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假期, 下午四點,蔣嶠西離開了位於尖沙咀的學生家庭,學生家長在他出門前問,明年年初是否還能過來上課:「她不喜歡奧數常規班和補習社的輔導老師, 一定要我們請蔣老師明年繼續教她數學。」
蔣嶠西接過了薪水,揣進兜里,抱歉道:「我之後沒有時間了。」
他聲音里慣有一種低低的磁性,語氣也輕, 透著冷,而這冷又是溫和的, 是叫人很難挑剔的。
好像他這人只不過天生情感比較稀薄, 才使人無法繼續與他拉近距離,他並不冷漠,只是有點優等生的傲氣。從他自己一個人時的狀態來看, 怎麼都不像一個家境不好,只能出賣時間做家教打工的港大學生。
蔣嶠西背了個書包, 手裡提著一兜學生家長臨別時送給他的糖心蘋果。他坐上荃灣線, 一群曲棍球社的大學生坐到他旁邊的空座位上。當列車行過長長的隧道,蔣嶠西望向了窗外, 什麼都看不到, 只能聽見同齡人在身邊笑。
下車了,蔣嶠西從手中袋子里拿了兩顆蘋果, 塞進自己書包里。太古廣場站滿是遊客, 他經過身邊擁堵的購物人潮, 前往巴士站。
遊客手裡提的紙袋是紅色,從 Chanel 到 Salvatore Ferraga|mo,紙袋撞在蔣嶠西身上,與他擦肩而過。
蔣嶠西提著那兜蘋果坐上了巴士。他低頭看了眼腕錶時間,從書包里拿出幾張訂好的PPT,這是之前忙著打工缺課了的講義。十幾分鐘,他看完了,把講義收起來。他站起來快速下車。
快三年了。三年,一千多個日夜,蔣嶠西走進醫院病房樓的大門。走廊里,幾個小孩子正在嘻嘻哈哈地奔跑玩耍。蔣嶠西走到那間病房門口,看到護工正在為堂哥翻身叩背。堂嫂見他來了,轉身迎上來,蔣嶠西把手裡的蘋果遞給她,他轉頭看了一眼隔壁空蕩蕩的床位:「他們走了?」
「沒錢了,被小兒子接回家看護去了。」堂嫂說。
趁堂嫂在屋裡忙碌的工夫,蔣嶠西出去結賬了。醫院規定每五天結賬一次,單據打出來,房費、針藥費、檢查費、治療費……每一項羅列得清清楚楚,蔣嶠西低頭粗略檢查過了,他解下書包,拿出錢夾,把裡面的現金掏出來付賬。
等回到病房,蔣嶠西把褲兜里剛剛拿到手的一筆薪水放在了堂哥床頭桌上,用盛著冰毛巾的飯盒壓住。
他手扶在病床邊的架子上,問:「哥,你今天心情好嗎?」
堂哥已經結束了這個時段的翻身叩背,他仰躺著,口鼻連接著飼餵管、氧氣管,他的身體瘦骨嶙峋,讓病服凹陷下去,他的臉頰也是凹陷的,不過三十六歲,昔日的銀行家頭髮花白、稀疏,應該理髮了。
他一雙眼睛睜著,眼窩深陷,眼珠濕潤得厲害。他的目光挪過來,聚焦在蔣嶠西臉上。他把眼緩緩慢慢地,朝他眨了一下。
蔣嶠西伸手去握堂哥的手,近三年的卧床讓這個男人的手背皮膚鬆弛得如同褶皺的宣紙。手關節也是軟的,在蔣嶠西手裡,沒有力量。小時候,這雙手常在體面的襯衫袖口外面握住方向盤,那時堂哥大學即將畢業,他每天興奮地離開中環,開車去接小他十六歲的蔣嶠西放學回家。堂哥高高地坐在駕駛座上,他眉飛色舞地對蔣嶠西描述著那麼多,顧不上小堂弟其實是連一句都聽不懂的。蔣嶠西只是看著他,望著夕陽在車前窗留下的金色圓弧,那一幕的印象過於深刻,蔣嶠西很多年後還有這樣的印象:我也要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蔣嶠西坐在病房外頭的長椅上,拆開書包裡頭的文件夾,低頭繼續看PPT。堂嫂回來了,把洗好的蘋果遞給他。蔣嶠西擰開水杯,去接滿了水,他用筆在紙上寫筆記。堂嫂又過來了,要把床頭那疊錢還給他。
「我用不著。」蔣嶠西抬頭對她說。
「你是大學生正是花錢的時候,你怎麼會用不著——」堂嫂皺眉道。
蔣嶠西說:「用到我再找你拿。」
堂嫂說:「你不會自己存錢?」
蔣嶠西理所當然道:「不會。」
堂嫂苦笑起來了,昔日美麗的眼尾長滿了皺紋:「那你應該快去約會,快找個女朋友幫你管錢,這麼帥的弟弟怎麼還是單身漢。」她要把錢塞到蔣嶠西的書包里。
蔣嶠西說:「等我找著了再問你要,你先幫我存起來。」
剛剛出事的時候,堂哥被他的前同事火速送進了醫院,堂哥一家人本來就在股票市場損失了千萬,又背上債務。那日子是火上澆油,沒有盡頭。2009年的除夕夜,堂嫂帶著孩子與兩個老人搬家躲債,蔣嶠西自己在醫院病房,陪著還沒有蘇醒的堂哥。電視機里在放中國大陸的春節聯歡晚會,蔣嶠西記得那是個小品,關於北京奧運的,蔣嶠西不禁聯想起很多,他把電視靜音了,他知道堂兄也聽不到。
醫院裡總有其他病人和家屬來來去去。他們有時情緒崩潰,跪在地上痛哭,對醫生求情,有時又癱坐在牆邊,眼神空洞,不發一語。蔣嶠西抬起頭來,看著他們,過會兒又低頭繼續學他的書。
走的時候蔣嶠西對堂嫂說:「我再過一兩個月就去面試。」
堂嫂問:「你申了哪一家?」
蔣嶠西說:「都去試試。」
堂嫂說:「你的西服一直好好放在你哥衣櫥里,我回去給你熨一熨。」
蔣嶠西走回到了堂哥床前。
這裡的大夫曾說,堂哥的生命可能維持不到三年。
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
蔣嶠西握了一下堂哥仍動不了的手。「明天再見啊哥。」他用廣東話說道。堂哥雖然不能說話,但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蔣嶠西,就像這麼多年來,他在電話那端給予他的堅定回應一樣。
夜班地鐵,人多得很。蔣嶠西坐在座位里,途中繼續打開書來看。
他抬起頭,又望向窗外,那一片幽暗,窗玻璃上映出了蔣嶠西的臉,他望見了自己。
蔣嶠西有時會回想起一些往事,那好像是他想像出的內容。他想起那兩條在他面前徐徐跳動的馬尾辮,想起新車裡封閉難聞的甲醛氣味,想起穿著短裙從小白樓下面走過的林櫻桃,想起競賽班的課桌,想起冬令營的考卷,想起他走出火車站台——
出了地鐵站,天上下雨了。香港的天氣就是這樣,悶熱,陰晴難測。蔣嶠西穿了件灰色的短袖T恤,就算淋濕也幹得很快,所以他並不在乎天氣。他穿過賣場,穿過人潮,年輕的學生男女在小吃街吃喝玩樂,到路邊相擁著合影留念。
他走進一家小店,用身上僅剩的零錢吃車仔面。蔣嶠西把書包放在旁邊座位上,他拿出手機,檢查明天的課表,他回復了幾位家長他最近能去打工的時間,又一次收到了女學生的道歉信,她說對不起老師,我不該在網路上發你的照片。
面端上來了,蔣嶠西的郵箱收到一封新郵件。
是摩根士丹利的確認函,確認收到了蔣嶠西明年暑期的香港地區實習申請。
連鎖超市裡在賣打折的食物。蔣嶠西已經對這些店的打折規律了如指掌。他走進一家還未歇業的書店,趁關門前的最後半小時,抽出書架角落裡上次看到一半的《代數曲面和全純向量叢》繼續讀。
書店進了些新的數學專著,蔣嶠西低頭看封面,偶爾拿起一本,看一眼價格,又放下了。書店牆上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是《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電影版即將上映,出版商在搞新的宣傳活動,宣傳哈利與伏地魔的最終戰爭。
書店即將關門,蔣嶠西走出門去。
夜晚十點多,雙層巴士在路邊叮叮著過去了。蔣嶠西時不時能從大陸旅客口中聽到一兩句熟悉的鄉音。
原來對他來講,也有「鄉音」。
蔣嶠西想,那麼他究竟屬於哪裡呢。
蔣嶠西站在廉價學生公寓台階前,他看到林櫻桃坐在他面前,她歪著頭,在香港的夜晚蜷縮成了一團。
*
香港寸土寸金,樓梯窄而陡。林櫻桃的行李箱和書包被寄存在了一樓管理室門口。蔣嶠西抱著渾身滾燙的林櫻桃,他怎麼按電梯都不下來,只好走樓梯上樓。
林櫻桃不知道已經燒了多久了,她的臉頰是一種不正常的潮紅,渾身軟綿綿,身體陷在蔣嶠西摟著她的手臂里,也不知在樓下坐了多久,裙子髒得厲害。蔣嶠西到了自己租屋門前,他把櫻桃放下,在兜里著急摸鑰匙。門開了,裡面是四平方大的租屋,燈沒開,窗帘緊閉,因為沒開冷氣,非常悶熱。
林櫻桃被小心放在了一米二寬的窄床上,她雙眼緊閉,襯衣緊緊貼附著身體,裙擺垂下去,搭在一雙腿上。蔣嶠西用毯子把她全身裹住。他站在床邊,因為天花板低矮,他不得不微微垂下了脖子,這麼懵了一樣地望著她。
門外走廊里傳來嗡嗡的震動聲。蔣嶠西趕忙出門買退燒藥,他身上的錢都給了堂嫂,八達通里也許還有錢。他看到那隻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機。
屏幕上顯示著,來電人:爸爸。
「林叔叔,」蔣嶠西下了樓,他努力回想這附近哪裡有24小時藥店,他對手機里結結巴巴道,「櫻桃她來香港了,她,她來找我,她發燒了……」
林海風叔叔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陣子。
「我們家這個傻丫頭啊……」他輕輕嘆道。
蔣嶠西低下頭去了。
「林叔叔,對不起……」蔣嶠西顫聲道,他慚愧極了。
「嶠西啊。」
「哎。」
「你在香港那邊怎麼樣,」林海風叔叔輕聲問他,「你,你還好嗎?」
蔣嶠西站在十字路口,他把拚命上涌的情緒咽下去了,他哽咽道:「我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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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蔣嶠西記得那是個小品,關於北京奧運的」:《北京歡迎你》是2009年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小品之一,由郭達、蔡明、趙麒、傑爾米、於恆、黃楊、宋陽共同表演。小品講述了郭達和蔡明搶當奧運志願者,但在為人指路的時候鬧出了不少笑話,最後還是成功地幫助一位新娘找到了她的新郎。
*《代數曲面和全純向量叢》:Algebraic Surfaces and Holomorphic Vector Bundles,作者 Robert Friedman。蔣嶠西在香港看的是英文版。
*《哈利·波特與死亡聖器》是由大衛·葉慈執導,丹尼爾·雷德克里夫等人主演的一部魔幻片。影片根據哈利·波特系列小說的第7部改編。上部於2010年11月19日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