻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完完全全惡人先告狀的樣子。
「就是……」遲稚涵心裏面壓抑的一塌糊塗,開口的時候也完全沒過腦子,「就是太心疼了。」
……
遲稚涵吸了吸鼻子。
齊程維持著站立的姿勢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我的意思就是……」遲稚涵吞下心裡一萬噸自我唾棄的髒話,汗流浹背的企圖圓回來,「就是看到這種,就覺得抑鬱症病人很可憐……」
「不是……我不是覺得你可憐!」遲稚涵使勁搖頭。
「……也不是……就是,就是感覺你以前一個人經歷這些很……值得心疼……」最後聲音小的快要聽不見,面紅耳赤的又開始使勁搖頭。
「就是基於人道主義的心疼!」索性閉著眼睛開始胡說八道。
所以說她這個說話不過腦子的習慣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改掉……
……
齊程安靜了片刻。
哦了一聲,很鎮定的走開。
走開的時候還順便又叮囑了一句:「不要看了。」
……這樣的鎮定,就顯得她剛才的慌亂很莫名其妙……
「……你都沒有想歪么?」遲稚涵突然又不爽了。
……齊程準備上床的動作停住,回頭,有些不解:「想歪什麼?」
「……沒什麼。」遲稚涵吶吶的。
心疼這種詞說出來,他居然都沒有想歪么……
她最近看了點抑鬱症相關的書,說患者因為缺乏安全感,悲觀,所以思考事情的角度會非常消極。
他是不是消極的認為,她不會心疼他,所以乾脆就沒有想太多。
「齊程,我是真的心疼。」不甘心的遲稚涵又大聲的宣布了一次,沒臉沒皮的,不想他那麼消極。
齊程坐在床上嗯了一聲,很冷靜的蓋好被子躺平。
……
遲稚涵撇撇嘴,告訴自己路還很長,但是方向對了就總能走到。
而被子里的齊程,臉紅到即將爆炸。
他的手不痛,頭不痛,但是血壓有些高。
撐著自己躺在床上已經用了全部力氣,剩下的,就只有捂著臉揚起嘴角眯著眼睛。
遲稚涵剛才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樣子,讓他很想上前揉一揉她的頭。
「你知道心疼的意思的?」遲稚涵似乎仍然不甘心,上床後還是嘟囔了一句,然後沙發被她蹭得悉悉索索的響。
……
齊程翻了個身,又嗯了一聲,然後安靜了片刻,擔心遲稚涵又要再問,又補充了一句:「知道。」
……
遲稚涵捧著臉兩隻腳無聲的在半空中蹬了兩下,然後後知後覺的開始後悔……
安穩的感情……她剛才是不是有點……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