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個叫石頭的男孩子慢慢的從燈影里踱了出來,在距離我們還有五六步的遠的時候站住了,臉上的表情很規矩,但眼睛裡卻帶了些許的不耐,手攥著腰上的汗巾穗子揉搓著。
但嚇人的並不是他的突然出現,而是他身後跟著的那幾個人,雖然隱在暗處看不清他們的長相,但是那高大的身材和一股若有似無的壓力,讓我情不自禁的往後退了一步。只覺得身後一暖,一隻手撐住了我的肩膀,這才發現我靠在了丹青的身前。
石頭沖丹青略彎了彎身,然後才規矩又客氣的問了一句,「雲小姐,我爹是不是落了個包袱在您這兒啊」,丹青放在我肩上的手一緊,然後就聽她說,「是,原本想等我們落腳之後,再找人給你們送去的,既然你來了,就拿回去吧,清朗,給他吧」,說完她推了推我的肩膀,我一晃,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
石頭慢慢地走了過來,到我跟前,一伸手。我雙手捧著包裹遞給了他,他沒說話,只接了過去,用手略翻動了一下包袱皮,好像在檢查著什麼。我有些不高興,他不說聲謝謝也就算了,居然還當著我們的面檢查,當我們是賊嗎。
回頭看了眼丹青,她臉色也不好,眉頭皺著,我實在忍不住,就輕聲說了句,「我們沒打開過,就是方才不小心掉在了地上,沾了些土,也不知道裡面有沒有怕磕碰的」。
他翻動的手一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裡的包裹,突然有些調皮的一笑,「我知道你沒動,也知道這包裹掉在地上了」,說完突然把手裡的小包裹往後一扔,一個人影迅速的閃了出來,利落的接下了那個包裹,然後轉身又閃了回去。
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做了個想要伸手去接的動作。「啊」,秀娥忍不住叫了出來,身後的也傳來丹青倒吸氣的聲音。石頭看我傻乎乎的張著手看他,呲牙一笑,「現在你知道了,那裡面的東西不怕磕碰,放心吧」。
我鬆了口氣,看著他賊兮兮的笑容不禁有些生氣,不想再理他,就會身往丹青身後走去。沒走兩步就聽丹青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石頭好像很隨意似的說了句,「喔,我和爹就在那邊的雅德利吃飯,有人告訴我們,看見我們…」他頓了下,又說,「看見我爹落下的包裹,就進去告訴了我們,爹就讓我來取了」。
丹青一愣,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倆的眼裡閃著相同的問題,在上海,幫工也吃得起那麼昂貴的飯店嗎?他到底是在給誰「幫工」呢?
我站定在丹青的身後,看看與丹青輕鬆對答的石頭,突然覺得火車上的那個男孩和眼前這個好像不是一個人似的。如果說在車上,他們還是一對穿得不錯,但是有些土氣的父子,但這會兒的石頭給人的感覺,是只有那種見過世面的人才就會有的自信和高人一等。
秀娥在我身旁嘀咕了一句,「花色的包袱皮多了,不過捆了個繩子,怎麼就能知道是他爹的」。丹青低頭看了秀娥一眼,秀娥一縮脖子,其實我們心裡都有著同樣的疑問。
對面的石頭顯然是聽見了,但他的笑容更古怪了,眼裡閃爍著讓我說不出來的神色,有點好笑,有點不屑,還有點驕傲…趙禿子,展爺,這兩個名字一下子浮上了心頭,我突然發覺自己的手很冰。
丹青顯然也覺得不對勁,但是本能的也不想再和他們多有接觸,因此只客客氣氣的說了句,「這樣啊,知道了,東西交到你手上就好,請代我問候你父親,告辭了」,說完轉過身,沖我們使了個眼色,就帶著我們往那個旅社裡走。
一時間背後沒了聲音,我們也不敢回頭去看,剛走到旅社門口,從裡面出來個人,與我們擦身而過,丹青她們瞟了他一眼,就進去了。我也看了他一眼,他五官平常,剃著利索的平頭,看也不看我們,只悶著頭往外走。
我原本也沒在意,只是覺得什麼東西在我眼前一閃而過,讓我覺得有些奇怪。一邊琢磨一邊往裡走,丹青正在櫃檯前和掌柜的說著什麼,我沒太聽到心裡去。秀娥走過來悄悄拉了我一把,低聲問「清朗,咱們是不是要住在這兒,一直等著二少爺呀」?
「嗯」?我有些迷糊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才反應過來她問的問題,看她的表情有些茫然無措,只能她安慰笑了笑,「應該吧,別擔心,咱們一定可以找到墨陽的,丹青有辦法」。
秀娥點了點頭,有些放心的一笑,看著依然再和掌柜的交涉著的丹青和張嬤,她不經意的問了句,「你剛才在想些什麼呢,眉頭皺得那麼緊,包裹也還回去了,那個什麼石頭不是說,裡面的東西不怕摔嗎」。
「嗯?是啊,包裹」,我喃喃的念了一聲,「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終於想起是什麼不對勁了,忙的往門邊跑去,秀娥一愣,就緊跟著我過來了。大門外依舊是燈火閃爍,但是石頭和那幾個人已經消失了,方才出去的那個人也不見了蹤影,我輕輕的吁了口氣。
「清朗,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嗎」,背後的秀娥輕聲問了一句,我看看對面不遠處,霓虹依舊的雅德利餐廳,沒有回答秀娥的話,只是搖了搖頭,拉著她朝丹青走去。
那個包袱上捆著的繩子是青色的,剛才從我眼前閃過的那個人,腰上系著的也是青色的汗巾子,一如…石頭腰上系的。
上海的小洋樓和家鄉的大瓦房截然不同,我好奇地在屋中央站著,四下打量。細高的窗子,踩上去會咚咚響的木質地板,還有木板做的牆圍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有些地方已經掉漆了,我卻覺得似乎還能摸到墨陽的溫暖。
原本四處亂竄的秀娥被張嬤拎進了卧室去幫忙收拾,我環視了屋子一圈,眼光最後落到了木然坐在窗前的丹青身上,她手上握著那封信已經好一會兒了,信封上寫著,「吾兄墨陽親啟」,封口依舊封的嚴實,從未開啟。
我低低的嘆了口氣,丹青的那封信墨陽根本就沒有收到,那掌柜的說,當時墨陽他好像有很緊急的事情,急匆匆的結了帳就走了,他的一些衣物還留在了這裡,說是回頭再來拿。
丹青寫了些字給那個掌柜的去對過筆跡,又把墨陽給她的信拿了出來,他才把最後收到的那封信和那些衣服交給了丹青。正好墨陽之前住的那間屋子還沒有租出去,丹青帶著我們住了進去,就為了掌柜的說的那句,墨陽說過,會回來取衣物的。
算算時間,墨陽走的時候,正好是老爺沒了之後一個星期,想必最終還是有人通知了他這個消息。我和丹青都明白絕對不會是大太太和大少爺,徐家的家產因為上次的事情受了不少損失,可依然是家大業大,大太太才不會白白的便宜了墨陽。
突然想起老爺之前把墨陽的那封信轉給了丹青,我猜想那封信的內容大太太他們一定不知道,否則正好給了他們更好的借口,一個子兒也不用留給墨陽,就如同他們對待丹青一樣,只給了她一個冰冷的口信兒。反正老爺也沒了,要怎麼說全憑他們。
我有點為墨陽擔心,但是更擔心眼前的丹青,我慢慢地走過去站在了她身邊。丹青好像一無所覺,只是冷冷的看著窗外,我想輕輕的碰觸她,安慰她,卻覺得她好像被一層無形的薄霜覆蓋著,寒如冰雪。
站了會兒,見她還是不想說話,我轉身往屋裡走去,那裡雖然不時地傳來張嬤的嘮叨和數落,卻還讓我覺得暖和些。「清朗,我們一定等得到他的,是吧」,丹青幽幽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我站住腳,回了頭看她。
她依然側頭看著窗外,好像一幅剪影,我閉了閉眼,彷彿這樣可以感受到墨陽留在這屋裡的氣息,這可以給我勇氣。我走過去,握住丹青冰涼的手,緊密而堅定。過了會兒,她慢慢地回握住我的手,轉了頭看著我。
「我們一定會等到他的,就算等不到,我們也可以去找,老家沒有就去北平,一定會有人知道他在那裡」,我頓了頓,又說,「因為他也一定會去找我們」。丹青張大了眼看著我,過了會兒,她有些自嘲的一笑,對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一定會找到的」。
我點點頭,她的手有些回暖,我正想說要去幫張嬤的忙,丹青低低的說了句,「對不起,清朗,我應該保護你的,但卻還沒有你堅強」。我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輕聲說,「因為姐姐堅強,我才堅強的」。
丹青怔住了,看了我半晌,突然微微一笑,站起身,對我眨了眨眼,「既然如此,堅強的我們快進去幫幫秀娥吧,不然她再堅強,也會被張嬤數落傻了的」。
「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和丹青手拉手的往裡屋走去,看著丹青臉上的笑容,我第一次覺得這屋裡溫暖了起來,心裡低低的說了一聲,墨陽,一定要回來啊。
日子平穩的過了幾天,大家都強迫自己安靜下來,靜靜等待,每個人都期待著下一刻墨陽就出現在我們面前。張嬤最害怕的是督軍會派人把我們抓回去,我卻更擔心,那天碰到的光頭大叔和石頭會不會再來。那根青色的帶子,似乎一直在我眼前纏繞,我也不敢和丹青提起。自那天之後,丹青看起來一直都很鎮定,甚至還不時地和我們開個玩笑,我卻明白她心底的擔憂比我們每個人都要多。
「清朗,我媽讓你拿著這錢,咱們趕緊出門去吧」,秀娥從屋裡跑了出來,邊說邊把兩個大洋塞在了我的手裡。這幾天丹青都沒有出門,每天只是看看書,寫點東西,一應出門跑腿的事兒,都由張嬤去做。
昨天晚上我和張嬤去打水的時候,碰到了住在我們樓下的房客女人,她皮笑肉不笑的說了些什麼鞋底子那麼硬,還咚咚咚地走來走去的,不怕腳痛啊。張嬤以為她是好意,忙客氣了兩句,那個女人哼了一聲,扭身走了。
結果我和張嬤回來的時候,就聽她在屋裡和她先生抱怨,說是樓上的那幾個土包子,在屋裡也不知道穿軟底拖鞋。吵得別人半死不說,估計那地板都要給硌壞了,應該和那旅社掌柜的說一聲才對…
張嬤漲紅了臉拉了我回去,丹青見她那個樣子就問怎麼了,張嬤期期艾艾的說不出來,丹青就看我。我只敢說那個女人說在屋裡最好是穿什麼軟拖鞋才好,丹青看看我又看看張嬤,猜到了那個女人說話顯然不會這麼委婉客氣,臉色不禁變得有些難看。
一晚上,我們都是躡手躡腳的走來走去,秀娥甚至脫了鞋子,光腳走。可天也涼了,雖是木地板,時間長了,秀娥也冰的齜牙咧嘴的,兩隻腳不停的搓動著。
所以今天一大早,張嬤就要出門去買那個拖鞋,可能是最近她的精神太過緊繃,不知怎麼就拉起肚子來,因此丹青再三的叮囑之後,就讓我和秀娥出門去買。
秀娥興奮得要命,拉著我就往樓下跑,我連忙扯住她,指指樓下那戶人家的房門。她咧了咧嘴,放緩了腳步,輕手輕腳的拉著我出門去了。等走過她家門口以後,她回頭沖那個房門吐了吐舌頭,我忍不住笑了,昨天晚上把秀娥的腳冰壞了。
住了兩天就發現這個旅社的位置確實不錯,離著繁華的地段不遠但又安靜,買東西也方便。而且很多報館就在這附近,因此有很多報館職員都租住和升的房子,我們樓下的那家也是,好像是從南方來的。
我原本有些奇怪的問丹青,既然是寫文章的,應該是斯文之家,那家的男主人我見過一次,很和善的,怎麼那個女人那樣的刻薄。沒等丹青回答,一旁納鞋底子的張嬤就說,「你沒聽過啊,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枝」,我和丹青一愣,接著就大笑。
出了門,按照張嬤告訴我們的地方,我倆拉著手朝巷子外走去。白天我們還沒出過門呢,眼前的一切和夜晚看來又有很大的不同,更加的繁華,也更加的喧鬧。
秀娥不時地大呼小叫,指指點點,我也很新奇,覺得眼睛好像都不夠用了,卻不敢忘了丹青的叮囑,趕緊把事辦好然後回家,千萬不要惹事端。
張嬤說的那個雜貨鋪子就在和升不遠的前街上,我和秀娥邊走邊找,一邊小心的躲著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潮和黃包車。到了路口,我張望了一下,洪記雜貨的招牌就在路對面,我忙拉著秀娥往對面走。
剛走到路中央,一陣「噹噹」的聲音在我倆左側響了起來,我也沒太當回事,繼續往前走,那聲音越來越近,聲音猛地急促了起來,我倆嚇了一跳。
循著聲音看過去,就看見一輛巨大的車子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車上的一個穿制服的人正沖我們用力揮著手,喊著什麼。我倆都傻住了,想跑,卻覺得腿軟得要命,一動也不能動,就那麼眼睜睜的看著那車子像我們衝過來…「啊」!我尖叫了一聲,只覺得一股大力傳來,一陣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