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在黃包車上看到的街巷已是難得氣派,但到了租界之內, 褚韶華才明白為什麼潘太太會說這裡才是上海最高檔所在。時常能在路上見到洋人並不稀罕, 在租界外也能見到。且不提租界內竟有那許多奇異的建築匯聚於此,最與眾不同的便是一種不同於租界外的秩序與整潔, 讓這裡有一種完全不同於外面的氣派。
褚韶華打量著路兩畔的店鋪,不著痕迹的留意上海人的穿著,果然要比現下北京樣式更為講究好看。好在褚韶華這次出來, 別的衣裳帶的不多,呢料大衣是都帶了出來的。如今不論男女,都很流行這種呢料西式大衣, 男子一般裡面或是西裝三件套,或是長袍馬褂, 女子則是配夾棉旗袍,頗是摩登時尚。只是她旗袍的樣式有些舊了,褚韶華並不在意這個,她過來上海的首要事是先立足,穿戴可略放一放, 就是樣式舊了,改一改便是。
褚韶華還想順帶瞧瞧看有沒有店鋪招工,心下卻有些失望,這裡店鋪雖多,招工的卻少。褚韶華也知是什麼緣故,這年頭出來做生意的,等閑用人也都是要從親戚熟人里挑, 很少有店鋪願意用陌生人的。當然,漿洗針線之類的除外。只是,褚韶華不願意去做那些工作。她並不是怕苦怕累,褚韶華要是怕這個,根本不會到上海來,她在北京要立足比上海容易的多。褚韶華並不完全就是個初到大城市的鄉下婦人,她在北京住過好幾年,家裡也開過鋪子,做過生意,儘管褚韶華沒有直接經營,可褚韶華對生意是有自己認知的。不論什麼樣的生意,說到底都是人的生意。
褚韶華在鄉下開過裁縫鋪,她在上海也可以一步步的從底層做起,褚韶華卻不願意再做裁縫生意了。先不說她的手藝在小地方還能糊弄一二,如今莫說是在比北京更繁華的上海,便是在北京,她的手藝也不成。
不過,她懂一些上海話,自己識得字,會打算盤,而且,人年輕,不算笨,她的這些本領,與那些有學識的人自不能比,可褚韶華也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一份稍稍體面的工作。
褚韶華就在租界逛了大半天,待天色將晚,她方坐黃包車回到飯店,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青年會,周源也在,兩人打過招呼後,周源便帶著褚韶華去看房子。如今天氣漸涼,周源在外圍了條深色圍巾,房子離青年會稍遠,兩人坐電車過去。周源在路上就同褚韶華介紹了這房子的情況,房主是一戶姓容的人家,書香傳家,兒子在外念書,如今就是兩夫妻和一位小姐,小姐也是念書的。這家宅子離租界不遠,雖是要出租,房主對租客要求高,等閑小攤小販那是別想,必得是能識文斷字的斯文人方可。太吵鬧也不成,容老爺喜靜,平日里就喜讀書做學問,斷不能擾攘到容老爺,以前還有太過擾攘的房客被趕出去的事。再有,容家是有門禁的,晚上十點就要鎖門,租客你晚上十點還沒回來,也就不必再回來了。所以,房子雖不錯,因租金不算低,且房東要求比較啰嗦,院里還有兩間空房未曾出租。
周源路上同褚韶華介紹著這房子的情況,褚韶華倒覺著自己挺合適。
結果,到容家後卻並不算愉快,那容老爺問的頗是詳細,非但問褚韶華以前有沒有念過書,見她是北方人,連她因何來上海都要問,還有是否婚娶之事。褚韶華心下很有些不悅,心說我不過是來租你房子,至於受此盤問么。褚韶華主要是挺喜歡這兩間屋,雖說院子不大,南人收拾院子與北人大有不同,這院中有廊,廊前有花,褚韶華看的兩間屋外還有一叢青竹,如今天氣轉涼,那竹的顏色是蒼青的,風吹來時,竹葉發出婆娑的沙沙聲。在北方鮮有竹子,褚韶華瞧著新鮮喜歡,也就耐心同容老爺略說了說自己的事,家裡男人死了,來上海討生活。
容老爺挺懂地理,「北京天津保定府也都是不錯的地方,離你老家也近,如何偏來上海?」
「來就來最好的地方。」褚韶華淡淡。
容老爺不大喜歡褚韶華,倒不是褚韶華瞧著不似正經女人什麼的,容老爺是覺著,褚韶華身為女子,不大馴順。容太太端來茶果,請褚韶華周源嘗一嘗,容太太笑著招呼,「小周褚小姐嘗嘗,這是我做的棗泥糕。」
褚韶華聽這話就知容家與周源當早便認識的,臉色稍緩,客氣道,「有勞。」這一句,她用的是上海話。容太太見褚韶華竟會說上海話,也就換了上海話同她說話,又誇褚韶華上海話說的好。
容老爺一幅刻板樣,褚韶華倒是與容太太挺說的來,最後,雙方都未就租房的事說什麼,嘗過容太太的糕,褚韶華對周源使個眼色,二人就起身告辭了。待出了容家,周源問褚韶華對這房的意見,褚韶華道,「容太太一看就挺溫和,房子也不錯,我就擔心容老爺不好相處。」
周源笑,「這你不必擔心,容老爺就是瑣碎了些,家裡他不管事,都是容太太和容姑娘說了算。」
褚韶華挺喜歡這房子,何況離租界並不遠,心下中意,就請周源代為問一問。周源自是應下,待簽好租賃合約,褚韶華也就搬了過來。找房子的事有周源幫忙,褚韶華手裡並不差錢,辦的很是順利。就是入住後,也沒有什麼不適應,褚韶華入鄉隨俗,到上海後就是多說上海話,她原就是個伶俐人,又很敢操著半生不熟的上海話來說,故,雖找工作的事一直沒什麼進展,上海話的進境卻是很快。
褚韶華來上海後發現,倒不是沒有好工作給女子做,只是那些工作,褚韶華多是做不了的。譬如,打字員、會計、出納、教員、廣播電台的播音員、電信局的電話接線員,還有如醫院護士等,都是女子能做的工作,也不要求是熟人才能幹,這些工作,只要有本事,去應徵就是。有本事就能做,可褚韶華沒有這些專業知識,自是不成的。再有就是工廠女工了,尤其做紡織的女工,可這些工作,工廠又願意招上海本地婦女。
除了青年會這裡拜託周源,褚韶華還去女子青年會報了名,留下聯繫方式。因著租房的事多賴周源,褚韶華特意打聽了時間,請周源出去吃飯。周源客氣一二,也並未拒絕。褚韶華就是去的尋常的館子,並不奢侈,尋常的家常小菜。因天兒冷,還叫夥計燙了些黃酒。兩人都是擅言辭之人,自不冷場,周源還問了容老爺是否好相處之事,褚韶華笑,「果然容老爺是不管事的,他家裡太太小姐都是不錯的人,我好幾次回去,容太太都請我去喝甜湯。」當然,褚韶華也不是沒眼力的,時常會買些水果送容太太。
周源又問褚韶華工作找的如何,褚韶華道,「女子青年會那邊兒也有工作介紹,只是我都做不來。」
周源道,「不如去學打字。快的話,一兩個月就能學好,現在打字員的工資也可以。」
「嗯,我想一想。」褚韶華現在手裡的錢,一兩個月自是足夠支撐,打字員的工作也不是不好,只是,褚韶華想著,一兩個月便能學會,倒是不難。只是,褚韶華不大喜歡這樣的工作,這工作有些呆板。褚韶華一直希望做與人打交道的工作,做生意賺錢快,就是因為一買一賣之間的差價,而這買賣之間,便是要與人打交道。
這才是褚韶華的目標工作。
之後,褚韶華自己把上海租界走了三遍,然後,她相中了一份工。
褚韶華相中的不是什麼特別難的工作,她就是覺著,這份工作她能做,而且,也能學到東西——售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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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韶華原想著去商店打聽一下人家可招售貨員,結果,卻發現一處十分高檔的百貨公司。說來,百貨公司這個詞語,褚韶華還是到上海才開始接觸的,上海也只有一家百貨公司,先施公司。當初乍一到此地,若不是有曾去六國飯店的經驗,褚韶華怕是要心生怯意了。完全不同於尋常的鋪子商店,這是一處足有七層高的大樓,內有電梯,乍然進入,褚韶華竟有眼花繚亂之感。並非因但凡進出者皆衣飾光鮮之故,而是她從未見過這樣大的商鋪。
雖然是改了個洋名兒叫公司,可在褚韶華看來,賣東西的都是商鋪。只是,尋常商鋪無非就是一家一貨,如賣衣料的便是賣衣料,頂多再兼營成衣裁剪製作。可這個地方,叫百貨公司,還真的是有百種貨物。譬如五金、煙草、罐頭、茶食、南貨、文具、洋雜貨、綢緞、匹頭、中西藥、女裝、西服、皮貨、玩具、首飾、鐘錶、光學儀器、電器、漆器、樂器、傢具等等貨物,樣樣俱全。
褚韶華只覺看花了眼,更讓褚韶華吃驚的是,在上海其他地方,雖則聽周源說,如今許多工作是由女性兼任的,可是褚韶華從未見到商店有女性售貨員,可這裡,竟是有女人賣貨。褚韶華頗是大開眼界,她在這百貨公司逛了三天,才決定打聽一下這裡是不是還招收僱員。因為,褚韶華也發現,這裡的女性僱員畢竟還是少數。
褚韶華去應聘前還找房東家容小姐打聽了一下先施公司的事,褚韶華道,「真是高檔極了,難得裡頭應有女性在賣貨?這在其他地方可是沒有的。」
容小姐較褚韶華年紀略小几歲,今年已是高三,明年就能高中畢業。說來,容家三位租戶,其他兩戶都是一家子租房住,因年紀相差較大,容小姐與他們來往的並不多,獨褚韶華這裡,褚韶華單身一人,也擅與人交際,故倆人頗能說到成塊兒。容小姐道,「非但高檔,上海以前沒有女售貨員的。說起來,近幾年頻頻有女子去公司、洋行、銀行、學校工作,可偏偏賣東西的售貨員,都是男人。興許是以前的老觀念,覺著女人拋頭露面的賣東西不體面,反正以前都是男性賣貨。剛開始先施公司招女售員,在報紙上做多少天廣告,都沒人去應徵。後來是老闆娘帶著家裡倆丫頭帶頭在公司賣貨,當時震驚整個上海灘,還上了報紙。」
褚韶華道,「我看如今女售員也不多。」
容小姐完全是南方女孩子的柔婉相貌,性情是極聰明的,她知道褚韶華一直在找事做,問道,「褚姐姐,你是想去應聘先施公司的女售員嗎?」
「對。你說我行不?」褚韶華問。
容小姐道,「先打聽一下它的應聘要求,就是有哪裡不行,在家裡準備一二,應該差不離。」
褚韶華深以為然。
褚韶華一直在找工作,原本周源是建議她可以去學習打字,之後尋打字員的工作,褚韶華卻是在百貨公司開了眼界,想著這賣東西與人打交道的工作豈不比打字員要好。褚韶華是個說干就乾的性情,她想著百貨公司那些女售員的打扮,乾淨整齊,略施淡妝就可。褚韶華買份申報,上面未見百貨公司招工信息,她索性直接就過去了。
褚韶華先是找到公司管事,衣服上別個牌子說是經理,剛一問招聘的事,就知人家現在不缺聘員。先前,褚韶華未在報紙上見招工信息時就做過這種準備,她心下早有盤算,雖略有失望卻並不氣餒,道,「您說現在不缺聘員,我也不要工錢,讓我在這裡試半個月,如何?像您家這樣的公司,怎麼會拒絕優秀的人呢。」她這幾句話,非但說的不卑不亢,而且是連續換了六種方言說的。之後,褚韶華又用英文給經理說了一遍。
經理真給褚韶華唬住了,褚韶華會些方言沒什麼,但那英文發音,既標準又動聽,經理以為她以前定受過不錯的教育。主要是現在少有女性直接上門求職,一時倒有些猶豫。而且,褚韶華的穿戴,雖不是上佳,但不論外頭的深色大衣還是大衣領上小巧的胸針裝飾,無不恰到好處。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褚韶華相貌俊俏,而且,這種美沒有半點輕佻。她眼中帶著懇切,條件本身不錯,經理道,「這樣,我去問一問太太。」
褚韶華坐在經理室等著,不一時,經理過來,叫了褚韶華過去。褚韶華聽容小姐說過,當初這家百貨公司成立之初想招女售員,無人應徵,便是這位東家太太帶著家裡女傭頂上,今傳為美談。以往褚韶華所見的富家太太如周太太、潘太太無不多是在家,或是出門參加一些交際應酬,倒是鮮少看到這樣親自出面打理生意的太太。
東家太太辦公的房間自是比經理室要寬敞明亮,褚韶華只是眼尾餘光略做打量,眼神便落在同樣正在看向她的東家太太的身上,這位太太已是中年相貌,望之四十許人左右,相貌並不甚美,大約年輕時也只是清秀,卻有一種極為端方溫和的氣質。如今的禮儀也比較混亂,這裡是西式公司,褚韶華不好用舊式女子的禮數,就對東家太太鞠了一躬,東家太太指了指面前的西式高背沙發椅,「坐,聽沈經理說,你懂各地方言,英文也不錯,想來這裡做售貨員,還不要工錢?」
褚韶華正式介紹了一回自己,包括她對各地方言的了解也只限於賣東西這些,英文知道的也有限,德文、法文、日文都會說幾句,但也僅限於賣東西的幾句話。當然,這就涉及褚韶華以前的一些事,這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現下用人,就是熟人都要問一問品性,何況是全然陌生的。聽青年會的周源說,許多職業還需要保人哪。
不過,就是沈經理聽褚韶華這種知曉各地方言洋文還懂四五樣,雖僅限於賣東西的幾句,也得說,這真就是為賣貨而生的人才啊。褚韶華又說,「工錢的事,是這樣,沈經理說現在您這裡也不缺僱員。可我想,只要是有用的人,憑誰也不嫌多。我是初來上海,這些天一直找工作,先前來過好幾次,也仔細看過您這裡的女售員,我覺著我能勝任這份兒工。我想以半月為期,要是我做的好,您覺著合適,我想正式入職。不瞞您說,我現在需要一份工作養活自己。要是不合適,我絕不啰嗦糾纏。畢竟,不能為您這裡創造價值,我也沒臉留下去。」
之後,褚韶華補充道,「若您這裡需要保人,我認識青年會的周先生,還有女子青年會那裡,或是我現在的房東,都可做保人。」
東家太太想了想,道,「保人就不必了。光學儀器那邊一直沒什麼起色,你去那裡試試。至於工錢,我們這裡即便試工也不會白用人,就按普通工資的五成算。半個月時間太短,給你一個月的時間。」
褚韶華連忙起身道謝,臉上雖略有欣喜,但更多的是一些堅定。東家太太沒錯過褚韶華這個眼神,吩咐沈經理,「沈經理去安排一下。」
由此,褚韶華得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雖然是她完全不了解的光學儀器什麼的……說一無所知也不為過,褚韶華卻沒有半點懼意,人家原不缺人手,能留下她已是意外之喜。褚韶華同東家太太介紹過自己家以前賣過綢緞衣料,她自己也會裁衣裳做衣裳,這百貨公司里也有綢緞、女裝之類的銷售,可東家太太沒提,就說明,人家那裡不缺人。褚韶華自不會得寸進尺,可褚韶華不信,人還能叫事兒難死!
她要在上海立足,要出頭,要回老家把閨女要回來,這點難又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