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離開「數學競賽」這一層外殼後, 蔣嶠西一度以為自己重獲新生了。
可當他獨自待在北京的酒店套房裡,他發覺,除了靠在沙發上看看數學講義,研究研究新題目外, 他沒有別的事可做,也毫無興趣。
一個人從出生到成長,十七年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如果完全是由外界手把手引導著,控制著, 這麼一步步嚴絲合縫完美無缺地塑造出來, 那麼他還能依靠什麼,去分辨他做一件事究竟是出自於慣性,還是來自他內心真實的自我選擇?
每當蔣嶠西產生這種困惑了, 他就會把手裡的書放到一邊,他想抽會兒煙, 他想和遠在香港的堂哥說會兒話。堂哥是好長輩, 了解他的過去,更理解他的處境, 總試著替蔣嶠西理清這些紛繁複雜的思緒。有時候他也想給林櫻桃打電話, 林櫻桃是好女孩兒,她似乎總能讓蔣嶠西感覺到生命更真實的一面——那是一種蔣嶠西時常尋找不到的東西。這好像是生來的缺憾, 他很難掌控。每當「真實」流逝了, 他只要看到櫻桃, 聽到櫻桃,他又覺得他在活著了。
酒店房間里不能吸煙,蔣嶠西開始吃手邊拆開了的,昨天林櫻桃裝給他的那些點心。
「去了她大姑家?」堂哥問。
蔣嶠西打開冰箱,找水來喝,他把昨晚發生的事情大致說了,還提到了林櫻桃大姑買的房子。
堂哥笑道:「香港如今的房價,平均也要五萬港幣了。北京堂堂大國之都,一萬虧不到哪裡去。」
蔣嶠西咕嘟咕嘟喝水,他打算下午陪林櫻桃去王府井的時候把這句話告訴她。
堂哥說:「幾號來香港?」
蔣嶠西說:「還沒決定。」
堂哥說:「你還想……帶她一起去伯克利?」
蔣嶠西沒說話。堂哥說,嶠西,女孩子是聰敏有靈性的生物,她們會明白你在想什麼:「如果她一直沒主動回應,那也許說明——」
「我下午會直接問她。」蔣嶠西乾脆道。
堂哥在那邊「嗯」了一聲,大概也很了解這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天才堂弟的倔脾氣。
「嶠西,你上次對我說,」他想了想,「這個小林妹妹,她很戀家?」
「嗯。」
「我還是想勸你,」堂哥說,「就算她答應了,也不要帶她去。」
「為什麼?」
「就算不戀家的人,到了美國也會想家的,」堂哥說,「等你去了,你自己就明白了。」
*
耿曉青在十三、四歲,一個充滿幻想綺思的年歲,從林其樂口中聽過那麼多好玩的驚險刺激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人公是幾個男生,她與這些男生雖然素不相識,卻又對他們分外了解,她從沒經歷過那樣的生活,像日本漫畫里的奇妙冒險。當然,這些故事也難免帶有一些羅曼蒂克的元素,比如耿曉青從小就很喜歡三井壽,而余樵會唱《直到世界終結》,比如他們從未相遇,而余樵早早就告訴林櫻桃,他將來也許會娶一位姓耿的太太。
耿曉青曾以為,她和余樵命中注定的相遇,會是今生今世都令她難忘的瞬間。她站在林其樂身邊,抬頭仰望著他。從很久以前,耿曉青就在市高中籃球聯賽的照片里見過余樵了,她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他卻從沒有機會見到她。
可時間過去了一分鐘,兩分鐘……余樵抬著頭,看起來很不耐煩,林其樂還在開心地對耿曉青說什麼朝陽公園有奧運沙灘排球體驗中心,是這幾天才開放的,她問耿曉青要不要一起去:「你們二中接下來要幹什麼啊?」
蔡方元嫌棄道:「林櫻桃,你知不知道朝陽公園有多遠啊?」
林其樂扭頭說:「來都來了嘛!」
耿曉青看到余樵眼底還是一個不耐煩的樣子,卻在這時候背對她們,忍不住笑了。
北航裡面也有室外排球場。杜尚去15班的隊伍給女朋友送水,回來以後說:「櫻桃你進去打吧,我問了人家說能打!」
「實驗也有普通排球場……」林其樂悶悶不樂道。
蔡方元說:「你想像一下有沙不就完了!!」
林其樂向杜尚和蔡方元介紹耿曉青,說這是她初中同學,在群山一中的同桌:「和你們在QQ上說過話的!」這時她回過頭,發現余樵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杜尚說:「他肯定看博物館去了,他不是想考北航嗎。」
秦野雲從北航博物館裡一溜小跑出來,拿過林其樂手裡的果汁就喝。「裡面全都是鐵皮飛機,戰鬥機、殲擊機、直升機……」秦野雲一臉無聊地吐槽,這時一看耿曉青,「你是誰啊?」
林其樂趕緊又介紹。
秦野雲一聽說耿曉青以前是群山一中的,非常驚訝。因為耿曉青打扮看著挺時髦的。
不像旁邊這位。秦野雲扭頭瞥了眼林櫻桃,這時她忽然發現了一絲異樣。
林櫻桃今天沒扎頭髮,黑長直發很乖巧地順在耳後,劉海不知用什麼卷過了,鬆散地垂在眉毛上。她也穿了裙子,是格紋短裙,沒遮住膝蓋,看著像個小淑女,標準學生妹。可林櫻桃實在太皮了,她的表情沒有一分鐘安分,穿這裙子更有欲蓋彌彰的感覺。
秦野雲拿手在林櫻桃脖子里一勾,把那條藏在襯衫領口裡的寶石櫻桃項鏈勾出來了。「唉……」她突然長長嘆了口氣,搖搖頭。真是暴殄天物。
*
耿曉青發現,最快和實驗高中這群人打成一片的方法,就是與他們聊起林櫻桃當年在群山讀初中時的過往。
「你去過群山工地?」杜尚在她面前坐下了,超有興緻地問,「初中時候去的嗎?」
耿曉青點頭了:「櫻桃帶我一起去的。」她留意到余樵從排球場對面走過來了,她抬高了聲音,「當時大門拆掉了,感覺空蕩蕩的,櫻桃和我說,一進門正對著你們工人俱樂部和大噴泉的那條街,就叫『余樵街』!」
「叫什麼?」杜尚聽見這個,哭笑不得,「余樵兒街??」
余樵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不明白蔡方元和杜尚在那笑什麼。他走近了,聽見那個林櫻桃外校的同學說:「群山工地不光有『余樵街』,還有『杜尚街』和『蔡方元街』。」
蔡方元在旁邊喝著可樂,本來一副嘲笑的嘴臉,大概覺得林櫻桃這人太蠢太幼稚,還『余樵街』。忽然聽見自己名字,他那笑掛在臉上,一下子有點笑不下去了。
林櫻桃在室外排球場里,正和北航幾個學生一起打排球。
余樵拿過蔡方元給他的一聽可樂,他在耿曉青旁邊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了。
「什麼余樵街?」他問。
耿曉青抬起眼與他對視了一下,又匆匆垂下視線。她緊張地說,是櫻桃初中時候給群山工地每條馬路取的名字:「當時她邀請我去她家玩,帶我四處逛了逛。」
余樵問:「哪條是余樵街?」
耿曉青說:「進工地宿舍第一條大街,最寬的那條主路。」
杜尚眯起眼問:「就我們仨的街?」
耿曉青一猶豫。
「就是啊,」蔡方元笑著,回頭說,「沒蔣嶠西?」
「櫻桃家門口的那條小路,」耿曉青說,「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杜尚問耿曉青,林櫻桃在群山一中待得怎麼樣:「那時候有沒有人欺負她?」
耿曉青搖頭:「沒有。不過她那個時候……挺不開心的,在學校里只有我是她的朋友,她只和我說話,還邀請我去她家。一開始她挺不愛學習的,經常被老師批評,後來突然有段時間她交了很多筆友,收到了很多信,她還曠課跑去省城——」
耿曉青發現,余樵一直在旁邊看著她,聽她口中的一字一句。
蔣嶠西站在北航門口,冷不丁收到蔡方元一條簡訊:「你問問林櫻桃,什麼是蔣嶠西街。」
他抬起頭,看見門裡林櫻桃正朝他跑過來。
她今天穿了條裙子,蔣嶠西過去沒見過她穿這種裙子,有點像以前在香港上學時候見過的高中女生。
林櫻桃跑得有點著急,襯衫胸前一直起伏。
「我們去吃東來順吧!」林櫻桃期待道。
蔣嶠西還沒有過陪女生逛街的經歷,北京王府井大街這附近,他也同樣是第一次來。吃完了中午那頓老火鍋,他輕輕牽住了林櫻桃的手,開始跟著她到處去轉。林櫻桃在王府井百貨大樓的奧運櫃檯前排隊買紀念品,她想買紀念衫,是白色的T恤,中間有紅色的京印和奧運五環。林櫻桃給爸爸媽媽各買了一件,蔣嶠西便也索性給堂哥買了一件,以表示他也是會給哥哥買東西的。
倆小孩穿著一模一樣的奧運紀念T恤,在商場裡頭瞎逛。林櫻桃好奇心旺盛,這裡也想看,那個也想挑。蔣嶠西買了兩個甜筒,和她一起吃。
他們走過一扇櫥窗前,不約而同都停下了。
櫥窗里,美艷不可方物的模特穿著秋季新裝,披了一頭五彩斑斕極其誇張的假髮。
蔣嶠西皺了皺眉,大概對這種時尚風格實在難以理解。
「這不是蔣蒓鱸嗎。」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林櫻桃在旁邊吃著甜筒,小心不蹭到鼻子上。她噗嗤笑道:「蔣蒓鱸是誰啊?」
蔣嶠西低頭看她。
「我女兒。」他介紹道。
「胡說,」林櫻桃笑得眼睛彎彎的,「明明是我女兒。」
他們倆走出百貨大樓,林櫻桃在路邊買冰奶茶,蔣嶠西拿了杯冰美式。好多學生在商場一樓拍大頭貼,林櫻桃也去湊熱鬧,把從來沒拍過這種東西的蔣嶠西也拉進去了。
天色漸晚,蔣嶠西要去逛外文書店,林櫻桃一開始在他身邊無所事事地跟著,後來站到樓上日文專櫃前,看原版漫畫書。
從書店裡出來,已經有燈開始亮了。北京即將沉入夜晚。
身邊遊人越來越多,林櫻桃被蔣嶠西把手牽著,他好像怕她走丟了。她有時抬起眼看他,有時又好奇看路上的行人。
突然蔣嶠西的手從背後一摟她,原來是一隊遊客從身後浩浩蕩蕩過來,有導遊在前頭帶著,林櫻桃差點被捲入他們之中。
林櫻桃想,蔣嶠西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他會自然而然牽她的手,會理所當然地摟她,會每天發簡訊,打電話,聊一些關於未來的事,他甚至會低頭親她的嘴。他會對她告白嗎。在今天這樣的時機,她打扮了自己,他會不會下一秒就說,林櫻桃,你願意做我女朋友嗎。或是,你在國內等我四年好嗎。
林櫻桃聽著周圍的腳步聲,還有遊客們講的陌生方言。蔣嶠西還把她摟著。
林櫻桃想,如果他這麼說了,就算八年九年,讀完數學博士,她說不定也會答應。
「櫻桃。」蔣嶠西突然說。
「嗯?」
「我們買點兒東西回去吃吧。」
「回去吃?」林櫻桃問。
蔣嶠西低下頭看她:「回我酒店去吃。」
林櫻桃一時沒聽懂。
「什麼?」
蔣嶠西不知怎麼的笑了,他耳朵都紅了。
林櫻桃仰頭看著他,也不知道該不該笑,可她也笑起來了。
「走。」蔣嶠西說。
像愛情電影里,年輕時,總想做一些與禁忌有關的事。這是對的,錯的,或單純只是經歷的。林櫻桃被蔣嶠西帶上了一輛車,她的心跳聲震耳欲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