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會四十分鐘, 校長親自過來,光站在講台上表揚蔣嶠西就用去了半小時,最後十分鐘用來鼓勵18班全體同學,多向蔣嶠西同學學習。
林其樂一邊聽, 一邊低頭寫英語作業。她同桌是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叫黃占傑。黃占傑正在作業本上塗畫凌波麗的神秘微笑。他小聲告訴她, 實驗校長有兩個心肝寶貝兒,一是校門口代代傳承的孔老夫子塑像, 二就是蔣嶠西。「咱們校長從蔣嶠西上小學的時候就盼著他來實驗念高中了!」
蔣嶠西被誇了半個鐘頭,也沒什麼太大反應。他一直在最後一排做題, 偶爾打開水杯喝口水。他抬頭的時候, 一下子捕捉到了林其樂在前面回過頭去的小幅度動作。
蔣嶠西盯著她的背影,盯著林其樂梳起來的頭髮,校服領子里是白色有草莓紋樣的襯衫領子。
他放下水杯了,繼續算題。
放學回家的巴士上, 林其樂坐在靠窗的座位。她時而望著窗外發獃,時而低下頭, 瞧自己手裡貼著小白兔貼畫的水卡。
杜尚坐在旁邊問:「櫻桃, 你老看水卡幹什麼啊?」
蔡方元從前排說:「林櫻桃,你那本何……何什麼以的還沒給我錢吶。」
林櫻桃抬起頭說:「我的水卡也快要沒錢了。」
她突然拉前排蔡方元和余樵倆人的校服領子:「你們明天去給我充水卡!」
林電工今兒下班早,去附近菜市場溜達了一圈, 買了條大鯉魚, 回家下廚, 做了道熱氣騰騰的大菜:糖醋鯉魚。
林櫻桃回家一進門, 「哇」了一大聲。
「爸爸!」她放下書包,撲到桌前,「你怎麼做糖醋鯉魚啊!」
林電工自己倒了點小酒,身後媽媽還在廚房裡蒸棗面饅頭。林電工美滋滋看著腳下,小貓咪正繞著桌角走來走去。他對寶貝閨女說:「想吃就做啦!」
蔣政蔣經理站在廚房裡,開著抽油煙機,吸了半支煙,廚房裡煙味還是經久不散。
他今天本來心情挺好,接到實驗校長電話,說蔣嶠西複賽考了全省第一。蔣政當時在辦公室,一個電話就打給附近的酒家,訂了一桌子菜,送到家裡來。
他本想等蔣嶠西回家,他們父子兩個坐下,面對面,吃個飯,也說幾句話。
結果他左等右等,七點半了,人還是沒回來。
還是給梁虹飛打了電話才知道,今天這樣的日子,蔣嶠西居然還要去競賽班上課,去集訓。
「十一月就冬令營了,就全國決賽了,還有時間慶祝啊?」梁虹飛反過來譏諷他。
夜裡九點多鐘,蔣嶠西從競賽班放學回來了。他背著他那個方形書包,一聲不吭回家,低頭換了鞋,就往他自己的卧室里走。蔣政坐在客廳沙發上夾著煙,看他。
很快,梁虹飛也進了家門。她拿著車鑰匙,一來就看到桌上滿是冷掉了的菜肴。
夫妻兩個彼此都黑著張臉。
蔣政豁達道:「今天好日子,我不跟你吵。」
梁虹飛說:「要不是為了嶠西,你以為我願意跟你過?」
小時候的蔣嶠西,還會站在一旁木木然地看他們吵架。但現在蔣嶠西長大了。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這些爭端,不在意這個「家」里的一切,就連進了省隊,蔣嶠西也沒什麼多的話可對他們說。
梁虹飛從外面敲門:「嶠西?」
蔣嶠西坐在書房裡,書包攤開在桌面上。他就這麼閑坐著。
門還是打開了。
梁虹飛從身後問:「嶠西啊,肚子餓不餓,媽媽給你做點夜宵吃?」
蔣嶠西聽著她異常溫柔的腔調,搖頭。
他拉開抽屜,從裡面摸打火機出來。
蔣嶠西並不確定,這些偶爾流露出的屬於母親和父親的溫柔,是不是給他的。
他那位素未謀面的哥哥,蔣夢初,再如何的天才,還是十三歲就死了。蔣夢初沒機會參加全國聯賽,沒機會考進省隊。眼下,蔣嶠西一步一步走的,正是蔣夢初從沒走過的路。
209分。就算蔣夢初活著,也未必會比蔣嶠西做得更好了。
梁虹飛把門關上了。蔣嶠西把書包拿下去,放在地上,他擰開檯燈,在眼前這片光里又坐了一會兒。
他注視著光照在他手背上。
一小片白,像小兔子毛茸茸的耳朵。
「恭喜你。」林櫻桃站在他身邊,也不看他,小聲說了這麼一句。林櫻桃背起書包放學回家,她走路的時候,梳起來的頭髮一動一動,看起來還是很不安分的模樣,卻不再是在他身邊了。
蔣嶠西從書包里拿出把鑰匙,打開他書桌中間那個上了鎖的抽屜。
蔣嶠西,
我是林其樂。
小兔子死了,你還記得它嗎,它滿四歲了。
檯燈的光把舊信紙照得發黃,那些水彩筆勾勒出的星星、月亮、可樂罐子、黑色手錶也跟著越發褪色了。
蔣嶠西眯了眯眼,其實他不喜歡吸煙,每次煙霧冒出來,總讓他的眼睛很痛。
你不想我嗎?為什麼你從不打電話給我呢?蔡方元說你在省城變得不一樣了,你變成什麼樣子了?
蔣嶠西瞧著小紙片上歪歪扭扭的字,童稚的丑兮兮的畫。
你還記得蔣蒓鱸嗎?
如果你忘了,就看一看她想起來。
你什麼時候會給我回信?
林其樂
群山工地宿舍二十四排七戶
2003年10月14日
*
林其樂第二天一早來到班裡,晨讀馬上就要開始了。她逼著蔡方元去陪她充水卡,兩個人一路狂奔,險些都遲到。
同桌黃占傑已經打開書了,一見她來,他站起來:「哎林其樂——」
林櫻桃本來要進自己座位了,這會兒忽然發現自己桌上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水杯。
通體黑色,杯身上印了一行艾森豪威爾的英文語錄,像是什麼比賽的獎品。
周圍同學在念書的,多半都抬起頭,瞅林其樂的反應。
黃占傑說:「蔣嶠西去小白樓上自習了,他剛才和我說,讓你來了幫他接一杯水。」
林其樂錯愕問:「什麼?」
黃占傑提高聲音,這下半個班都聽見了:「蔣嶠西讓你給他倒杯水!」
林其樂坐回自己座位,把書包抱在懷裡,她盯著桌面上那個可怕的水杯。
突然有個東西從背後碰了一下林其樂的肩頭。「嗯。」余樵叫她。
余樵正專註看《體壇周報》,也把他的水杯遞過來。
晨讀時候,林其樂站在飲水機前接水,她懷裡抱了一堆空水杯。恰好杜尚從15班門口出來,也拿著個杯子。
「櫻桃,你哪來這麼多水杯啊?」杜尚走過來,問。
林其樂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杜尚說:「要不我去樓下小賣鋪給你偷個筐子,我看你也不好拿啊。」
岑小蔓在教室里念著書,一直有意無意抬起頭,朝教室後門望過來。
林其樂走回教室,她把接滿的一堆水杯依次放在蔡方元、余樵桌上,她還幫黃占傑接了一杯,黃占傑站起來讓她進去,高興地道謝。
林其樂把那個黑色的水杯也擱在黃占傑桌子角上,放下就鬆開手,不敢再碰了。
蔣嶠西在第一節英語課前回來了。他很少從前門進教室,平時瞧著也神出鬼沒的,搞競賽的學生,生活軌跡總是很特殊。費林格跟在他身後進門,看見蔣嶠西經過了講台,不知怎麼的,停在了那個林其樂課桌邊。
黃占傑仰頭對全校知名的學霸崇拜笑道:「蔣嶠西,給你,你的水杯。」
蔣嶠西垂下眼看林其樂,後者坐在裡面座位,捂著耳朵巴拉巴拉念英語。
周圍同學都朝這邊兒看,他們交頭接耳,小聲說話,連岑小蔓也盯著他們。蔣嶠西走回到後面去了,他打開書包,攤開了英語書。
英語課才上了一半,蔣嶠西就把一杯水喝空了。
*
最早的傳言不知是誰傳出來的:18班體育委員余樵和那個追蔣嶠西追到本校的林其樂是青梅竹馬,倆人從幼兒園一起長大,可好了,被班主任陳老師當場逮住,勒令不許「早戀」呢。
當然,也有些新的流言,和舊的摻雜在一起。
「蔣嶠西今天又找林其樂給他倒水,他自己沒水卡嗎?費林格也沒有嗎?」
「他沒事老找她幹什麼啊,還怕那女的粘他粘得不夠?」
「我看不像……林其樂特愛學習,我感覺啊……我感覺她好像成天繞著蔣嶠西走,不像以前說的那樣……」
下午,幾個班一起上體育大課。
林其樂跑圈結束,本想去15班的隊伍找杜尚一起聽mp3。結果體育老師發現了她,把她拎到賽道上,讓她跟幾個班的女生一起測試八百米成績。
許多女生都在場邊休息,她們或是感冒,或是肚子痛,或是頭暈,總之就是不適合參加運動就對了。
林其樂有時也納悶。
為什麼她不生病。
也不會肚子痛。
為什麼她很少痛經,也不會像別的漂亮女生一樣在軍訓時中暑暈倒。
按照她最近看的言情小說的規律來講,她基本上已經遺憾告別一切校園裡的浪漫橋段。
不過,林其樂想。
如果有人要關心我,就算我不生病,不肚子痛,不低血糖,他也一樣會關心的。
杜尚在跑道邊激情吶喊:「櫻桃!!加油啊櫻桃!!!」
林其樂耳邊都是風聲,她拚命往前跑,她跑得比所有人都要快,喉嚨里不斷泛出鐵鏽味來。
田徑隊的男生們站在賽道內,喝水的喝水,壓腿的壓腿,圍觀女生跑步。
突然林其樂向前一跌,她腳滑踩到了地上的一隻空礦泉水瓶子。
杜尚驚呼道:「櫻桃!」
只見林其樂在摔倒的下一秒就地一個前滾翻,接著就站起來了。
男子田徑隊的朋友們驚嘆不已,賽道內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
余樵在終點處掐表,忍不住就笑了。
林其樂氣喘吁吁,梳好的頭髮都散開了,這麼神情恍惚地跑到了終點。
杜尚握著水跑過來:「櫻桃你神了!你剛才是怎麼站起來的!」
林櫻桃這時才發現她跑了第一。余樵在旁邊拿筆記成績,說:「行了啊,今年運動會就你上了。」
「不行我不行……」林其樂覺得她快要跑得背過氣去了。
一轉身,林其樂忽然發現賽道對面,一群競賽生正往小白樓走,蔣嶠西走在他們中間,手裡拿著本書,正在看她。
林其樂趕忙用手捂住一頭亂糟糟的頭髮,躲到杜尚和余樵身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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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凌波麗:日本動漫作品《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登場的虛擬角色,女主角。綾波麗最大的性格是她幾乎沒有什麼表情中那丁點的表露——著名的綾波麗的微笑。
*「何……何什麼以的」:《何以笙簫默》,作家顧漫創作的長篇小說,於2003年9月起在晉江文學城上連載,並於2006年1月首次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