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爺不吃, 陳太太忙跟過去勸當家的了。
其他人繼續吃飯,陳大順同媳婦和二弟妹道, 「都別吃窩頭了, 咱家可不至於這樣。」
陳二順掰個饅頭, 一半給宋蘋,一半給褚韶華,倆人都接了。陳二順小聲問她倆,「你們中午也吃的窩頭啊?」
宋蘋點點頭。
褚韶華面色如常,沒說什麼。
陳二順嘆道,「娘就是節儉太過。哥你不知道,我們在老家,滿倉的糧食吃不完,咱娘叫嫂子和我媳婦燒飯時,也總是吃半白面的。」
陳大順都無奈了, 「你說咱娘這是怎麼了。爹一早就出來做生意,咱家也沒那麼精窮過, 娘怎麼這樣想不開。」
「一輩子就這樣兒了。」陳二順想到他娘節儉到摳兒的性子, 也是大搖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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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爺陳太太都沒再出來, 待幾人吃過飯, 褚韶華把廚下收拾乾淨,便回屋去了。陳大順是個孝順人, 心裡就記掛著二老, 還說哪, 「爹娘也沒出來吃飯, 要不煮幾個雞蛋給二老送進去。」
褚韶華道,「煮雞蛋不好,我給爹娘蒸一碗雞蛋吧。」
「也好。」小夫妻倆便又去了趟廚房。
褚韶華蒸了兩碗雞蛋,那雞蛋蒸的,有人蒸雞蛋吧,蒸出來跟蜂窩煤似的,褚韶華這雞蛋蒸的是水嘟嘟滑溜溜,瞧著便令人食指大動。她也沒擱什麼特別的調料,就是放了些醬油,滴上幾滴小磨香油,便香的了不得。
褚韶華想著,倘她這會兒去,怕叫陳太太沒面子。褚韶華就讓大順哥自己去,想了想,又去東廂把小叔子叫了出來,低聲同陳二順道,「爹娘晚上也沒吃飯,二弟,我蒸了兩碗水蒸蛋。如今咱們剛來,別叫老兩口鬧彆扭,你跟大順哥一道送去,開解開解二老,也就好了。」
陳二順就愛干這事兒,當下還說,「嫂子想的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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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倆兒子給爹娘送飯到屋裡去,不知如何勸解了一番,反正陳大順回屋時神色輕鬆,褚韶華問他,果然已是好了的。褚韶華想著公公這樣的人品,竟然娶了婆婆這樣愚鈍的女人,真是不知上輩子怎麼欠下婆婆的,這輩子來還了。
陳大順因爹娘和好,也很高興,還同褚韶華說,「娘就是節儉慣了,一輩子這樣兒,你別放心上。」
褚韶華心說,你娘的毛病倒不是節儉,而是蠢。
這人哪,節儉不是壞事,可節儉到蠢的地步,就不叫人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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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陳老爺發作了一回,陳太太不敢再刻薄倆媳婦了。
就是在一日三餐的飯食上,大概是倆兒子都解勸過她的緣故,問她做什麼飯菜時,陳太太總會說,「他們父子出去這一日辛苦,不管燒什麼,必要有個葷菜才好。」也捨得吃肉了。
褚韶華很解氣的瞧了回陳太太的笑話,本來就是,雖則村裡也有那等刻薄媳婦的人家,專給媳婦吃剩的穿差的,可為什麼要跟那樣的刻薄人家學?村裡一樣有寬厚之家!怎麼不跟寬厚的學?!也不知是不是刻薄了媳婦就顯出她做婆婆的無上威儀來,總之,褚韶華是最看不上這種人的。
所以,見陳太太倒霉,她心下挺痛快。
褚韶華不緊不慢的收拾著家裡帶來的東西,把大順哥換下衣裳洗了,再趁著天兒好把大順哥先前睡的被褥都拆洗過,順帶還要學一學北京話的口音。褚韶華是個入鄉隨俗的性子,她很快就與左鄰右舍的都熟絡起來,後鄰是老北京人,姓周,人家住的是自己的宅子,據說祖上做過官。甘雨衚衕的位置不錯,離皇城特別近,所以這一塊兒以前基本上都是官宅。住這一片的老北京人,說祖上做過官也不罕見。
褚韶華閑了常去周家說話,學周太太的北京口音,用陳太太的話說,怪音怪調的。她老人家還是老家的鄉下口音,家裡倘來個客人,若是老家來人還好,倘是一個衚衕的鄰居,人家說普通話,她自己個兒不會說,又不好意思,遂不願見客。褚韶華是很願意學北京話的,她這人伶俐,沒個三五天就說的有模有樣。
她自從學了北京話,在家也開始說北京話了,非但如此,以前叫爹娘的,現在改口,隨著北京人喊爸媽了。陳老爺開始聽兒媳婦喊他爸爸,還怪不習慣的。陳太太則是說,「我一聽你說話就冷,渾身起雞皮疙瘩。」
褚韶華笑嘻嘻地,用自己還不大熟練的北京口音清脆伶俐的說道,「這眼瞅就是二伏了,媽你正好多聽聽,也省得扇扇子了不是。」
auzw.com 陳太太雖時常就要挑剔一下褚韶華,可說句老實話,她對褚韶華往往也是無計可施。褚韶華要是拿定了什麼主意,憑人怎麼說怎麼笑,她是半點兒不懼的。
結果怎麼著,不過半月,褚韶華就把北京話說的溜的不得了,家裡男人們去柜上不在家,但有什麼事,都是褚韶華去辦,無他,陳太太宋蘋姑侄倆,現在還是一口家鄉口音哪。陳太太還自稱「不忘本」,褚韶華心說,一個個的這等鄉下婆子的作派,真心叫人瞧不上。鄰居都不跟她們打交道,倒不是人家勢利眼,你說話人家聽不明白,誰還願意跟你說話啊!
褚韶華非但自己學北京話,還號召著魏太太魏金魏時一起學,尤其魏時,現下年紀小,魏東家打算把兒子送學堂念兩年書,再到柜上學生意。褚韶華說的,「學堂里都是北京的孩子,人家都會說北京話,就咱一口家鄉口音,這也不好。」
魏太太想著,倒也是這個理,就讓魏時學習北京話。魏金也喜歡過來跟大順嫂子說話、做針線。就是有一事令褚韶華哭笑不得,魏太太自被土匪綁過一遭,就落下了個哭窮的毛病,平時半點兒不敢叫人知道自家有錢。就是魏太太自己個兒,現下也不似以前那般金釵銀簪的插滿頭了,她現在換了木簪。連衣裳也不穿綢著錦了,自魏太太到倆孩子都換了布的穿,但凡說話,開頭兩句必定是,「剛來北京,家用艱難」,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家沒錢。
魏太太不過是哭窮,陳太太卻是覺著,再這樣過下去,家裡可就真要窮了。無他,自來北京後,便是褚韶華負責採買。每天買多少東西,多少錢一斤,回來給陳太太報賬。陳太太心下忖度著,在北京花銷忒大,這半月花銷倒比她在老家半年的不少。偏生前幾天剛被陳老爺發作過,不敢在伙食上剋扣,於是,她就懷疑,是褚韶華買菜報虛賬,昧她的菜錢。
陳太太吃了這許多年的鹽,也是個有主意的。褚韶華再說去買菜的時候,陳太太就叫了宋蘋道,「你跟著你大嫂子一道去菜場,也沒得這事總叫你嫂干,你認認路,以後你倆一人一天。」
褚韶華倒是挺願意去買菜,她還時常瞎逛一逛,比總在家悶著強。不過,既然婆婆這樣說,褚韶華想婆婆一向小鼻子小眼的,哪裡放心得下錢財,無非就是怕她在菜錢上弄假罷了。褚韶華便笑道,「是啊,二弟妹你就跟我一道去吧,都來北京半個月,你得煅練著些,膽子太小可不成。」
說來這事兒也好笑,宋蘋生得五大三粗的身量,一個能頂褚韶華倆,偏生是個沒用的。陳家剛搬來的時候,街坊間除了魏家都不認識,陳家既是新搬來的,褚韶華就跟陳太太商量著,蒸了一大鍋糖三角,一家送幾個,也是跟街坊們打聲招呼的意思。其實,這東西都不白給,別人家收了東西,也都有回禮的,或是一塊豆腐,或是一碗餃子,或是時下菜蔬,這樣也就是彼此認識了,以後好來往。
褚韶華就說,這衚衕是東西向,妯娌倆一人走一排,這樣送東西也快。宋蘋跟著褚韶華把糖三角分出來,讓她去時,她竟是不敢。這也就是妯娌,不好把話說到明面兒上,這要是換個親近的,褚韶華早罵了,怎麼這樣的沒用!送東西有什麼好怕的!宋蘋干不來,便都是褚韶華送的。好在褚韶華是個愛跟人打交道的,也沒說什麼,自己就把這事兒幹了。待到買菜的事,宋蘋都沒提跟褚韶華一起去菜市場的事兒。
如今陳太太這樣說,宋蘋也只得硬著頭皮應了。
結果,陳家就出了件大笑話。
這事真怪不得褚韶華,宋蘋跟她一道去菜場,都去了五天了,路也很好找。陳太太瞧著時候差不多,就跟倆媳婦說,這買菜也不用每天倆人一起去,這樣,分出來,一人一天。褚韶華沒什麼意見,宋蘋倒是說,「那路我還記不大清哪,明兒個再讓媳婦跟我走一回吧。」
陳太太也沒去過菜場,以為路有多曲折哪,可事實上,褚韶華頭一天去菜場,也不過是聽陳老爺說了一迴路要怎麼走,她都沒用人帶,就自己去的。不過,宋蘋這樣說,陳太太便又託付了褚韶華一日。
褚韶華也沒意見,一人一天更省事,如今天兒熱,早上去菜市場,回來時太陽就有些大了,褚韶華是個愛美的,不願意晒黑,也便應了。
結果,輪到宋蘋買菜那日,人出去了大半個時辰還不見回來。褚韶華當時在洗衣服,也沒留意。待把衣裳洗好曬在晾衣繩上了,褚韶華瞅瞅天時,就覺著不對了,進屋同陳太太道,「娘,二弟妹怎麼還沒回來。要不我去找一找她,別是走錯路了吧?」
陳太太正在炕上刷糨子糊鞋底子,隨口說,「興許是早上要買的東西多。」
然後,近中午了,仍不見人回來。陳太太可是急了,連忙叫褚韶華去找人。
褚韶華去東安市場走了一圈兒也沒見著人,褚韶華也怕宋蘋出事,忙到鋪子里去跟公公說了。當天買賣也沒做成,發動倆鋪子的人手都去找人。
結果,在東單牌樓那裡把宋蘋找著了,正哭哪,陳二順急個半死,氣的直說她,「你還哭!不是叫你去東安市場那裡買菜,你怎麼跑這邊兒來了,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這一樣嗎?虧得沒把你丟了!丟了算怎麼著!」
宋蘋抽咽著,「可是快把我嚇死了。」
陳大順忙勸,「表妹你別哭了,咱們這趕緊家去吧,爹娘都惦記著哪。」又給陳二順使眼色,讓陳二順好生說話。陳二順累的很,一大中午的頂著大太陽找人,如今總算把人找著了。拉著宋蘋就往家走,宋蘋哭一路。
待到家裡,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原來,宋蘋去菜場買菜,遇著好幾個洋人。那些個洋人也是長得紅頭髮綠眼睛的,跟羅剎似的。宋蘋害怕,連忙跑出去躲開,結果,這一躲就迷了路。
褚韶華說她,「洋人有什麼好怕的,你跟我出去時,咱們見著好幾回哪。」
陳太太為侄女說話,「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傻大膽啊。」
褚韶華平生最見不得這等無用之人,問宋蘋,「不是跟你說了咱家在甘雨衚衕,就是打聽著也能找回家來呀。一進咱們衚衕兒,你還不認識路?」
「甘雨衚衕?不是甘水衚衕么?」
陳老爺氣的沒脾氣了,自己裝了袋旱煙點著抽一口,說,「虧得你沒找甘水橋那邊兒去。」
褚韶華真不明白,人怎麼就能丟了,她又問宋蘋,「我還給你畫了地圖,寫了咱家的地址,那紙你沒帶身上?找個識字的,讓人家看看也成啊!」
宋蘋哭的兩眼腫如爛桃,「我遇著好幾撥羅剎,嚇忘了。」
自此以後,就是陳太太懷疑褚韶華私昧菜錢,她也不敢再叫宋蘋出門,生怕把侄女丟了。其實陳太太也可以每天自己個兒去採買,不過,就陳太太這樣兒的,褚韶華懷疑比宋蘋也強不到哪兒去,出門怕也得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