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習慣了,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等他。
季成陽推開門,他有隨手關燈的習慣,哪怕是離開很短的時間:「怕黑,沒找到開關?」他隨口問著,摸索開關的位置。
她嘟囔著:「沒有,都告訴過你了……我沒那麼怕黑,又不是小時候。」
啪嗒一聲,病房裡亮了起來。
季成陽的眼角微微揚起:「你在我眼裡,一直都很小。」
「都過二十二好幾個月了。」
「噢?是嗎,」他輕擰了下她的鼻尖,「我已經三十一了。」
桌上扔著書和打開的電腦,他隨手收整,她就跟在旁邊,從塑料袋裡拿出飯菜。季成陽接過,一一在桌上擺好,而她就這麼束手在一旁站著看他勞動。
像是以前在他家暫住的情景,他也從不讓她插手家務,每次都把她趕走:「事情又不多,不用兩個人做。」雖然他做飯不算十分可口美味,衣服全仰仗洗衣機的幫忙,房間也收拾的馬馬虎虎,僅是對待書房和藏書室才會認真整理……
但這些都是他親力親為,不會交待給她來做。
他關心她的,是讀書、成績、身心健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過去的季成陽更像是她的監護人,比父母和親人更加在乎她的成長,完全將她嬌生慣養。
她去洗乾淨手,從金屬架子上拿下毛巾,在溫熱的水流里揉搓著,擰乾,想要去給他也擦擦手。關上水龍頭時,她發覺季成陽已經靠在門邊,在看著自己。
是那種不想太想說話,就想安靜看她一會兒的神情。
紀憶被看得有些窘迫,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隨便找了個話題,想要填補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我回學校,聽老師們說西藏在暴動,下午開始的。」
「08年是奧運年,註定了不是太平年,」他很平靜地說著自己了解過的情況,「幾天前,就有大批僧人在大昭寺廣場展開雪山獅子旗,同一天,17個中國的駐外領事館都受到了暴力衝擊。大家都猜想到會出更大的事……可惜這種暴恐事件無法事先預測,比如911。」
有一些回憶,悄然出現。
他想起911那天,自己在費城接到的她的電話,那時候小姑娘緊張的不行,叮囑他千萬不要亂跑。他答應了,但結束通話後,就離開費城,獨自開車前往出事的紐約。
這就是男人的口是心非。
「希望別再出事了,」紀憶攥住他的手指,將他的手臂拉近,去給他擦手,「天下太平多好啊。」季成陽襯衫的袖口沒有系好,隱約露出了一道暗紅色的傷疤。
紀憶忽地一慌,想要去看清楚。
他捉住她的手,沒讓她再撩自己的衣袖。
「是在伊拉克受的傷嗎?」她更慌了,仰起頭。
季成陽垂眼看著她的臉和緊攥住毛巾的手,輕描淡寫地解釋:「有些彈片擦傷,還有在戰壕躲避炮彈時,被金屬刮傷的。」他並沒有說謊,有些外傷確實來自初期的採訪。
「讓我看看,」她怔忡地盯著他的手腕,看著袖口深處,「遲早……要看到的。」
這種事的確避不開。
「看可以,別被嚇到,」季成陽的聲音有些低,聲音輕鬆且平靜,「也不許哭。」
她胡亂答應,將毛巾隨手放在水池邊。
季成陽挽起了襯衫的袖口,拉到了手肘以上,就從手腕開始,暗紅色的傷疤橫跨了整個手臂內側,這樣的位置太觸目驚心,輕易勾勒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畫面。餘下的都是不規則的傷疤,盤踞在手臂外側、手肘。
這還僅是右臂。
紀憶想壓住鼻端的酸澀,卻得到相反效果,眼淚一涌而出。她不敢抬頭,就這麼握著他的手指,肩膀微微抖著,無聲哭了出來。
她忍不住,完全控制不住。
季成陽能看到的只是她柔軟的頭髮,還有其中露出的小小的耳朵。耳垂很小,單薄,和他一樣,照老一輩人的說法,耳垂越是輕薄小巧的人越是沒有福氣,命運多舛。可他並沒有流過多少眼淚,好像都雙倍加註在了她的身上。
季成陽將自己的襯衫袖口拉下來,伸手去扶住她的臉,手心馬上就濕了。
真哭了。
這恐怕就是……女人的口是心非。
「男人又不怕受傷,」他撥開她的頭髮,吻住她的小耳尖,「就是難看了些。」
根本就不是難看的問題……
她想追問,耳朵忽然有些熱的發燙。
小小的耳廓被他含住,輕輕在牙齒間折磨著。
想躲,沒躲開,他的唇就沿著她的耳垂親吻到脖子一側,還有毛巾領口露出的小小鎖骨上。她胸口劇烈起伏著,仍舊在低聲哭著。季成陽的動作起初有些激烈,後來慢慢就停下來,看著她紅紅的眼睛,忽然笑出來:「小淚包。」
沙啞的,無奈的,也是溫柔的。
紀憶被他的溫存迷惑,和他對視。
「遇到什麼事,都要先哭一鼻子……」季成陽再次靠近,想要吻她。
紀憶躲開,鼻音濃重地追問:「還有,還有多少傷……」
何止淚包,只要一哭就哽咽,喘不過氣,說話斷斷續續的。
這些倒是從小到大都沒變。
「還有多少?」季成陽陷入短暫的沉默,他沒想過要欺騙或是隱瞞,只是想挑個合適的時機講出來,是什麼讓她忽然想要如此探究事情的真相?因為剛才暖暖父親說的那段話,刺激了她?紀憶看著他的眼睛,看不到漆黑眼眸後的任何情緒波動,更慌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實話,不能騙我……」
「我切除過部分肝臟,大腿重複骨折過三次,免疫力比一般人低,也不能多做走動,」他將無可避免的身體所遭遇的創傷,盡量用最簡短的表述方式告訴她,「所以以後別說戰場,連普通國內採訪都很難完成。」
「還有……」他略停頓幾秒,說出了讓他始終猶豫不決的原因,「根據醫生的診斷,我以後有孩子的概率非常低,幾乎是不可能。」
她的心徹底沉下來,已經哭腫的眼睛,很快又紅了:「為什麼這麼晚告訴我……」
「這次去美國,又做了一次徹底檢查,這是最後的結論……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
她躲開他的目光:「我說的是你受傷,不是……那個。」
他沉默良久,說:「你還不夠成熟,不知道孩子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
「我是要和你在一起,又不是為了要,」她抽泣著,緊緊咬住嘴唇,厚著臉皮去爭辯,「要生孩子,才和你一起。」
從他回國到現在,自己究竟都在想什麼,她恨極了,恨極自己的猶豫。
真是越想越哭,越哭越想。
季成陽將她摟在懷裡,無論是冷聲制止,還是溫聲安撫都毫無作用。
在他年輕的時候,身邊就有個小姑娘,總喜歡哭。開始他覺得小姑娘真嬌氣,後來知道了很多事,就理解她需要有個發泄的出口,哭已經是對自己和別人最沒有傷害的方式了。
他最不想看她為自己哭。
可事與願違,她的很多眼淚都是為了自己流的。
最後還是幸虧好友來訪,打斷了讓季成陽都束手無策的場面。那位曾在國外為他切除肝臟的醫生推開門,看到這一幕有些怔愣,腳步停住,尷尬地站在門口。
季成陽聽見門的聲響,回頭。
主治醫生用口型問他:紀憶?
他沒回答,算是默認了。
醫生的眸子里有著笑,很想要看看這個季成陽摯愛的姑娘究竟會是什麼樣子,就在季成陽眼神示意他離開的一刻,很不識相地重重咳嗽了聲。
憑空出現的陌生聲音,將她驚醒。
紀憶從他懷裡逃開,抹了抹眼淚,茫然看門口站著的陌生男人。
呃,還是個小女孩嘛。
這完全出乎醫生的意料,他以為季成陽的女友肯定也是和他惺惺相惜,比肩而立的女性。「抱歉,打擾,」醫生遇露齒笑,低聲說,「hi,小美女,我是Yang的朋友,也是他的醫生,他的肝就是我切的。」
「你好,」她輕聲說,「謝謝你。」
哭得太久,嗓子有些發不出聲音。
「謝我什麼?謝我切掉他的肝臟嗎?」
紀憶心裡沉甸甸的,沒回應這個玩笑:「你們有事情要談嗎?」她輕聲問季成陽。
「現在是休息時間,不需要談什麼事情,」季成陽如此告訴他,看了醫生一眼。
後者識相地嘻哈著:「沒事,沒什麼事,我就是想找他聊聊,你們繼續、繼續。」
這醫生本就是為了季成陽回國,短期住在北京,順便做做學術交流。今晚拿到所有的報告,想和季成陽吃個飯,順便聊聊病情,沒想到看到了傳說中的季成陽的昔日戀人。
想來,女孩子這麼小的年紀,能和季成陽一起那麼多年,應該有不少故事。
醫生在腦子裡設想了一個畫面,按照他對自己這位好友兼患者的了解,這個故事應該發生在至少六七年前,伊拉克戰爭開始之前……他腦子裡繼續勾勒這個美妙的愛情故事,嘻哈了兩句,告辭離去。
被外人這麼一打擾,倒是有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紀憶眼淚都被壓了回去。
「我和家裡人說,我回國前已經辦了離婚,他們還不能接受這件事,」季成陽告訴她, 「再給我些時間,問題都會解決。」
她點點頭:「我知道。」
剛才暖暖的父親說的話,她聽得很清楚。
紀憶離開後,季成陽和醫生打了個長時間的電話,睡得很晚。
凌晨三點十四分,他醒過來,忽然有種非常強烈的慾望,他很想要抽煙,用另外的一種方式去打散腦海里那些灰白電影般的記憶回放。
那天在紀憶家裡睡著的那個夜晚也是如此,睡不著了,不敢驚醒她,就躺著去看她,安靜地看了整個晚上,直到天開始有亮起來徵兆,才閉上了眼睛。
嚴重的時候,藥物助眠也很難。
現在好了很多,可為什麼今晚會這麼嚴重?
季成陽離開房間,經過值班的護士台。
那裡有個小護士正在強打著精神,敲打鍵盤聊天,看到他走過去,忙站起身喊住他:「季先生,您怎麼出來了?」這位是VIP中的VIP,醫院從上到下都打過招呼,可不能疏忽。季成陽告訴她,自己想出去抽煙。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什麼額外的表情,讓人感覺距離很遙遠。
護士也因此沒敢太攔著他,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離醫院太遠,最好保持在五百米之內,這樣要出了什麼事情,也方便被人緊急送回來。季成陽也沒有慾望走遠,答應下來。
他離開住院大樓,隨便在醫院門口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站在老舊垃圾桶前,撕開塑料薄膜和封口,扔進垃圾箱,然後就這麼敲了敲煙盒的尾端,拿出根白色的香煙。
面前是燈火通明的急診大樓,有進進出出的陌生病人。
不停有車停下,也不停有車離開。
他站在夜幕里,看著這些車和人,努力去想很多事,和她有關的事。
他想起自己曾在香港的某個酒店裡,在還沒和她真正開始時,想過要顧慮她的健康和感受,放棄多年養成的抽煙習慣……這麼想著,煙就被慢慢放了回了盒子里。
那些與生命共存的灰色記憶無法忘記。
但他必須強行將深陷在無望情緒里的自己拉出來,與黑暗剝離。
他想要,再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