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二順走後,陳家的日子重歸於平靜。
正月十五之後, 王二力夫婦過來一趟, 王二力給褚韶華帶了兩塊淺色料子過來,王二嫂子道, 「這是從天津進來的料子,就是這裡稍微有一線抽絲,我瞧著挺好, 也給了大嫂子一塊,自己留了一塊,這兩塊是給妹妹的。這料子不鮮亮, 妹妹手也巧,待暖和些, 給自己和孩子做件衣裳穿。」
褚韶華笑著收了,倒了兩碗溫水,道,「年前你們沒過來,我就猜到是忙著賣貨的事, 怕是忙的抽不開身。」
王二嫂子先還收著笑意,怕招褚韶華傷心,如今見褚韶華心情不錯,她便也笑了,「當家的往天津去了五六天,他就讓三弟先帶著貨回來了,他又從天津轉道去了北京一趟。原是想著年前過來的, 偏生他這回進了許多料子,年前縣裡的大集大廟的,我們倆都忙不過來,又叫了大嫂子和三弟幫忙,一直忙到了大年三十。年後的集上也熱鬧,我們各村各集的跑了跑,那些個零散布頭出的也差不多了。」
褚韶華順帶打聽,「這麼說,天津的印染廠也不少?」王二力夫婦在陳大順下葬那日早早過來跟著忙了一日,那會兒褚韶華也沒心情打聽這個,是故現下方有此問。
王二力搔搔頭,還是那副憨厚模樣,「廠子比北京多,衣料鋪子也是極多的,我瞧著,比北京更繁華些。我這回可是開了大眼界,不過,聽說還是不能跟上海那邊兒比,說南邊兒的廠子更多,遍地都是。不過,上海太遠了,咱們做些零散的布頭生意,不值當去那麼遠,車票錢都賺不回來哪。」
褚韶華很替王二力夫妻高興,笑道,「先不必急,把眼前的生意做好,以後不怕沒有去大地方的時候。」
王二嫂子笑,「就是眼前的日子,先前也不敢想的。」想到家裡這生意最開始都是受褚韶華照應才做起來的,王二嫂子就對褚韶華充滿感激。
「這還只是開始,嫂子的福氣在後頭。」褚韶華很高興的留夫妻二人吃飯,雖說陳家不比從前,王二力夫婦也不是外人,家裡有什麼吃什麼就是。陳太太也知王家人厚道,拿出白面與褚韶華做午飯。
飯後王二力又打聽陳家春天準備種些什麼糧食,這既回了鄉,自然是要種田的。褚韶華道,「田地以往是給族裡三叔家種的,去年回鄉,也沒提前說,如今還是三叔他們種著,待夏天收了麥子,婆婆說就把田地收回來自家耕種。」
王二力點點頭,心下已是有數。
開春後,褚韶中也過來了一趟,難得還給萱姐兒帶了包麥芽糖。
褚韶華有些奇異,自從丈夫過逝,娘家就來往有限,不過是丈夫下葬時過來一趟,年下也是沒有來的,如今這是怎麼了,竟還帶了東西來。褚韶中問候過陳太太,略說幾句話,陳太太就讓他們兄妹自去言語了。以往陳家家業興旺時,褚韶中時常過來打秋風,陳太太就看他不上。如今陳家敗落,褚家縱有上門兒,也都是空著手,就是當初大兒子棺木入土,褚家一家子過來,也只隨了一份薄禮,然後,一家子跟著吃了一天。就是如今褚韶中帶了包麥芽糖給萱姐兒,陳太太對他也沒什麼好印象,覺著褚韶中遠不及王家兄弟實誠,不愛多瞧他,遂打發他去褚韶華屋裡說話。
褚韶華臉色淡淡的,到屋裡給大哥倒了碗水,直接問,「大哥過來,可是有事?」
褚韶中接過水卻顧不得喝,左右瞧一眼,見無人,方壓低了聲音同褚韶華道,「有件大事想同你商議。」
褚韶華看他行為如此鬼祟,心下先有幾分不喜,褚韶華不知褚韶中這裡還有什麼大事。就見褚韶中私與她道,「萱姐兒她爹無福,早早的去了。可妹妹,你還年輕啊!」
「你胡說八道什麼!」褚韶華斷未料到褚韶中為此事而來,一聲怒喝,騰的自炕上坐起來,抓起小炕桌上的一碗水就兜頭朝褚韶中臉上潑去!褚韶中冷不防被潑一臉,幸而這是隔夜熱水,雖則有暖壺保溫,也不是開水,但也被燙的臉上紅了一片。褚韶中手忙腳亂的擦著臉,「你這是瘋了不成!」
褚韶華氣的一把將小炕桌兒掀翻在地,指著門口,怒道,「你給我滾!」
「真箇不識好歹!」褚韶中被潑了一臉一脖子的水,他自小也是個少爺脾氣,見褚韶華這般不識好歹,瞪褚韶華一眼,氣哄哄的走了。
宋蘋聽到動靜跑過來時,褚韶中已是怒沖沖的出了陳家,褚韶華站在屋中,臉色煞白,渾身亂顫,明顯是氣狠了的。宋蘋忙自地上搬起小炕桌兒放回炕上,見那茶碗已是摔成幾瓣,又出去拿來笤帚簸箕的收拾了去,方拉著褚韶華坐在炕上,又重拿了只茶碗倒碗溫水給她喝,勸她,「可別生這麼大的氣。」
良久,褚韶華方哆嗦著嘴唇說了句,「要任著生氣,真是要氣死了!」莫說她從沒有改嫁的心,如今丈夫周年都沒過,娘家大哥就過來跟她提改嫁的事!他們這是當她什麼人了!
宋蘋沒細打聽褚韶中怎麼招惹住褚韶華了,倒是陳太太中午拿出白面,一家子吃了頓白的。
如今剛剛開春,天還是冷的。褚韶華叫褚韶華潑了一頭一臉,非但燙了麵皮,也灌了一脖子的水,再叫這春寒料峭的小風一吹,在路上就打了好幾個冷顫,回家立刻讓王燕兒給他煮了一大鍋的紅糖姜水,褚韶中連喝三碗,出一身大汗,方得無恙。
褚韶中裹著被子還跟妻子母親念叨,「真是瘋了!我才提個話頭,她就潑我一碗水,根本沒容我把事情說完,就把我攆了出來!我看她眼裡根本沒我這個大哥!我還不是好意!她這才二十,難不成真要在陳家守一輩子寡!」
auzw.com 褚太太嘆氣,「我說現在萱姐兒她爹的周年還沒過,不好提這事,你非不聽,非要去說。也不怪你妹妹惱,她是個有良心的,斷沒有男人周年未過,女人就改嫁的理。」
王燕兒灌了個湯婆子給男人塞被子里,唇角勾起抹笑意,不急不徐的駁了婆婆的話,「娘,話可不能這樣說。難不成咱小寶兒他爹就沒良心了,說來都是為了妹妹好,媒婆子給說的那齊家也是大戶人家,齊家屯數得著的富戶,給的聘也厚實,實在是難得的姻緣。這不是怕妹妹錯過這機會,以後再沒這樣好的了,豈不可惜?再說,齊家也沒說現在就過門兒,現下先把親事說定,待過了萱姐兒她爹的周年,再叫妹妹出門子也是一樣的。」
「就是這個理。」褚韶中懷裡抱著湯婆子說,哆哆嗦嗦的抱怨褚韶華,「不容人說話,就橫眉立目的。娘你沒瞧見她那急赤白臉的樣兒,唉,還是算了,我看她不是有這個福氣的。」
褚太太輕聲細氣,「還有萱姐兒哪,要是華兒願意給大順守著,就守著吧。原也該守著的。」
王燕兒卻不想舍了那五塊大洋的聘錢,眼珠一轉,連忙道,「倘是沒這宗好親事,自是要隨妹妹的意思。可有這樣的機緣,妹妹又這樣年輕,不是我說,現在說守著容易,想想妹妹花兒一樣的年紀就要受這樣的苦,我做嫂子的都捨不得,娘你難道就捨得了?」
「捨不得又如何?這是你妹妹的命哪。」說著,褚太太就滴下淚來。
王燕兒忙又勸道,「倘這是妹妹的命,如何又有這樣的好姻緣上門。娘,說到底,妹妹還是有命的。要我說,妹妹與萱姐兒她爹本就緣份淺。待以後,妹妹嫁了齊家,過一二年,給齊家生下兒子,照樣享一輩子的福。妹妹一看就是享福的命,是陳家無福,留不住妹妹。」
褚韶中長吁短嘆,拍著炕頭兒說他媳婦,「你說的天好也沒用,那不識好歹的哪裡就領咱們的情哪。」
王燕兒道,「興許妹妹就是一時想不通,先讓她想想吧。」
褚韶中說,「齊家豈肯等哪?」
王燕兒道,「我讓我娘去跟齊老爺說一說,她與齊老爺熟的。」
褚韶中無奈,「眼下也只得如此了。」
褚韶中碰壁而歸,褚父知道此事,也覺著閨女有些死心眼兒。
褚母則道,「到底未過女婿周年,還是緩一緩。若華兒一意要給女婿守著,也不要逼她。」
褚父道,「我是看這齊家求親頗誠,你想想,這年頭兒,就是黃花大閨女,肯出五塊大洋求聘的人家能有幾個?華兒畢竟是寡婦,齊家還肯出五塊大洋,這就是誠心。」
褚母吶吶,「為妾做小的,到底不好。」
「哪裡說得上為妾做小,那齊家太太沒孩子,到時咱華兒去了,過一二年生下兒子,一樣過太太的日子。」褚父道,「況他大姨跟我保證了,說齊老爺說了,華兒去了與正房太太都是一樣的。」
這親事,甭看褚韶華一怒之下直接同褚韶中翻了臉,叫王燕兒說,這也是旁人想不到的福分。就是王燕兒也想不到,褚韶華新寡回家還有這樣的行情!
想到褚韶華那標誌水靈的模樣,王燕兒心下不屑,暗道這般狐媚子的長相,她就不信褚韶華能守得住!
王燕兒心下頗是嫉妒不屑了一回,畢竟,打自閨中一直到嫁入褚家這些年,王燕兒對褚韶華的觀感就很一般。倒不是褚韶華有什麼壞心或是不好相處,倆人完全是三觀不合。這麼說吧,王燕兒以前倒是挺巴結褚韶華,畢竟,褚韶華自來就克她一頭,王燕兒沒嫁褚家時,褚家家境好,王燕兒就差褚韶華一頭。待嫁了褚家,褚家也敗落了,偏生褚韶華是小姑子,她是大嫂子,王燕兒自詡也是個能幹的,卻是叫褚韶華克的死死的。
尤其褚韶華有本事,先時王燕兒以為婆家敗落,陳家親事也得黃,偏生褚韶華手段不凡,陳家高高興興把褚韶華娶過門兒。之後褚家更得指望褚韶華幫襯,王燕兒在褚韶華面前就低了一頭去。其實,叫褚韶華說,為人只要自尊自重,就怕貧苦些,也不矮誰三分。可王燕兒哪裡是這樣的性情,王燕兒簡直是天生繼承了王大姨的勢利基因。
如今褚韶華守了寡,王燕兒雖可惜以後家裡少了幫襯銀錢,心下未嘗沒有一種隱秘的幸災樂禍,想著這好強的小姑子也有今天啊!結果,王燕兒也料不到褚韶華行情這樣好,剛守寡回鄉,就有鄉間大戶打聽她。
甭看褚韶華因此大怒,直接潑褚韶一臉水不說還把人罵了出去,王燕兒卻委實覺著,褚韶華好命。
就算嫁去做小,也是給大戶做小啊!
想陳家今已敗落,褚韶華竟還要拿架子,王燕兒心說,要不是為了媒人許下的聘金,才懶得理褚韶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