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華當晚回到家把抽屜里的辭職信取了出來,細細的在掌中摩挲著, 在她對洋行產生興趣的時候, 這封辭職信就寫好了。褚韶華知道總有一天會用得到,與人做工, 不可能做一輩子。哪怕公司有再好的制度,每月可以免費理髮兩次,包吃住, 做的好還有獎金,褚韶華每次都能拿到她職位的最高檔的工資,她的升職更是讓公司不少同事羨慕而嫉妒。沒什麼不好, 真的沒什麼不好,縱是在女職員的薪金低於男職員的年代, 褚韶華拿到的薪水都比男職員要高了。
甚至如褚亭所言,若在公司任職,她相信終有一日可做到高位,可褚韶華終是決定要離職。這是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就算前景不錯, 可對於褚韶華,她需要更迅速的籌集一筆足可以把女兒搶回來的錢,這筆錢,等不到她每月十幾二十塊的慢慢積攢。
還有就是,對褚韶華自身而言,她需要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時間。她想要在上海出人頭地,做個體面人, 褚韶華要做的功課還有很多。可百貨公司每天朝九晚八的工作時間太過漫長,褚韶華還需要更多的時間進行自我提升。
要說不舍,當然有。
初來上海時,全靠公司給她一個入職的機會,她才能掙到可周全自身吃用的花銷。她從沈經理、從公司這裡,也有學習到很多,開闊了很多眼界……但是,更多的也沒有了。
在入職第一天的時候,褚韶華就沒想久做,哪怕沒有褚家的機會,也會有別的機會。
褚韶華輕輕嘆了口氣,將辭職信放到了手包里。
褚韶華收拾起辭職信,洗漱後就開始看聞知秋借給她的那些英文書了。這一天的夜晚對於褚韶華而言也沒什麼不同,她依舊是在零點前合上了書,開始緩慢而平靜的進入睡眠。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間也與以往相差不大,起床後練一套八段錦後,褚韶華就開始讀英文,看報紙,容太太準備好早飯,吃過早飯後,她出門坐電車上班。
到公司後,依舊是先取了屬於她們辦公司的那一份報紙,到賣呢料的櫃檯把昨晚偷回來的畫報給他們,讓他們細細的裱好做廣告牌,然後,褚韶華才去辦公室開門,先將辦公司打掃清潔一遍,給沈經理泡一杯茶,然後,在這杯茶泡好後基本三到五分鐘內,沈經理就到了辦公室。
這個時候,沈經理一般都是先喝茶,然後帶著褚韶華在二樓巡視一圈,看一遍二樓所有櫃檯。褚韶華的辭職信是兩人巡視櫃檯後拿出來的,沈經理有些訝意的揚起眉,見那雪白信封,望著褚韶華道,「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褚韶華學沈經理的樣子揚揚眉,「經理想的什麼意思。」
沈經理接過那封信,無奈的嘆口氣,打開來,一目十行的看過,有些不舍的望向褚韶華,「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留不久。」
褚韶華眼睫微閃,「那當初經理為什麼會把我推薦給老闆娘,如果沒有經理你的推薦,我怕是進不來的。」
沈經理道,「誰沒走窄的時候,我看你當時挺需要工作,何況,你那時真的特別適合做售貨員,非但南北方言都懂一些,外語也懂好幾門,雖然僅限於賣東西的幾句話,卻正是咱們公司最需要的那種售貨員。我只看人好不好用,公司用人也是如此,員工跟不上公司的進度,自然會被解僱離職。另一方面,員工另有志向,也會擇高枝而棲,這都很正常。」
「事實證明我眼光不錯。只是你這一走,我少一得力助手。」沈經理雖有些遺憾褚韶華要離職,也知道褚韶華這樣一個女人,背景離鄉來到上海,要掙的不只是一口飽飯。沈經理問褚韶華,「我現在就想知道,是誰挖了我的牆角?不會是永安吧?」
褚韶華好笑,「經理你想哪兒去了,我怎麼可能去永安任職。是褚家的瑞和洋行。」
「他家主營面料和傢俱。」沈經理想了想,很中肯的說,「你在這上頭一直極有眼光的,何況你英文不錯,在洋行任職是不錯的選擇。」不過,沈經理話音一轉,「辭職信我幫你遞上去,不過要等到合適的人交接好才能辭職。」
「這是當然。」
褚韶華答應的痛快,沈經理把褚韶華的辭職信遞上去後,老闆娘還召見了褚韶華一回,問過褚韶華高就何處後,很痛快的簽了字,三天後新助理到任,褚韶華與新助理交接。
褚韶華專門在大三元設宴,請公司里相熟的人,上有趙副部長,下有小李小張,再有杜家叔侄,還有沈經理與沈經理的新助理,二樓櫃檯的組長小姐長的,褚韶華都請到了,在大三元擺了兩席。
褚韶華請趙副部長上座,自然要請趙副部長先說兩句,趙副部長笑,「我就不多說了,褚小姐雖則今日離職,可以後還是咱們的朋友。咱們能共事一場,便是緣分,褚小姐,以後有空還要多回來看看咱們這些老朋友才好。來,咱們一起敬褚小姐一杯,祝褚小姐前程似錦。」
大家幹了一杯,褚韶華又請沈經理說幾句,沈經理笑,「行了,我就不說了。能共事這些日子不容易,你再敬大家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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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韶華便舉杯道,「我從老家來到上海,有幸能在公司找到工作,從此能在上海立足。今天雖是離職的日子,以後我仍是在上海工作,大家也依舊是朋友,大家有用得著我褚韶華的地方,儘管開口。像趙部長和沈經理說的,能共事,真是一種緣分。我敬大家一杯,我敬上海一杯,不來上海,不知天地之大,不來上海,也沒我褚韶華的今天。」
褚韶華喝酒向來爽快,仰頭便幹了。
之後便是一通吃喝,褚韶華出身貧寒,來上海也見識了些個,燕窩魚翅的也嘗過,不過,這次請客就是在中等飯館,上的也是扎紮實實的雞魚肘肉。大家吃的也很高興,趙副部長還同褚韶華多喝了幾杯,笑道,「以前咱們公司一起吃飯,想多跟褚小姐吃幾杯,都得剋制著些。如今你就離職了,我也就放開了,來,咱們多吃幾杯。」
褚韶華雙手舉杯陪飲,「我敬趙部長。」
「生分。叫老趙就成了。」趙部長道,「早先見你在酒會上英文那樣流暢,我就想,你非池中之物。小褚,你英文這樣好,先前怎麼來公司做售貨員的?」
褚韶華為趙部長執壺添酒,一面帶笑道,「剛來上海的時候,英文我也只會幾句招待客人賣東西的話,單詞字母都不認識,這些基礎還是在公司夜學打下的,連查字典都是夜學老師教我的。」
趙部長不可思議,「一年就學的這樣流俐?」
「有老師的。房東家小姐會教我,把從高小到高中的英文課本都背下來,多背幾本書,上海洋人多,有機會再多練練就行了。」褚韶華不覺有什麼難的,也不認為有什麼了不起,她道,「我把一年的時間都用在這上頭了。」
沈經理與趙部長面面相覷,然後,趙部長用餐巾擦拭了下手,鄭重的伸出手來,自我介紹,「褚小姐,鄙人姓趙,失敬失敬。」
褚韶華輕輕握住趙部長的手,含笑看他,趙部長重重握兩下才放開,認真的說,「褚小姐,你這樣的人才,做生意真是可惜了。若有機會,你該去做學問。」
沈經理則很有優越感的笑了笑,褚韶華的記性沈經理是見識過的,要說過目不忘有些誇大,但不論什麼東西,她多看幾遍便能記得清清楚楚也是真的。當然,像褚韶華這種能把《天演論》里一部分英文段落複述的人,縱是記憶力極為出眾,下的必也是苦功。可話也說回來,沒有前頭一年的苦功,褚韶華如今能有今日跳槽洋行的機會。
杜卓有些羨慕的看向褚韶華,既佩服褚韶華的聰明,更佩服褚韶華眼瞅就能去洋行做買辦的事,想著小褚姐可真是有本領。
大家說笑著聚了聚,因大家白天都要上班,所以褚韶華請客也是晚上八點下班後,這頓酒吃了一個來小時也就結束了。褚韶華在飯店門口送走一干人,最後看向杜家叔侄,笑道,「杜老闆、小杜,你們也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明天咱們都還要上班呢。」
杜卓堅持,「小褚姐,你先吧。我跟我叔早一點晚一點都沒關係。」
褚韶華笑,「好,那我就先走了。」
杜卓親自攔了黃包車送褚韶華,叮囑他路上小心。褚韶華看他小小年紀便如此細心周全,不由一笑,褚韶華道,「你知道我家地址的,有事只管去找我。」
杜卓重重的點頭,褚韶華同杜老闆道,「那我就先回了。」
褚韶華第二天去褚氏洋行就職,結果……褚韶華自認為做足功課,連褚家洋行的門口她都藉機會打量過幾眼,瑞和洋行在離霞飛路不遠的呂班路上,褚韶華進去之後才曉得,如今這也是褚家的住宅,兼洋行辦公地點。洋行里攏共三個人,褚亭、褚爸、褚媽,其中,褚爸、褚媽還屬於後勤人員,正經總經理、經理、買辦集三職於一身的奇男子褚亭一個。褚韶華過來後,除了做買辦還可以兼職做副經理,以及副總經理的職務。
褚韶華都不禁感慨一句,「雖知生意場上的話不可全信,我也沒料到你那些鬼話竟是一句都信不得。」褚亭這分明是找不著人合夥才找得她啊。
褚亭憋笑,請褚韶華坐,親自給她倒了茶,道,「現在好多了,當初我做第一單面料生意的時候,家裡沒錢,還是把我家這僅剩的宅子押給銀行,才貸了錢出來。若當時賠了,我一家子就得露宿街頭。如今咱們洋行在上海也算中等規模了,我是懶得招一大幫子沒用的前呼後擁,有什麼意思。沒用的人,一百個也是多餘,有用的,一個就夠。」
「當初,我也是擔心褚小姐以貌取人,認為我們洋行規模小,遂略有誇大。可我對田家這樁生意,也是志在必得!」褚亭誠懇邀請,「褚小姐,你百貨公司已經辭職,就放心大膽無後顧之憂的跟我一起干吧!」
若是以往,受此矇騙,褚韶華必要惱怒不已的,可瞧著褚亭那又奸又滑的一雙笑眼竟是全然生不起氣來。不知為何,褚韶華撲哧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