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四月,微風拂面,桃李芳菲,初春的感覺總會讓人不自覺地心動,好像忍耐了一冬的寒冷陰暗,在春風拂面的那一剎那,都得到了救贖。「啊,臭石頭,看你乾的好事,我又得重新洗了」,趁著好天氣正在晒衣服秀娥尖聲叫著,她從地上把石頭不小心碰掉的衣物撿了起來,然後追著石頭要往他臉上抹。
石頭笑嘻嘻的左躲右閃,圍著花園裡的廊柱轉著圈,秀娥則是嘴裡一直不停的叫罵著,我忍不住一笑,靠在欄杆上看著他倆嬉戲追逐,突然覺得心情好了很多。秀娥追得氣喘吁吁地,她不經意抬頭看見了陽台上的我,就對我招手喊道,「清朗,別在那兒看書了,要不要下來走。」
不遠處的石頭也站住了腳,神情自如地靠在柱子上,沖我招了招手,我想了想,突然覺得今天天氣很好,胸中激蕩著什麼情緒似的,就彎身下去對他們說,「好呀,你們等我」,說完放下書,往樓下跑去。
距離那場晚宴已經整整五個月了,我一直默默地祈禱著,等待著,希望有一天丹青會覺得累了,然後來告訴我,她放棄了,不再為難別人,同時也放過了自己…
可是我等了這麼久,卻從沒看見丹青的身影,只有唯一一次張嬤來看秀娥,我悄悄地跟了去。張嬤見了我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噓寒問暖,她好像有著說不出的疲憊,不堪重負,神色陰鬱,只問了幾句我們身體如何,對於丹青的事情卻隻字不提。
到了最後,她要回去的時候,才把我單叫了過去,跟我說,清朗小姐,你只要保重你自己就好了,小姐那邊你就不要操心了,一切有我。從來沒有聽張嬤這麼生分的說過話,可沒等我再開口,她已經轉身上了黃包車,絕塵而去。
秀娥躲在一旁不敢說話,最後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還是她拉了我回去,一邊喃喃地說,「清朗,你有沒有覺得,我媽變了好多,也不曉得小姐受不受得了她。」聽她這麼說,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丹青不再見我的原因,也許她早就知道自己會變得憤世嫉俗,充滿了陰暗,然後就會影響到自己周圍的人,就好像…張嬤一樣。
「清朗,你還磨磨蹭蹭地幹什麼」秀娥跑過來一把拉住了我往外跑,臉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我笑著任憑她拉著。雖然丹青和張嬤都變得無法再接近,可秀娥卻漸漸地恢復了以前的性格,六爺,七爺對她都不錯,陸青絲的冷嘲熱諷她也已經無所謂了,還有石頭,石頭是真心真意對她的。
「清朗,你應該多出來走走,你現在又不上學了,總悶在屋裡不好」,石頭晃了過來,他假裝咬牙咧嘴地挨了秀娥一拳,然後才笑眯眯地跟我說。我對他微微一笑,就伸手盆里拿衣服,幫秀娥晾。他的那番話應該是六爺讓他說的吧,自從那天晚上回來之後,我已經足不出戶整整五個月了。
秀娥沖石頭一吐舌頭,趕緊過來跟我一起干,石頭笑咪咪地溜達了過來,「你們知道嗎,每個周五都是碼頭上的交易日,漁工們會把他們打來的各種鮮貨進行交易,如果買了立刻就煮的話,哎呀,那個味道真是…」,他邊說邊咂巴著嘴。秀娥幹活的手慢了下來,顯然被石頭描述的景象吸引住了,石頭得意地笑了笑。
我好笑地看著他對著秀娥擠眉弄眼的,抻平了手裡的襯衫晾好,然後回頭笑說,「你們倆個別鬧了,把東西晾好之後,我們再出去好不好。」石頭一愣,然後就喜笑顏開的說,「好呀,那我先去準備,對了,這個你們不要晾了,我叫阿嫂來做」,說完他轉身就跑。
秀娥「撲哧」一笑,我扭頭對秀娥說,「一說出去,石頭怎麼這麼高興,好像在屋子裡悶了幾個月的是他不是我似的。」秀娥一邊抻著一件綢布外套,一邊悄聲和我說,「你不知道,是六爺和他說過,如果能說動你出去走一走,就有重賞。」
「啊」,我愣愣地看了一眼秀娥,秀娥用肩膀輕拱了我一下,「依我看,六爺對你可真好,比霍先生對小姐還…」,話未說完,她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閉上了嘴,偷眼覷著我。聽到丹青的名字,我心裡一痛,用力的抻著手中的衣服,借著手上的動作,靜待那股灼人心扉的熱潮退去。
過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我轉頭對秀娥笑說,「那也比不上石頭對你好呀,大叔可是已經把你當作未來兒媳看了。」我說的秀娥一怔,趁她發獃,我撒腿就跑,秀娥這才反應了過來,在我後面尖叫著追來。
沒跑幾步,興沖沖的石頭回來了,手裡卻抓著我和秀娥的外套。我趕忙躲在了他身後,秀娥撲上來抓我,卻被不明所以的石頭攔住了。
「喂,都是因為你啦,討厭」,秀娥看怎麼也抓不到我,就沖石頭髮脾氣,石頭倒也無所謂,看著我們高興就行,他哄著秀娥說,「是,是,都是我不好,車子已經備好了,咱們趕緊走吧,這樣中午就可以吃河鮮了。」
秀娥沖他咧了咧嘴,沖我一伸手,我一笑從石頭背後走了出來,拉住了她的手,石頭有些愣,秀娥一揚頭,「你不是說時間不早了嗎,倒是走啊」,說完拉著我往大門的地方走,石頭在我們身後嘀咕著,「女人心海底針」,我和秀娥相視一笑。
一到門口,就看見憨厚的石虎正站在車旁,那是葉展的車,我認得,最近局勢很混亂,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猖狂,彼此之間的那根弦,綳得是一觸即發。
現在沒什麼比軍備更重要的了,可蘇家卻幾乎包攬了軍需方面的大部分生意,所以六爺和葉展他們一直在上下打點,昨天葉展剛剛又去北平打探消息了。
見我出來,石虎憨笑著去幫我打開了車門,然後恭敬的叫了聲,「小姐」,我笑著點點頭,隨口問了一句,「你沒有跟著七爺走嗎?」他咧開了大嘴,「沒有,魯三兒他們跟著去了,我留下來照顧您。」「照顧我?」我一怔,轉頭看他,「什麼意思?」
石虎眨巴眨巴眼,卻摸著腦袋不說話了,後面趕上來的石頭沖我一樂,「就是出門這一類的事唄,總得有人照應著不是,老虎他也會開車」,說完他給了石虎一肘子,「趕緊上車走吧」,石虎趕忙答應了一聲,竄上了司機的座位,石頭坐在了他旁邊,秀娥則興奮的靠近了我坐。石虎雖然粗手大腳的,但是駕馭起車子來卻很靈巧,車子一溜煙的朝碼頭的方向開過去了。
幾個月沒有出門,四周看著好像也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記憶里冬天的陰冷變成了生機勃勃的溫暖。穿著打扮入時的男女依然和窮酸落魄的市井小民們走在一條街上,看似涇渭分明又偶爾交織在了一起。秀娥不時發出驚喜地叫聲,拉著我看這兒看那兒的。
石虎在石頭的明示暗示下,故意把車子開得很慢,好像想讓我多看看這外面的繁華世界,而不要再把自己一頭扎進殼子里,不問世事。一時間車裡的每個人都心情很好的樣子,我也就讓自己暫時什麼都不要想,只專心的去享受這樣一個上午。
又走了沒一會兒,黃浦江水突然出現在了眼前,秀娥竟然興奮得叫了起來,石頭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秀娥不忿地去掐他。看著他倆嬉鬧,我這才想起,自從秀娥來了上海,還沒有機會去江邊看一看,就是我,也是上次六爺帶我來的。
白天的江畔和夜晚的看起來彷彿是兩個地方,晚上漁火點點如繁星閃爍,一切行動都掩蓋在夜色下,給人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而白天的江邊則是熱鬧非凡,船隻穿流如梭,碼頭上也擠滿了熙攘的人群,號子聲,呼喝聲,算賬聲,叫罵聲,甚至重物落地的聲音交織在了一起,讓人聽起來萬分的雜亂,卻不孤獨。
看著和秀娥,石虎說笑個不停的石頭,我忍不住一笑,他是故意帶我來這兒的吧,應該是六爺吩咐他的吧。六爺一定是認為這裡這麼熱鬧,可以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想到六爺,我心中一甜。
經過這半年的相處,我越發的發現,在他冷靜溫和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柔軟的心。他對自己身邊的每個人都儘力地照顧著,漸漸地我也懂得了為什麼他對陸風輕的下落那麼執著,這個男人總是喜歡默然無聲地扛起一個又一個責任,他不輕易許諾,但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這些日子我幾乎是足不出戶,每日里就是看書,彈琴,畫畫,甚至刺繡,按照葉展地說法就是,過去那些家規嚴謹古代千金小姐的生活作息也不過如此了,可人家最起碼還會借去廟裡上香的機會出去走走,而我則完全把自己禁錮在那個小天地里。
這個天地里有秀娥,石頭,偶爾出現的葉展和毒舌的陸青絲,最重要的是,這個天地里有六爺。看我喜歡讀書,他就幾乎搬空了一個書局,這是葉展說的;我隨意地用寫字的毛筆畫了一幅花園寫意,第二天,我的書桌上就出現了全套的繪畫工具和顏色。他不開口,卻會把一切看在眼裡,放在心上
現在六爺喜歡在家穿著我做的布鞋,他喜歡吃紅燒魚,喜歡穿寬鬆的衣服,每當他不忙的時候,或者看我畫畫,或者讓我幫他抄寫一些私人的東西,或者什麼都不做,只是各自佔據著一把椅子,安靜的看書,悄然無聲中,只有不經意的眼波交流和會心一笑。
我們的生活在不經意間交織在了一起,難解難分,可漸漸卻發現,越了解對方就越放鬆,之前的生疏感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慢慢地消失不見了。也許我在他眼中還是個孩子,我們也沒有什麼山盟海誓,可是每當他回到家,敲響我的門,彼此相視一笑的那一剎那,那種安心的感覺讓人眷戀,我和六爺都很珍惜。
「清朗,馬上就到了」,石頭回頭沖我一笑,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笑著點了點頭。如果說之前的我無意識地禁錮了自己而不自覺,直到前些日子無意間聽到陸青絲和六爺說的話,「這姐倆可真有意思,一個用扒了皮,留著血的方式來懲罰別人和自己,另一個卻畫地為牢,自己判了自己的罪,哼。」
正是陸青絲這句話讓我警醒了過來,我一直堅信自己可以等到丹青回心轉意,但在那之前我也許就會先消沉下去。後來慢慢的出了屋子,去了花園,跟別人的交談也多了起來,雖然我還是拒絕再去讀書,但是六爺顯然放心了許多,但他並沒有強求我什麼,就像他曾對我許諾的那樣,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他最多只是鼓勵我多出去走走而已。
「吱」的一聲,車子平穩的停了下來,石頭跳下車來幫我們開門,秀娥靈巧地閃了出去,然後歪頭對我招手,我一低頭,邁出了車。「呼」我用力的呼吸一下,空氣中有著江海特有的水腥氣,我們一出現,周圍原本熱鬧的人頓時都安靜了起來,甚至往後退了推,給我們騰出了很大一個空場,而且沒人敢多看我和秀娥一眼。
「喲,虎哥,暉少,你們怎麼這個時候來了」,一個精瘦的年輕男子快步地從一間屋裡走了過來。石虎一笑沒說話,石頭一揚眉頭,沉聲說了句,「麻桿兒,怎麼就你在這兒看著,顧大頭呢?」
那個叫麻桿兒的年輕人趕緊彎腰掏出煙捲來要給石虎點上,一邊還說著,「暉少,下頭那些漁船有點子小問題,顧老大帶人過去看看,我留守,剛走,沒想到您們就來了,我已經讓人去叫了,今天的鮮貨可不少。」「唔」,石頭點了點頭。
秀娥有些吃驚的看著那個對石頭不停諂媚的男人,而石頭沉穩冷漠的樣子也似乎讓她很驚奇。我知道光頭大叔是六爺手下的總管,而石頭十二歲就出來跟著葉展了,對於我們他也許還是那個沒長大,會和我們一起笑鬧的大男孩,可在他們所謂的黑道上,提到趙暉這個名字卻不知道的人還真沒幾個。
六爺曾經說過,石頭盡得葉展的真傳,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臉上總是笑嘻嘻的,對待敵人卻只有一顆冷酷的心。我看著石虎一擺手拒絕了那隻煙,那個麻桿兒訕訕地收起了煙捲,卻偷眼看了我一眼。「啪」的一聲響起,我只看見那個麻桿兒的臉上多了一道瘀痕,疼得他嘴角抽搐,卻連摸都不敢摸。
石頭沒事人似的一笑,「自己的眼珠子最好管好了,省得哪天不小心被人挖出來」,麻桿兒帶著哭腔地應了,我和秀娥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石頭再扭回臉看我們,已是平時的調皮笑容,「清朗,秀娥,咱們先下去看看,也讓你們開開眼」,說完他帶頭往碼頭下面走。
我和秀娥跟著他往前走,然後石虎也跟了上來,我餘光看見麻桿兒拉住了石虎,討好的問了一句什麼,石虎大嘴一咧,快速地做了兩個我看不懂的手勢,那個麻桿兒立刻變了臉色,退了一步低頭站好。「清朗,快走啊」,秀娥在前面叫了我一聲,我趕緊答應著快步跟上了。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漁船,所有的人都在忙碌著,一陣陣魚腥味沖鼻而來,但還是阻止不了我和秀娥好奇的目光。不遠處一個身材敦實的男人帶著一些人趕了過來,看起來他和石頭都很熟,他不停拍打著石頭的肩膀,然後又玩笑的說著什麼。
我和秀娥站在一間倉庫的屋檐下,石虎高壯的身軀就擋在我們面前,他抱臂而站,那些漁工顯然都認識他是誰,結果沒有一個人敢往我們這邊看一眼的,一如方才下車的時候。
石頭不曉得和那個男人說了些什麼,那個男人快速地抬頭看了一眼這邊,就點點頭離開了。石頭笑眯眯地走了回來,「放心吧,一會兒我們就有好東西吃了,對了,你們要不要到棧橋那邊去看看,那邊風景好,有很多客船,空氣也沒這麼腥。」
秀娥先轉頭看我,我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石頭對石虎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就沖著我們故作瀟洒的一甩頭,秀娥笑罵著帶我跟了過去,我發現石虎並沒有跟上來。
繞了幾個彎子,前面頓時安靜了起來,景色和空氣跟剛才比簡直就是天上地下,不遠處就是客船駁口,不時地有穿著得體的男女在這裡上下船隻,或散步聊天。
我忍不住皺了眉頭,石頭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咱們再往下走走,那裡安靜也沒什麼人,還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豪華客船」,我趕緊點頭,伸手拉了秀娥跟著他往下走。
到了底下,甚至可以摸到江水,秀娥興奮地沖了過去,石頭趕忙跟過去保護她,好像生怕她會跌落江里什麼的。他一邊看著秀娥,一邊回頭看我,我偏身坐在了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對他擺手示意不用管我,他一笑,揮揮手表示知道了,就轉身去看秀娥從石縫裡抓小螃蟹,他倆不時地發出笑聲,那笑聲是如此的愉快,讓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嗚」一聲汽笛聲響起,遠處一艘汽輪飄著白色的煙霧駛過,四月的江風還是很涼,但是吹拂在臉上,卻讓人因為微寒的感覺而清醒。那些精緻的客船都是為了有錢人們附庸風雅的,小的也就能載個三五人。早春的到來,讓這些貴婦小姐們迫不及待的穿了上新穎別緻的春裝,互相炫耀著,攀比著。
我隨意地看著那些正在上船或下船的小姐們,不遠處一艘客船正緩緩地駛了回來,個頭不大,突然發覺那些人有些騷動,我不禁好奇的伸頭看,那船一靠岸,立刻有棧橋服務的船員跑過去接纜繩,然後恭敬地站在船邊伸手扶客人下船。
兩個男人陸續抵下了船,那個胖得我根本就不認識,稍微瘦些的那個看著有幾分眼熟,也許在什麼地方見過吧,可他們有什麼好值得別人騷動的。看著那個船員還在伸手等著,我知道後面還有人,果然,一隻素手緩緩伸了出來,我突然覺得心猛地一跳,一個纖細優雅地身影隨後現了出來。
「啊…」我低呼了一聲,下意識地用雙手緊緊捂住了嘴,腿雖然一陣陣發軟,我還是勉力站了起來往上走去,秀娥和石頭正玩得開心,並沒有注意到我。
「喂,你看,那個就是現在上海最紅的女人徐丹青,聽說她前任未婚夫就是軍需處那個霍處長」,「天啦,她那身衣服得值多少錢呀,哼,有人花錢養活還真好呢,瞧她那風騷的樣子」,「聽說,現在上海灘的名流達貴們,都以能邀請到她相陪出行為榮,哼哼,不是誰都能跟軍需處長的前任未婚妻一親芳澤的啊」,「聽說她很難請的,不過只要有霍大處長或是蘇家人在的地方,她就一定會出現」,「好了,你們說話小心些,誰不知道她身後的靠山是陸家人啊,別胡說八道了,小心惹麻煩…」
我麻木地站在竊竊私語的人群背後,看著嬌艷一如玫瑰的丹青,風情萬種地從不遠處走過,那兩個男人殷勤備至,一直陪著小心,丹青卻只是偶爾賞個笑容,漂亮的杏眼裡卻彷彿罩著一層迷霧,她如眾星捧月般地被送上了車。
嘰嘰喳喳地人群登時散去了,我目送著那輛車遠離,陸青絲說過的那句話不停地在我腦海中迴響,「可真有意思,一個用扒了皮,留著血的方式來懲罰別人和自己…」我按住額頭,不知道是不是江風吹得久了,太陽穴一陣陣地抽動…
我命令自己轉身,回去找秀娥她們,什麼都不要想,「啊」,暈頭脹腦間好像撞到了人,我踉蹌著倒退了一步,「對,對不起啊」,我喃喃地道歉了一句。
「真是的,走路怎麼不長眼啊,撞得我痛死了」,一個嬌縱地女聲響了起來,我身子一硬,居然是她…「嚯嚯,這是誰呀,不是雲清朗小姐嗎?」蘇雪瑩冷笑著說了一句,「你們不知道她是誰吧,她就是大名鼎鼎遞交計花徐丹青的妹妹,姐妹倆還真厲害呢,一個攀上了陸仁慶,另一個卻又被陸城收了私房,怎麼樣,最近過得如何,我奉勸你小心些,陸城是走黑道的,心狠著呢,說不定哪天煩了你,就把你賣到妓寨去…」
聽她一句接一句的刻毒言語,我本來是咬緊牙關不想理她,可聽到她最後說六爺的那句話卻讓我怒火中燒,本來丹青的出現已經夠讓我心碎的了,現在蘇雪瑩還來火上澆油,要不是因為她們蘇家的陰險卑鄙,丹青又怎麼落得如此地步。
我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嗡」的一聲,然後人已經朝蘇雪瑩沖了過去,我這輩子還從沒動手和別人打過架,也許是看秀娥和人干架多了,下意識地就學了她的方式,一時間,蘇雪瑩被我連踢帶打,又抓又扯得鬼哭狼嚎的。
周圍的人好像都愣住了,蘇雪瑩的那幾個朋友看著我瘋狂的樣子也不敢過來幫她,蘇雪瑩似乎被我的憤怒打懵了,只會不停的尖聲哭叫。我正打得痛快,突然一隻手用力地擰上我的手臂,然後把我甩了出去,我一頭撞在了一旁的欄杆上,頭一陣眩暈,手臂的劇痛卻讓我連暈倒都做不到。
「小姐,三小姐,你沒事吧」,幾個保鏢似的人物緊緊地護著蘇雪瑩,她那幾個朋友也如夢初醒似的跑了過去,圍著她沒用的尖叫。蘇雪瑩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一抹正在流血的鼻子,突然就跟瘋了似的吼起來,「臭丫頭,賤女人,你居然敢打我,你們都是吃乾飯的,還不給我動手。」
那幾個保鏢立刻如狼似虎的撲了上來,我下意識地抱頭蜷緊了身子,等待著拳打腳踢的到來,突然傳來一聲大吼,然後就聽見皮肉遭痛擊的聲音,還有蘇雪瑩的尖叫聲,「你這個大鬍子,不要多管閑事,你知道我是誰嗎?啊,你要幹什麼,來人啊,啊!!!」
我頭越發的暈起來,眼前一陣天旋地轉的,只隱約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形正擋在我面前,和蘇家那幾個保鏢對打,蘇雪瑩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清朗」,我突然聽見秀娥的急喊聲從下面傳來,周圍突然安靜了起來,打人的,被打的,還有看熱鬧的,好像一下子就跑掉了似的。不一會兒有人過來一把扶住了我,「清朗,你沒事吧」,石頭氣急敗壞地問了我一聲。
秀娥也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清朗,你哪兒痛,是不是受傷了」,她一邊說,一邊急切地檢查著我。我強忍著頭暈噁心說,「沒事兒,頭被撞了一下,右邊手臂好像有些扭傷。」
秀娥馬上用力推了一把石頭,「我們趕緊回去請王醫生過來看看吧」,「好」,石頭將我輕輕地抱了起來,我靠在石頭的肩頭,勉力睜眼向後望去,那個高壯的身影卻再也看不見了,他到底是誰…
「哎喲」,手臂的抽痛讓我清醒了過來,我睜開眼左右看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額頭上的疼痛,還有手臂上包裹的白巾,證明我不是在做夢,我真的痛打了蘇雪瑩一頓。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出來,值了,要是能多給她幾下,我情願左手也扭到。
「你居然會笑,傷成這樣很可笑嗎」,六爺有些暗啞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我尋著聲音一轉頭,他正靠坐在窗邊抽著煙,見我看他,就把煙掐掉走了過來。
他慢慢俯身在了我上面,手臂撐在我身子兩側,我們臉對著臉,近的我都能聞到他呼吸中濃重的煙草味,可他向來冷靜的眸子,這會兒卻燃燒著狂怒,「誰幹的?」,他從牙縫裡擠出了這三個字。
那抹狂怒突然抹平了我心中殘留的憤怒,我微微一笑,抬起沒受傷的左手去輕輕撫摸他有些粗糙的臉頰。六爺一眯眼,伸手握住了我的手,緊緊的,但臉上的表情卻寫著,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不問。
「如果我告訴你,打我的人下場絕對比我慘,你會不會不這麼生氣?」我笑問了一句,六爺一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投降的說,「好了,我說就是了,是蘇雪瑩,不過是我先打的她,她家的保鏢就把我扔了出去,所以才受傷,後來她想讓那些保鏢來打我,但是,有一個人救了我」,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了那個高壯的身影,當時頭暈目眩的,看著有些模糊。
「唔,怎麼會和她打起來?」六爺沉靜地問了一句,「啊」我眨了眨眼,「因為她說到丹青壞話啊…」「是嗎」六爺這會好像又恢復了平常的冷靜,「只為了那個你就和她打起來了,還是你先動手的?這可不像你…」看著六爺懷疑的表情,我扁了扁嘴,「因為,因為她也說你的壞話了呀,你別讓我重複啊,想起那些話,我就想再揍她一頓」,我忍不住又皺了眉頭。
六爺有些怔忡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俯下了身,將他的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怔,看他一動不動,只有炙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肩頭,我輕輕叫了聲,「六爺?」
六爺聞聲慢慢抬起了頭,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看著我,我突然覺得臉熱了起來。就在我開始心慌意亂的時候,他嘴角微微一彎,啞聲說了句,「你是第一個為了我打架的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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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他柔軟的眉梢眼角,我只覺得自己又羞又喜,一時間,好像連手腳都沒有地方放了,六爺看著我手足無措的樣子,臉色越發地溫柔,他突然一笑,「看不出來,你很厲害嘛,還會打架。」
聞言我的臉更加的燙了起來,那個時候一定是氣瘋了,我囁嚅著解釋說,「其實不是的,我一向都是贊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和平主義者,這次要不是因為丹青和你…」話說到一半,我覺得不對又咽了回去,這話聽著好像是自我表白外帶邀功似的。
六爺看著我的樣子,眼裡有著壓不住的溫柔,他玩笑似的說了句,「能讓清朗小姐為了我破戒,在下實在是榮幸之至啊」,「哧」,我笑瞪了他一眼,得了便宜還賣乖,六爺眸色突然一深,一道陰影壓了過來,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一個乾燥溫暖的吻輕落在了我的眼皮上,良久…我覺得自己的眼皮和那薄薄嘴唇一起輕顫著,那絲顫抖一直傳入了心底,讓我的心緊緊纏繞了起來,一個微啞的聲音輕輕在我耳邊響起,「以後叫我陸城…」
時間飛逝,轉眼就到了七月,北平的一聲槍響,整個中華大地都為之震動,上海表面上似乎還是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的,但是私底下卻是風雲詭異,暗潮洶湧。在租界那些或經商,或抱有不同目的的日本人,也越發的蠢蠢欲動,這些我都是聽六爺說的。
私底下我喚他陸城,當著別人還是執著的稱他為六爺,陸城對我這種彆扭的行為也是聽之任之,只是每次都用一種瞭然的目光嘲弄著我的羞澀。陸城,嘴唇稍稍噘起,舌尖輕抵下頜就能叫出這個名字,我從不知道簡單的唇齒碰觸就能說出那麼甜蜜的兩個字,陸城。
「清朗」秀娥叫著我的名字一下子推開了我的房門,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畫著畫。秀娥咚咚地跑到我跟前,氣喘吁吁地說了一句,「那個陸老爺來了。」我一愣,陸仁慶,他來幹什麼,那…丹青!!!我手裡的毛筆「啪」的一下掉在了桌上,畫了一半的畫頓時被污了。
秀娥看我這副樣子,她了解的搖了搖頭,「沒有,小姐沒來,只有她自己一個人,七爺也跟著回來了」,「喔…」我無意識地應了一聲,身子突然有些酸軟。
秀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石頭帶了好玩的東西回來,你快跟我去看,走呀,別管那個了,反正你這畫已經毀了,回頭再畫一幅就是了,快跟我來」,說完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外走。
剛走到樓梯口,就聽見陸仁慶那永遠不急不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有確鑿的證據嗎,這種掉腦袋的事情,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紅口白牙,說了別人也不信」,我停住了腳步,秀娥則小心地貼在了我的身後。
葉展的聲音跟著響了起來,卻不若平常的懶散嬉鬧,而是多了幾分嚴肅,「大哥,這種事情我怎麼敢胡說,無商不奸,那個姓蘇的天生黑心也就罷了,可這是軍需,他拿來做手腳,跟賣國又有什麼區別,更何況,我早就聽過傳聞,他跟那個源清和來往密切,說是生意來往,眼下兩國之間,早晚得有一戰,要不是政府軟弱…」
「好了,有什麼事情我們進書房去說吧,大哥,我給你看看證據你就明白了」,六爺打斷了葉展越來越激昂的聲音,「趙叔,別讓其他人靠近書房」,「是,我知道了」,光頭大叔豪放的聲音頓時傳來。一陣腳步聲響起,然後就聽到書房沉重的關門聲。
樓下沒了聲音,秀娥輕輕的捅了捅我,我示意她別動,等了一會兒之後,才邁步往樓下走。聽到腳步聲,原本站在大門口抽煙的光頭大叔立刻抬起了頭,看見是我們,嚴肅的臉孔頓時軟化了下來,他笑著沖我們招了招手,並示意我們小聲。
我和秀娥安靜地走到了他跟前,「大叔好」,我倆乖巧的問候了一聲,光頭大叔笑得眼睛都眯沒了,「好,好」,他看了一眼秀娥,可以壓低了嗓門笑說,「你們倆是去找石頭吧,那趕緊去吧。」我們點點頭,剛要往外走,大叔好象想起什麼似的攔住了我們,然後從自己兜里掏出了一塊包裝紙上都是洋文的巧克力給我,這才努努嘴,讓我們走了。
我和秀娥相視一笑,光頭大叔總是拿我們當小孩子看,他自從知道我們住進六爺家之後,就四處跟人說什麼,早就知道和我們有緣份,當初在火車上就知道了云云。
秀娥帶著我走到了廚房,我這才發現石頭帶回來的是幾隻小狗,聽說是德國種,長大了很厲害的那種,可現在看著,卻如毛絨玩具一樣可愛。我們三個聊了很久,又分享了那塊巧克力之後,我和秀娥就抱著各自喜歡的小狗準備回去睡覺。
臨走的時候石頭不經意地說了一句,碼頭上的工人又和日本船員起衝突了,這幾天大叔他們都在處理這些事,那些船員很囂張云云。我知道六爺對政治爭鬥沒什麼興趣,但他和葉展對日本人向來沒有好感,這些年在船運碼頭那邊,不知明爭暗鬥了多少次。
更有一次,秀娥無意間提起陸青絲的頭髮怎麼會死人被她正好聽到,她陰惻惻地笑到秀娥面無人色,才轉身離去,嘴裡卻冷冷的說了一句,「那小鬼子該死。」所以現在世道混亂,日本人那麼猖狂,我真的有些為六爺他們擔心。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抱著小狗坐在床上,伸手逗弄著它,只感覺它的牙床乳牙用力的含在我的手指上,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扣扣」,門輕響了兩聲,我猜到是六爺,他每天回來都會來探望我一下,就算很忙,哪怕只能打個招呼,他也會來。
可一時間我抽不出手指來,那隻小狗很有力氣,我甩了半天手指竟然甩不掉,只能笑著揚聲說,「快請進。」陸爺一推門走了進來,原本的他表情有些沉重,一進門看見我正笑著和那小東西纏鬥,他也笑了下,回身關好門走到我身邊坐下,用手指揉搓著小狗細軟的額頭絨毛。
小狗立刻被吐出了我的手指,去追逐著新的玩具。
看著六爺不自覺鎖緊的眉頭,我輕聲問了句,「陸先生走了?」「唔」,六爺點了點頭,他收回了手指,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我看他不舒服的樣子,就伸手去幫他按,六爺微微一笑,就閉上眼任憑我按摩著。
「我和老七今天見到了霍長遠」,過了會兒,六爺突然開口,我一愣,按摩的手指停了下來,六爺拉下我的手握住,他有些感慨似的說了句,「他是個真正的軍人,也是個男人,可惜…」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抿了抿嘴唇,「他和他那個所謂的老丈人不一樣,蘇國華那個人眼裡只有金錢權勢,卻沒有道義良心,要不是霍長遠堅持原則,沒有和他沆瀣一氣,有些事情可能會變得失控的。」
我隨意地點了點頭,六爺歪頭看了看我,「怎麼,你不想聽這個嗎?」,「不是」,我搖搖頭,「我當然很高興聽說他是個正直有責任心的人,可這對丹青有用嗎?他的正直和責任心又沒有分給丹青一點」六爺揚了揚眉頭看著我,我苦笑了一下,「也許我說得太苛刻了,我曾經看過一本書,裡面說所謂的英雄就是矗立在廣場上的雕像,對敵人不再有威脅,卻讓親人痛苦一生。」
六爺聽我這麼說,原本玩笑似的表情漸漸嚴肅了起來,「我知道,男人一定要有抱負,可為了這些抱負犧牲的永遠都是最親的家人和所愛的人,霍先生這樣,墨陽也一樣」,我長出了一口氣,玩笑著問六爺,「陸城,你的抱負是什麼?
六爺聳起眉頭想了想,「吃飽穿暖,全家平安」,「啊」我一愣,怎麼也沒想到六爺會說出這樣基本上不可以稱之為「抱負」的話。他認真地沖我點了點頭,「真的,我從小到大都這麼想。」我們對視良久,「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不管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肯這樣說,我已經很高興了。
陸城笑著笑著突然說了一句,「對不起啊,清朗,你姐姐的事我幫不上忙」,我立刻搖了搖頭,「不是的,你能照顧她的安全我已經很滿足了,也許不用多久,她就回心轉意了呢」,我無奈地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看著我的表情,六爺輕嘆了口氣,「我曾經跟你哥哥說,會讓你活得就像個十六歲的女孩,可現在看,好像我說了大話了。」我一愣,看著有些憤懣的他,我輕輕握住了他的臉,「第一,我虛歲已經十七歲了,所以看起來不象十六歲也是可能的,第二,張嬤曾經說過,男人要是不對女人說大話,那就根本不是個男人。」
六爺被我說的話搞得一愣,想了想才明白了過來,他輕笑出聲,攬著我的頭靠入他懷裡,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一個溫暖的吻落在了我的額頭,我心裡甜甜的,雖然臉紅,還是忍不住抬頭去看他,他正用一種很特別的表情看著我,恍惚間我突然想起了督軍,他似乎也曾這樣看著丹青,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幹嗎這麼看著我,有什麼問題嗎」,六爺無言地看了我半晌,有些無奈的笑著說,「傻姑娘,這叫留戀…」
一句留戀讓我一夜甜睡,直到第二天秀娥叫醒我為止,突然覺得今天真是個好天氣,風清雲朗。六爺和葉展也早已經離開了,他們現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聽秀娥說,昨天陸仁慶離開的時候臉色很不好,他上車的時候只對六爺和葉展說了一句,他要對得起祖宗留下的那份家業,不能任意妄為。
秀娥還說,陸仁慶的車開走之後,葉展冷冷地說了一句,到時候國都不成國了,還提什麼家業,後來被六爺強拉了回去。「清朗,你今天還要做那件衣服啊」,幫我收拾著衣物的秀娥皺眉說了一句,「嗯」,我笑著點了點頭,拿起那件對襟衫縫了起來,過幾天就是六爺的生日了,我沒什麼可準備的,只能悄悄做了這件禮物。
「我今天要上街一趟,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嗎?」秀娥慫恿地說道,「不了」我搖了搖頭,「時間不多了,我還是先把這個做好。」秀娥聳了聳肩,隨你了,反正我就是去那家常去的雜貨鋪子,你有沒有什麼要帶的,每次讓石頭幫忙帶些東西,他總是弄得驢唇不對馬嘴的,這回我要一起去。」
我一笑,「我沒什麼好帶的,你們什麼時候去?」,「吃過午飯吧」,秀娥隨口答了一句,我也沒放在心上,她出門前又說了句,「六爺說了,今天晚上有個宴會,他和七爺都去,會回來的晚些。」「喔」,我應了一聲就埋頭縫了一上午,吃過午飯又匆匆地回去接著做,直到覺得腰酸背痛,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這才發現已經是晚上六點鐘了。
放下手裡的東西,我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突然心猛地跳了一下,然後一陣心悸,我用手揉了揉胸口,正在想自己是不是針線活做久了,才會這樣,難道…
「喂,你們快點去把東西放好」,石頭的聲音突然從樓下傳了來,我暫時放下心事站起身來,秀娥他們終於回來了嗎?這一趟去得可真夠久的,肯定是去別的地方玩了。
我捏著酸痛的肩背走到窗邊,看見石頭正站在中庭逗弄著小狗,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抬頭看向我的方位,笑著揮了揮手,我正要笑著回答,他下一句話立刻讓我笑不出來了,「清朗,秀娥呢,你們倆快下來呀。」
我眼前黑了一下,趕緊用力抓住了窗帘,想想方才那一陣心悸,我掉頭就往樓下跑。衝到石頭跟前的時候,他的笑臉已被我的表情嚇了回去,我一把抓住他,「秀娥不是和你一起出去買東西了嗎?!」
石頭扶了我一把,原本有些不明所以地表情迅速變成了嚴肅,「沒有啊,我今天臨時有事出去了,剛剛才回來,沒看到秀娥,我還以為她在生我的氣躲著我。」說完他大喊了一聲「阿嫂」,負責打掃的大嬸連忙跑了出來,她說的話讓我和石頭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秀娥已經整整走了三個多小時了,而且她是自己走的。
顧不得埋怨阿嫂為什麼不早講,我轉頭就往大門外走,石頭趕緊跟了上來,今天宅子里留守的人很少,因為這些天,時事動亂,一部分人都跟著六爺和葉展,另一部分則被派去加強保護陸仁慶了。
「秀娥說,她去那家雜貨鋪了,石頭,你知道在哪兒吧,快帶我去,真的不對勁,你別問了」,我急聲對石頭說,心裡不好的感覺越發的強烈起來,強的我根本不敢去想。石頭原本是想阻止我的,看我真的急了眼,他一抹臉,叫上留守的那幾個人,就帶著我往外跑去。
那家雜貨鋪離這裡不遠,我們衝進去的時候把那個鋪子老闆嚇得夠嗆,最後終於哆哆嗦嗦的說明白,秀娥兩個多小時前就走了,我和石頭臉色蒼白的對視了一眼,秀娥雖然愛玩,但決不會自己一個人去別的地方,或停留很久。
我和石頭剛要走,那個老闆扒著櫃檯又說了句,「那小姑娘好像看見什麼人了,急急忙忙地拿了東西就頭也不回的往西邊追過去了。」石頭臉色一沉跟我說,「那邊都是些爛房子,住的都是些下九流的人,有的很久都沒人住了,不過去那兒來回就只有一條路…」
沒等他說完,那老闆就指天發誓,他絕對沒看見秀娥從那邊再回來,今天沒什麼生意,他一直都盯著外面。石頭扭身出門吩咐一個人去多找些人手來,再把秀娥可能會去的地方告訴了他,這才帶著我們往西邊找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邊越走越荒涼,而且天也慢慢地黑了起來,視線有些昏暗,我和石頭還有同來的幾個人,不停的大喊著秀娥的名字。這就像一場賭博,上海這麼大,我們只能相信老闆說的話是對的,可是誰又知道三個小時的時間裡,秀娥會不會又去了別的地方呢,也許那老闆沒看見…
心跳得越來越快,我用力的喘息著,那種不好預感的心悸讓我忍不住哭了出來,我手腳並用地攀上一段已經碎倒的磚牆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喊,「趙秀娥!!你到底在哪裡!!!」「清…」,突然一聲極微弱的聲音從我腳下的地方傳了來,我僵了一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雖然呼吸都覺得困難,我毫不在意,只是豎起耳朵聽,「清朗…」
「秀娥!!!」我大喊了一聲,聲音果然從下面傳來,我跳下那個爛磚頭堆,開始用力的扒著,聞聲趕來的石頭也撲了過來,小心的扒著那些碎磚。「唔…」秀娥吃痛的聲音越來越響,她的腿,她的手都慢慢露了出來,看樣子好像是被碎倒的磚牆壓在了地下。
「秀娥」,我哭喊了一聲,秀娥滿臉的血污,一動不動的側躺在地上,她居然還微笑的看著我,神志看著還算清醒。我顫抖著手幫她輕擦著那些血污,還好頭上的傷口並不是很大,血流的不是很多,我用手帕按住了那個傷口。
不過石頭去檢查她手腳的時候,她卻不時地痛呼著,石頭皺著眉頭說,「應該是骨折了,不過倒是沒什麼嚴重的外傷,我現在就帶她回去看醫生。」
我趕忙點頭站起來,石頭俯身向要抱她的時候,秀娥卻勉強地推開了他的手,然後吃力的開口說,「清朗,我,我看見二少爺了,我…」聽她提到墨陽,我吃了一驚,看她說話那麼費力,卻還堅持開口,不曉得墨陽是不是出事了,我趕緊把頭低下去,俯在秀娥嘴邊,聽她吃力地說著。
從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知道她買東西的時候看見了墨陽,驚喜之下就跟了過去,因為我一直沒有和她提過墨陽的事情,她也不敢問,跟到了這兒之後,發現墨陽在跟一個陌生人見面,那個人告訴墨陽有關於什麼舞會,暗殺,日本人的事情,她不敢離得太近,只聽了個隱隱約約,兩個人話說到一半,她突然發現有人從另一側靠了過來,拿槍偷偷指著墨陽和那個陌生人,她就大喊了一聲小心,然後一陣槍響,她慌不擇路的逃跑時,突然被什麼東西壓倒了,再醒來的時候,就聽見我不停的喊她,直到被發現。
秀娥拼盡全力說完了這些話,就再也支撐不住的暈了過去,我跌坐在她身旁,墨陽他…不會有事吧,可方才石頭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狀況。石頭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些焦急地示意我,是不是可以把秀娥帶走了。
我怔怔地點了點頭,幫著石頭小心翼翼的抱起了秀娥,走出這條破爛里弄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秀娥說的舞會,暗殺什麼的,心裡打了個突,一把拉著石頭的胳膊,「石頭,今天晚上有什麼重要的舞會嗎?」
石頭一直憂心忡忡地看著秀娥,聽我問他,他心不在焉地說,「有啊,今天是那個霍處長辦的,就在軍需處的空場上,大爺,六爺,七爺,青絲小姐都接到邀請了」,我瞠大了眼睛,登時想起了早上秀娥是曾說過,六爺說他會晚些回來…石頭又加了一句,「估計你姐姐肯定也會去。」
我掉轉頭就往另一側的大馬路上跑,「哎,清朗,你去哪兒呀,回來!」石頭氣急地喊了一嗓子,我頭也不回的喊了聲,「石頭,照顧好秀娥」,就一鼓作氣的衝到了相對繁華的大街上,攔了一輛黃包車,氣喘吁吁地說,「快,軍需處!」那個黃包車夫不敢怠慢,調過車頭,撒開腿就跑了起來。
一路上我心如擂鼓,腦袋卻好像上了籠屜一樣,熱的想要爆炸,我嘴裡似乎只會說一個字,「快,快!!!」暗殺,日本人,他們想暗殺誰,掌管軍需的霍先生,還是私底下經常與他們為難的六爺和葉展,還是有誰要殺日本人…猛然想起六爺說過,墨陽乾的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事,想到這兒,我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更何況六爺還在那兒,丹青也一定會去的,因為,霍長遠在那兒。
眼瞅著上海警備區軍需處的大牌子都隱約可見了,裡面燈光閃爍,音樂聲不時地飄了出來,我稍稍鬆了口氣,看來沒事,最起碼現在沒事。離軍需處大門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站著的都是些持槍的士兵,黃包車夫不敢再往前走,就把車子停了下來。
這會兒我腦子清醒了起來,才想到自己根本沒帶錢,下了車正想著跟他說明天去宅子那兒找我要車錢,「啪,啪」兩聲脆響突然從院子里傳了出來,我猛地一哆嗦。
「啊!!!」裡面立刻響起了人們驚恐的叫聲,人群開始從裡面往外涌,你推我擠,全然不再顧什麼風度,臉面的,那些士兵則挺著槍往裡沖,卻被跑出來的人群沖得七零八落。
尖叫奔逃的人群都拚命的往外跑,突然院子裡面「砰」一聲巨響,一道火光衝天而起,人們更是恐懼萬分的大叫起來,爭相逃命。槍響之後,我轉身就朝著大門奔了過去,剛開始出來的人多,擠得我東倒西歪,我一邊小心的不被人撞倒,另一邊卻不知道哪來的那麼大力氣,就那麼不要命的往裡闖,一邊瘋狂地喊著丹青,陸城他們的名字,腦子裡只剩下了這一件事,就是找到他們。
大部分的人都跑了出去,我正掙扎著往裡跑,一隻手臂猛地扯住了我,「清朗,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胡鬧!!」葉展沖我吼了一聲,他向來梳理得整整齊齊地頭髮,這會兒已經亂得不成樣子,陸青絲卻臉色蒼白的緊靠著他。
「七爺,你們沒事吧,六爺呢,丹青呢,他們在哪兒?!」我一把抓住葉展的手臂大聲地問,「你不用管,趕緊回去!!」葉展再沒有往日的輕鬆,一揮手就想拉著我出去,「他們到底在哪兒!!!」我歇斯底里地狂喊了一聲,嗓子都帶了破音,葉展被我嚇了一跳,他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六哥應該沒事,我們和大爺衝散了,他回去找大爺了,徐丹青好像沒有出來,我也不是很清楚,一直沒看到她」,一直閉口不言的陸青絲突然說了一句,我掉頭就往裡跑。「雲清朗!!!」葉展在我身後怒吼了一聲,我也顧不得了。
沒跑幾步,突然看見霍先生正在那兒指揮著士兵們在救火,疏散人群,看樣子他也沒事,突然有個當兵的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跟他報告說,「長官,郭科長已經帶著人追過去了,那兩個人跑不了」,霍長遠皺眉點了點頭,他還沒開口,那個當兵的指指身後又說,「可是,您說的那位徐小姐困在那間屋子裡了,火勢太大了,兄弟們過不去,哎,長官!」
霍長遠大驚,扭頭就跑,那裡的房屋燃燒得很厲害,我心神俱裂,跌跌撞撞地跟了過去,剛跑到跟前,就聽見「嘩啦」一聲響,屋子的玻璃窗被人從裡面撞開了,一個壯碩的身影從裡面翻滾了出來,他彎著腰,好像在保護著什麼人。
他落地之後,順勢做了個翻滾,壓滅了身上殘留的火焰,然後小心翼翼的拍了拍懷中人的臉,「丹青!」霍先生大叫了一聲,就想撲上去,那個人影利索的一個側身,抱著丹青站在了一旁,霍長遠反應極快地掏出□□,指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厲聲說,「你給我放開她!!」
「督軍…」我沙啞的叫了一聲,霍長遠的手抖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對面那個高大的男人,我亦然,原來那天在江邊救我的人就是督軍,怪不得…他跟了我們很久了吧。
「清朗,丹青她沒事,只是被煙嗆昏過去了而已,我先帶她走,回頭去找你,我保證她沒事,你自己小心」,督軍沖我一咧嘴,被火熏黑的臉上現出了一排白牙,他好像根本不把霍長遠放在心上,說完轉身就要走。
「喀啦」一聲,霍長遠把□□上了膛,我嚇了一跳,趕忙過去抓他的手臂,「不要!」霍先生與我撕扯的時候,督軍趁亂消失了,霍先生大怒,「清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知不知道丹青有多恨他!」我放開了手,冷靜地說了一句,「不會比恨你多」,霍先生好像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目眥欲裂。
我沒有時間再去管他,只是瞪大了眼睛四下里尋找著,「啊」我低叫了一聲,石虎那壯實的身影就在我前方不遠處晃著,他們好像在保護著什麼人,我飛快地跑了過去,石虎聽到腳步聲迅速地回過身來,一看到是我,原本兇狠的眼神立刻變成了錯愕。
「小姐,你,你怎麼會在這兒…」,他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我快速地打量了一下,陸仁慶被圍在中間,可這些人里卻沒有六爺的身影,我瞪著石虎,低聲喝問,「六爺呢?!」他被我嚇了一跳,表情突然一變,喃喃的就是說不出話來,其他人也只是瞪著我不說話。
難道…我踉蹌了一下,不會的,六爺不會有事的,一抬眼,突然看見一臉塵土卻依然神態自若的陸仁慶正看著我,都是為了他,六爺才回去的,他現在居然這麼悠閑自在,一股怒火直燒胸臆。
我一個箭步竄了上去,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領,沖他大聲地吼叫著,「陸城呢,他在哪兒?!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他才回來的,他在哪兒?!到底在哪兒!!!」石虎他們嚇得一擁而上,我的手卻像是長在了陸仁慶的脖領上似的,怎麼也扯不下來,我心裡有著太多的怒火…「清朗!放手!」一聲低喝響起,我頓時僵在了原地,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伸了過來,把我的手指輕輕掰開,然後說,「大哥,你沒事吧。」
陸仁慶整了整衣領,看著石化的我,似笑非笑的對六爺說了一句,「老六,你有福氣」,說完帶著石虎他們轉身往外走,我傻乎乎地站在那兒,一瞬間好像所有的勇氣都隨著六爺的那聲喝斥消失了。
六爺轉到我跟前,表情好像有些哭笑不得似的,眼裡閃爍著光芒,但是說出的話卻很嚴厲,「誰讓你來的,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你…」他話未說完,我膝蓋一軟,六爺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了我,我眼淚止不住地涌了上來,又哭又笑的說,「太好了,你沒事,丹青也沒事,大家都沒事。」
六爺面色一軟,剛要說些什麼,一陣玻璃破碎的「噼叭聲」突然響了起來,他突然一把把我壓在了樹下護住,我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飛射了過來,落在我們周圍。「六爺,你沒事吧,有沒有扎傷?」,我趕緊推著壓在身上的六爺,剛才飛過來的應該是玻璃碎片吧。
六爺抬起頭定定的看了我一眼,我剛要開口,一個柔軟卻乾燥到破皮的物體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唇上,然後飛快地離開了,我傻傻地看著眼含笑意的六爺,心裡卻只是想著,原來吻的味道是這樣的,混合著煙草,塵土和鮮血的味道,卻讓人沉醉。
六爺一把拉起了我,與我面對面的笑說,「好了,咱們回家吧」,家…我好像第一次聽他把自己的住的地方稱之為家,周圍依舊混亂,濃煙四起,人聲慌亂,空氣中充滿了危險的味道。
丹青,墨陽,霍長遠,督軍,葉展,陸青絲,潔遠,秀娥,石頭甚至陸仁慶的身影卻從我腦中一一滑過,以前不知道在那兒看過一句話在猛然躍入腦海,「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緣份天空,也許就在那不經意地回眸。」
我看著四周紛亂的景象,不知道以後還會有多少險途,突然發現在霍光的映射下,六爺的影子完全地罩住了我的,嚴絲合縫…我抬頭看向一直含笑靜待的六爺,微微一笑,反手握緊了他寬厚有力的手,「好,咱們回家…」
《雲起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