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程的減葯反應, 就像趙醫生預估的那樣,有些嚴重。
最明顯的反應是失眠, 為了預防失眠, 齊程這周的藥單上一直都有安定片,但是毫無用處。
遲稚涵連續兩天半夜醒來, 都發現齊程床是空的, 畫室的燈是亮的。
第三個晚上,遲稚涵很乾脆的爬上了齊程的床, 在他又試圖偷偷爬起來去畫室的時候,八爪魚一樣纏住了他。
凌晨一點。
齊程看了眼時鐘, 皺眉。
「你還沒睡?」他老實的跟著她十一點就上了床, 一動不動的躺到一點。
遲稚涵雖然偶爾夢遊, 但是睡眠質量一直不錯,三個小時,他以為足夠讓遲稚涵睡著了。
「抱著睡……」遲稚涵咕噥了一句, 閉著眼睛摸索到齊程的鼻子,然後往上, 拇指和食指捏著他的鼻根,「眼保健操說這是晴明穴。」
「你兩天沒睡了,眼睛不難受么?」還是閉著眼睛, 睡意朦朧的,嗓子也是沒清醒時候的沙啞。
「……」齊程頭往遲稚涵這邊靠了靠,讓她可以不用把手伸太高。
由著她按了一會,才伸手把她的手抓下來。
「睡。」摟著她拍了拍。
「一直睡不著?」遲稚涵用臉蹭蹭他的睡衣, 然後兩隻爪子開始習慣性的往他衣服里鑽。
「嗯……」齊程應了一聲,嘆氣,「現在弄得兩個人都睡不著了。」
「要不要試試我的方法?」遲稚涵抬頭,因為剛睡醒,她眼睛雙眼皮變成了兩三層,顯得眼睛更大。
「你失眠過?」齊程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
「……廢話。」遲稚涵白了他一眼,起身下床。
齊程一直覺得遲稚涵穿著睡衣拖鞋在巨大空曠的房子里來回走動的樣子很像誤闖巨人國的小矮人,當然這種形容他從來沒敢說出口。
真的,挺可愛的。
童話故事一樣的畫面,看著就暖暖的。
她把暖氣調的很低,為了降下房間里的溫度,還開了一會窗。
然後跑到柜子里拖了一床厚很多的被子,拿著她自己的ipad哆哆嗦嗦的爬上床。
溫度真的有些低。
尤其他這樣常年恆溫的待在二十五度左右的人來說,窩在厚被子里伸出一隻腳都被凍得寒毛直立。
「你開了幾度?」他不是很懂為什麼這樣可以治療失眠。
「十九,你家暖氣最低只能調到十九。」遲稚涵語氣居然還帶著遺憾,「本來溫度低一點會更有效。」
「……」
齊程只能繼續縮在被子里看著她低頭用ipad搗鼓出了一個視頻,打開,點了單曲循環。
然後把ipad丟到一邊,迅速的縮到齊程的懷裡。
「凍屎……」嬌滴滴的含糊不清的抱怨。
ipad開始同步播放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沒有任何語調的,在背中藥名。
……
「夏天的時候,吹著空調蓋被子最容易睡著,和現在這種效果差不多。」遲稚涵指了指厚被子,「而且據說體溫低可以催生睡意。」
……
齊程不是很想提醒她體溫低到催生睡意,可能就意味著低溫症。
「然後這個視頻,是神器。」遲稚涵努了努嘴指著ipad,「這個人,反人類一樣的背了五個小時的中藥方子,沒有語調,也沒有間隔,你閉上眼睛聽一個小時,還睡不著算我輸。」
……
所以又是她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奇怪法子。
雖然那個女的聲音確實,會讓人不自覺的開始意識遊離,有點像小時候上課某些老師講課就特別容易入睡一樣。
「那試試……」純粹是為了安慰她。
暖氣溫度太低了,他把被子塞緊,兩個人窩在裡面,隱隱的覺得滿足,遲稚涵又打了個哈欠,傳染一樣的,讓他也跟著打了一個。
那女人的語調太平,他閉著眼睛無意識的跟著重複。
懷裡的人已經漸漸睡著,呼吸配合著女人的語調,空曠的屋子裡只有被子這裡,是暖和熱鬧的。
真的睡著的時候,他心底還在下意識的掙扎,天冬到底是不是性寒,他明明記得幾分鐘前這女人還說天冬不是性寒來著。
然後意識就真的模糊了。
早上醒來對著遲稚涵得意洋洋的笑臉,心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真的有點反人類……
這種方法,居然,對他真的有效……
***
趙醫生是在齊程減葯療程第十天出現的,這十天遲稚涵助睡眠的方法雖然偶爾會失效,但是比起前面幾次減葯療程,齊程的身體情況好很多。
這本來是一件挺開心的事,可遲稚涵總覺得,齊程對趙醫生有敵意,那種小狗躲在角落裡面對著陌生人偷偷齜牙的敵意。
「對了,方案的事情你跟小遲說過沒?」趙醫生摘下聽筒,戴著老花鏡開始寫病歷,問的漫不經心。
齊程的回答是慢悠悠的把衣服拉好,躺平,被子拉上來蓋過頭。
……
遲稚涵發現自己面對這種場景的第一個反應居然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心疼。
在病人之前,齊程首先,是個三十歲的男人。
他一定不喜歡自己用這樣幼稚的抗議方式來抵制不希望發生的事,但是除了這種方式,他別無選擇。
齊程,其實自尊心很強。
醫生掀開他衣服做檢查的時候,他都會避開遲稚涵的眼神,慢慢的遲稚涵會在他檢查的時候找個理由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他對其他人的碰觸,仍然會有灼燒幻覺,所以不管是哪個醫生,給齊程檢查的時候都會盡量減少碰觸面積,大部分時間,都會用手指戳,看起來,就更加可憐。
齊程,最討厭她覺得他可憐。
所以,遲稚涵沒接趙醫生的話茬,只是走過去坐在床邊,左手伸進被子里,摸摸索索的握住了齊程的手,在他手心摳了摳。
齊程翻了個身,兩隻手抓著遲稚涵的左手,放到嘴邊親了一下。
兩個人徹底無視趙醫生,玩的黏黏糊糊。
趙醫生寫病歷的時候,戴著老花鏡翻了個白眼,他心裡有些惆悵,自己費儘力氣找來的,個性背景都非常適合參與治療方案的遲稚涵,終於被齊程拱走了……
這丫頭,現在看起來是怎麼誘拐都不會和他站在同一戰線了。
收好筆,趙醫生咳嗽了一聲。
沒人理他。
「這方案你哥你姐都簽過字了,都看的到曙光了,忍一忍後面都是好日子。」趙醫生把病曆本豎起來放在書桌上磕了磕,「再說了,你們兩個還年輕,這點坎都熬不過,後面還有那麼長的人生,你打算這幾十年都不分開?天天狗皮膏藥一樣黏在一起?小遲今年才二十五,你不打算讓她多走走看看?讓她以後幾十年天天耗在這裡給你做飯?」
「……到底什麼方案?」遲稚涵問的是齊程,他抗拒的都出冷汗了。
「需要你配合兩件事,第一件是脫敏治療有關的。」趙醫生終於找到了插話的點,「齊寧說你馬上要開始春季沒事視頻的錄製了,錄製地點會改在對面。」
「一般錄製會有多少人?」
「……二十個人左右,全部都去對面,會不會太多了。」她對脫敏治療沒什麼意見,只是擔心齊程能不能扛得住那麼多陌生人。
拍攝場地往往混亂嘈雜,她還擔心齊程的身份和病情會被人發現。
「保密的事情,齊寧肯定能做好,這方面你也吃過虧的你忘啦?」趙醫生嘿嘿笑,「而且脫敏會等他這一個月減葯療程結束後做,具體的過程齊寧會和你的經紀人聯絡,你到時候只要當做平常錄製一樣就行。」
「記得不要當著別人的面從對面直接進來這裡,就當成齊家買了你們公司後提供的拍攝場地就行。」
「療程會循序漸進,先是聲音,然後才會開監控,這點齊程應該也同意。」趙醫生頓了下,沒忍住還是想調侃齊程,「被子那麼厚你不悶么?小遲的手就那麼好吃?」
……
齊程漲紅著臉從被子里出來,和同樣紅了臉的遲稚涵對視,遲稚涵沖他吐了吐舌頭。
「另外一件事,就是你可能需要參與到減葯療程中去。」等齊程出來了,趙醫生才繼續話題,說完之後脫下老花鏡,坐在齊程的電腦椅上觀察齊程的反應。
沒有反應,除了抗拒之外沒有任何應激現象。
齊程在遲稚涵身邊,確實穩定的不太像是病人。
「齊程的社恐癥狀加重,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已經在你身上滿足了社交需求。」
「他有點麻煩,普通社恐患者雖然恐懼人群,但是為了生計不得不出門。」
「可齊程沒有生計問題,他一輩子不出門都不會餓死,本來還有個社交需求,多少還算點動力,現在你幫他把這個問題都解決了,他自己又覺得抑鬱症轉為輕度警報解除,對治療社恐這件事排斥心裡就變得更重。」
「這種癥狀,類似於抑鬱症患者對於某些藥物上癮,以為某種藥物維持在一個相對平衡的精神狀態,一旦藥物撤除,這個平衡狀態就會消失。」
「一夜回到解放前。」最後這句話,趙醫生是對著齊程說的。
齊程意外的沒有撇開眼,和趙醫生對視之後,皺了皺眉,有些不滿,但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小遲不在的時候,你從來都不會和我對視。」趙醫生還是看著齊程,「我看的很清楚,她在和不在,你完全是兩種狀態。」
……
「所以你想讓我做什麼?」遲稚涵打斷趙醫生的話。
她和齊程都很清楚,趙醫生說的話,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製造氣氛的廢話,剩下的那一兩句引導性的話藏在這堆廢話裡面,殺傷力特別的強。
「給齊程做一個月的減葯治療,你這一個月離開洋房,和齊程斷絕所有聯繫。」
「他如果能撐過這一個月,這次治療才能真正的算成功。」
「一個月?」遲稚涵傻眼。
「我本來打算兩個月的,齊程強烈反對下才改成了一個月。」趙醫生居然還委屈。
「你都討價還價了為什麼不直接跟他說一個星期比較好?」遲稚涵恨鐵不成鋼的低聲埋怨齊程。
「……你要跟我分開一個星期?七天?不見面,不聯絡?」齊程語速一下子快了,皺著眉,琥珀色眼瞳顏色變深。
……
…………
這兩個人明顯打算徹底忽略他了。
趙醫生又生出一股惆悵來,現在的病人都不好治啊,事兒多,還不知道報恩,好歹,遲稚涵還是他找出來的。
「一個月,是最低限度,減葯療程從來沒有一周的說法。」趙醫生很無奈。
「可是我連一天都不願意。」遲稚涵看著趙醫生,身後的男人因為她這句話呼吸都變輕了。
「我不是他的葯,抑鬱症變好社恐變差可能真的都和我有關係,我偶爾也會在發脾氣的時候自我暗示我是葯需要剋制,但是事實上,和他戀愛,我從來沒有克制過什麼,不管我們怎麼定義我介入之後的治療方案,齊程他從來沒有把我當葯。」
「我總覺得,你們都誤會了我和齊程的關係,我們戀愛,一直都和治療無關,和你忽悠我的什麼平穩的感情無關,我們兩個會互相發脾氣,會冷戰,會和大部分情侶一樣,我們的戀愛,從來沒有病態過。」
「你覺得齊程是因為有我在,才敢和你對視。」遲稚涵笑了笑,「其實我也是因為有他在,才敢把這些話說出來。」
「戀愛本來就是這樣的,有他和沒他是兩種狀態,甚至精神狀況都是兩種狀態,你不能把這種改變當成治療和病理。」
「我其實有信心,齊程現在的精神狀況,哪怕沒有我,他也能自我調節,抑鬱症也仍然是輕度,社恐不會變好也不會變差,那一個月,他會心情抑鬱,但是絕對撐得過去。」
「可是這能代表什麼?齊程康復的日子很寶貴,他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被抑鬱症折磨,那三十天,對他對我,都是一種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