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嶠西有四年沒回過省城了。這座他出生、長大的城市, 在這四年里日新月異,變化飛速。
「這附近全部都拆了?」他坐在巴士上,望著窗外。
那條街道,原本是他初中時候, 每天放學來上競賽班的地方。
林櫻桃眼中映著外面的夕陽,她在他身邊說:「都拆了兩年多了,這附近蓋了一座萬達,蔡方元說這裡房價漲得可厲害了!」
蔣嶠西過去從沒覺得他對這座城市是有什麼留戀的。可生在這裡, 長在這裡,他聽著路人熟悉的鄉音, 瞧著街邊的廣告牌, 就連收到中國移動一條歡迎簡訊都令他感慨萬千。
櫻桃握著他的手,在高架橋下的一個街口下車。這座高架是07年建成的。蔣嶠西望向了電建總部小區的方向,那附近的街道, 煙酒食肆,全都變了。
林櫻桃牽著他, 帶他過馬路。這一次, 不再有木魚聲催促他了。
「秦叔叔的超市開到馬路對過了,」林櫻桃興奮道, 還像第一次帶蔣嶠西參觀群山工地時一樣, 「他把原先賣燒雞和乾果的兩家店盤下來了,你看, 在那邊, 是不是特別大!比原來的小店大了好幾倍!」
正說著, 從秦家超市裡走出來一個人。他一瘸一拐的,戴著手套,將店裡一箱碎掉的鮮雞蛋抱出來,放在門口的小車裡。他遠遠朝這邊望,忽然抬起手招了一下。
「秦叔叔!」林櫻桃遠遠喊道。
秦叔叔的身板比原先壯實了不少,他皺眉問:「櫻桃,你怎麼大學還沒開學啊?」
問完了,才注意到林櫻桃身邊跟著個年輕男人。
好像有點陌生,但怎麼看著,又感覺很熟悉。
林櫻桃拉著蔣嶠西的手跑過馬路,她說:「秦叔叔好像認不出你來了。」
等到了秦家超市門口,林櫻桃笑道:「秦叔叔,這是蔣嶠西。」
蔣嶠西低頭輕聲道:「叔叔好。」
秦叔叔驚訝地盯著蔣嶠西,把他從頭到腳來來回回看,他又看了一眼林櫻桃的笑臉。
「蔣嶠西?」他問,失笑道,「你回來了?」
小區門口站崗的門衛又是新人,不再是08年的老面孔了。周日下午,小區里多是遛狗和抱著嬰兒散步的家長,還有老大爺聚在街口下象棋。
「櫻桃啊!」有阿姨推著自行車,準備出門買菜,「你怎麼從北京回來啦?」
林櫻桃說:「星期天回家看看我爸媽!」
「哎喲,林工真幸福!」阿姨笑著,朝一旁的蔣嶠西瞥了一眼,她疑惑地皺了皺眉。
林櫻桃來到自家樓下,仰頭朝家裡窗戶望了一眼,她對蔣嶠西說:「好像叔叔阿姨都沒認出你。」
蔣嶠西說:「可能我變化太多了。」
「沒有啊,」林櫻桃抬起手,摸了一下他的臉,她想了想,說,「可能她們沒想到你還會回來。」
林櫻桃從包里拿出鑰匙,打開單元門,她走進門裡,蔣嶠西個子高高的,停在了門外。
林櫻桃忽然回頭,用力抱住了蔣嶠西的腰。
不知她想起了什麼。
蔣嶠西握住了櫻桃抱在他腰上的手。
「那你想到了嗎?」蔣嶠西低頭,輕聲問。
林櫻桃使勁兒搖頭。
蔣嶠西把她的手拿到面前,用力攥了攥。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上去?」林櫻桃問。
蔣嶠西低下眼。「我在下面等著,」他說,「如果叔叔阿姨同意,你就給我打個電話。」
「他們一定會同意的,」林櫻桃小聲嘀咕,樓道里有迴音,她怕爸爸媽媽在樓上開門會聽見,「他們都很喜歡你。」
「喜歡我不代表,捨得你現在就嫁給我,」蔣嶠西垂下眼了,他說,「我還什麼都沒有呢。」
林櫻桃抿了抿嘴唇。「你有我。」她賭氣似的說。
蔣嶠西忍俊不禁。
櫻桃上樓去了,她的腳步輕快,很快就消失在了蔣嶠西眼前。
蔣嶠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把身邊的單元門關上了。
如果他能再自信一點,也許他可以和林櫻桃一起上樓,強烈要求林叔叔和娟子阿姨把櫻桃嫁給他。
可林叔叔夫妻倆都是性情溫柔的人,也許他們會因為不忍拂兩個年輕人的心意,而勉強答應下來。
倒不如讓他們有機會和櫻桃單獨談談,說一說父母輩的疑慮和擔憂,蔣嶠西也希望櫻桃能夠再認真想一想,再做決定。畢竟一旦走入了婚姻,他們這段關係就有了法律的約束,今後就算櫻桃再愛上了別人,想走,蔣嶠西也不會輕易放她走了。
「你是……」有女孩的聲音在身後問,「蔣嶠西?」
蔣嶠西在屋檐下轉過頭。
身後站著一個陌生面孔。
辛婷婷臉色慘白:「你……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蔣嶠西說:「你是誰。」
林櫻桃打開了家門,發現爸爸媽媽正圍坐在茶几旁邊包水餃。
電視機開著,媽媽一邊看電視劇,一邊低頭擀麵皮,她笑道:「我每次聽這個宋小寶喊『櫻桃』啊,我就想笑……」她手拿著擀麵杖,轉過眼來,冷不丁盯住了自家門口。
林爸爸後知後覺,也回頭看了一眼。
「你怎麼回來啦?」媽媽站起來,問林櫻桃。
林櫻桃朝電視機里望去,那放的好像是部農村題材電視劇。她說:「爸爸媽媽,你們先別包了,我現在有很嚴肅的事情要和你們說。」
電視機被關上了。
林櫻桃站在電視前,面朝沙發上坐的爸爸和媽媽。她低頭醞釀她的嚴肅事情。林爸爸問,你怎麼回來了。林櫻桃朝他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先別打岔。她像要演講一般:「我想正式地和你們說……我打算和蔣嶠西結婚。」
林爸爸看著她,愣了愣,彷彿早有心理準備。
林媽媽卻察覺出有什麼不對,皺眉看林櫻桃的臉。
果然林櫻桃下一秒就說:「我們明天就去民政局!」
「什麼?」連一貫雲淡風輕的林電工也震驚了。
林媽媽在旁邊一下子站起來了:「你突然從北京回來也不打個電話啊!」
林櫻桃說:「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嘛。」
寒假才結束沒多久,爸爸媽媽明顯不是很想念她。林櫻桃坐在沙發上,她覺得爸爸一直都很喜歡蔣嶠西,肯定會答應的,所以她對媽媽耍賴,她捂著手湊到媽媽耳邊:「媽媽我和蔣嶠西可好了,在香港天天住在一起。蔣嶠西以後賺錢可多了,現在結婚保險,等到過幾年再結婚,他萬一被別的女的勾走了不要我了怎麼辦——」
媽媽拿擀麵杖敲她的頭,林櫻桃「哎喲」一聲。「你倒是挺上趕著的!」媽媽嫌棄道。
爸爸在對面接過了老婆手裡的擀麵杖,他繼續擀麵皮,說:「櫻桃啊,你們才多大,還不能夠結婚吧。」
林櫻桃說:「蔣嶠西明天就滿22歲了,可以去領證了。」
媽媽說:「你們打算了多久啊?」
林櫻桃不太好意思似的,鼓著臉笑道:「他寒假和我求婚。」
「哎喲喲,」媽媽說,「還『求婚』,你們才多大小孩啊,寒假求婚你怎麼不告訴我。」
林櫻桃嘟囔:「我當時還沒想好什麼時候領證呢,本來以為要畢業以後……他把他的銀行卡都給我了,還給我買了戒指,他堂嫂還送給我兩個大金鐲子——」
媽媽臉色一變:「送你什麼??」
林櫻桃低頭說:「大金鐲子,反正我都收下了,你總不能再讓我去退了……」
爸爸把包好的水餃搬進廚房裡,他洗了手,走過來坐在了林櫻桃身邊。他低頭問:「櫻桃,你是認真的啊?」
林櫻桃小雞啄米似的,對爸爸用力點頭。
「可是你一個人,怎麼領證啊,」爸爸頭疼道,「去民政局領結婚證,要兩個人都到場,嶠西還在香港——」
媽媽在後面擦著桌子,說:「小屁孩,什麼都不懂——」
林櫻桃說:「蔣嶠西現在就在樓下!」
「啊??」林爸爸和林媽媽異口同聲地驚訝道。
蔣嶠西雙手揣在褲兜里,他靠在單元門前,還在低著頭出神。
「蔣嶠西,你為什麼還會來?」那個叫辛婷婷的女生見了他,就像見了一座瘟神,她看了一眼林櫻桃家的單元門,忿忿不平道,「你知不知道其樂她因為你,吃了多少苦,從小學就被人家說早戀,到了高中還被學校的人排擠,她被總部的人被同學說了多少年閑話?你當年走的時候,其樂大晚上追到外面馬路上去,穿著睡衣和拖鞋蹲在路口大哭,整個小區的人都知道,都笑話她……」辛婷婷看著他,很不解,「你為什麼還來?」
她又看了看附近路口,好像怕誰發現他們似的:「你快走吧,其樂在大學已經有男朋友了,她現在挺好的,你再來找她,不論幹什麼,讓別人看見又要說她閑話了,你家倒是搬走了,其樂和叔叔阿姨還要在這裡住呢!」
蔣嶠西低下頭,他盯著地磚的紋路,腦海中忽然回想起那天夜裡,穿著睡衣,手腕上還掛著鑰匙繩,在他懷裡仰頭看著他,什麼都不懂的櫻桃。
「其樂大晚上追到外面馬路上去,穿著睡衣和拖鞋蹲在路口大哭……」
「……所有人都知道,都笑話她……」
蔣嶠西隔著單元門,往樓上看。那一層層台階,通往櫻桃家裡去。蔣嶠西忽然想,如果他在香港失去了她,那麼再回來,聽到的也許就是辛婷婷這一番話。
你走吧,她有男朋友了。
有腳步聲從樓上下來。
「蔣嶠西!」櫻桃急匆匆推開了單元門,她脫了外套了,穿著拖鞋,高興得臉頰發紅,她握住他的手,「快走,我爸爸媽媽讓你上去!」
林家一向是溫暖的,蔣嶠西站在了門外,他抬起頭,看到林海風叔叔和娟子阿姨站在門裡,也手足無措地看他們。
蔣嶠西伸手把林櫻桃摟過來了。「叔叔,阿姨,」他抬起眼正視他們,喉嚨一陣發緊,他深吸一口氣說,「請你們把櫻桃嫁給我……我會一輩子都對她好的。」
林電工站在跟前,他愣了愣,看真的出現在眼前的蔣嶠西這個孩子,又看在一邊淚眼汪汪瞧著嶠西的閨女櫻桃。
「嶠西啊,」他無奈笑道,「今天我跟你阿姨正好包了餃子,你們在香港過年都不吃餃子的吧?」
林媽媽剛才還有些生氣,覺得兩個小孩太胡來了,這會兒看蔣嶠西這個過於緊張的樣子,她的語氣又不自覺放溫和了:「在下面等了多久啊?先把旅行包拿下來吧。」
*
林櫻桃吃水餃時,抬頭看爸爸媽媽剛才在看的電視劇。她皺起眉,發現這部電視劇就叫做《櫻桃》,講述一位叫櫻桃的智障母親與她的瘸腿丈夫的故事。
蔣嶠西長得高,就著林家的茶几吃水餃,總需要彎下腰。他陪林叔叔喝了一點小酒,是林叔叔特意找出來的半瓶五糧液。蔣嶠西很少喝白酒,林叔叔說,家裡平時沒有人陪他喝,這還是上回櫻桃姑父從北京過來,帶過來的一瓶。
林海風和蔣嶠西邊喝邊聊,聊這幾年蔣嶠西在香港|獨自生活的經歷,聊蔣嶠西堂哥的病情,聊林櫻桃的性格,從小到大,優點,缺點,大學學的專業,又聊起了蔣嶠西的父親。林櫻桃在旁邊偷偷聽,時不時朝他們看一眼,她不放心道:「爸爸你快點吃水餃,都要涼了——」
林爸爸回過頭,笑道:「櫻桃啊,你是不是會炸花生米了,幫爸爸炸一盤好不好?」
林櫻桃暗暗和蔣嶠西對視了一眼。
小的時候,在群山工地,大人們在一起吃飯,喝著酒,吞雲吐霧,總會把小孩子支開。
而現在,在爸爸眼裡,似乎蔣嶠西已經坐上這個成年人的酒桌了。
林櫻桃不知道這好還是不好,但這似乎是一種家庭的儀式:有一些話,是爸爸要單獨和蔣嶠西講的。
她站在廚房裡,剝事先晒乾的花生。媽媽從外面走進來了,她來到林櫻桃身邊,壓低聲音問:「嶠西今晚定酒店了嗎?」
林櫻桃看她一眼,小聲嘟囔:「定了,但我想讓他住在家裡……」
媽媽在旁邊瞧她。
林櫻桃耳朵都紅了:「幹嘛呀,正好明天一塊兒坐車去民政局……」
媽媽又敲她頭:「張口閉口就是民政局!」
花生米一粒粒飽滿的,盛在了小碗里。
林櫻桃從背後抱住了媽媽的肩膀,她把臉蹭在媽媽頭髮里,又像撒嬌,又好像不舍。
「媽媽,」她小聲說,「我真的都想清楚了。」
小的時候,林櫻桃什麼都想當。
她想當小明星,想當小畫家、小舞蹈家……她的人生有一千萬種可能,在林櫻桃心裡,整個世界是張開了懷抱,朝她打開的。
可慢慢的,有形無形之間,她踏上了屬於自己的那條漫長人生路。她與小時候一個個關於未來的願望、設想擦肩而過。
這些願望中間,有一個叫做,「我想嫁給蔣嶠西」。
而這個願望即將要成真了。
林櫻桃蹲在陽台上,給懶成一團的咪咪梳毛。她抬起頭,看到蔣嶠西穿著爸爸的拖鞋,出現在了陽台門外。
「爸爸和你聊完了?」她問。
蔣嶠西坐在陽台那把太師椅上,摟著櫻桃,讓她坐在他膝蓋上。「嗯。」他心事重重地點頭。
「都聊了什麼?」她問。
蔣嶠西眼眶裡濕潤的,不知是喝酒喝成這樣,還是別的什麼緣故。「聊了……以前的事,以後的事。」
「蔣嶠西。」
「怎麼了。」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開始一起生活呢,」林櫻桃歪著頭,靠在了蔣嶠西肩膀上,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像爸爸和媽媽一樣,像別的夫妻,一起住,一起吃飯,然後去上班,一直都在一起……」
蔣嶠西想了想,說:「你要去美國,我呢,再在香港做上幾年……」
蔣嶠西似乎一直是有計劃的,只是他很少提及。
「過兩年,等我們二十四的時候,」他說,「差不多可以買房子了。」
「蔣嶠西。」
「嗯?」
「你已經是我丈夫了嗎?」
蔣嶠西說:「從法律意義上講,明天領了證就是了。」
林櫻桃說:「好想立刻到明天。」
天上懸著雲遮月。
蔣嶠西忽然說:「老婆。」
林櫻桃羞得臉頰緋紅:「你不要現在叫……留到明天再叫,不然就沒有新鮮感了。」
蔣嶠西忽然摟過她的腰,另一隻手放在她膝蓋下面。他站起來,把她抱得高高的。
「那現在睡吧,醒了就是明天了。」
2004年,在林其樂的小屋裡,來自群山的萬年青曾經與來自香港的芭比娃娃舉行過一場婚禮。那場婚禮好不熱鬧,雖然現場司儀禮賓樂隊全都由林其樂一個人代勞,但也從早大辦到了晚上。
林其樂的手摟過了蔣嶠西的腰,卧室燈熄了,她蜷縮在他懷裡。林其樂在夢話中嘟囔「蔣嶠西」三個字,她的未婚夫睡在她身邊,緊緊將她摟著。
*
「媽媽!!我想穿那個,我07年買的奧運T恤!怎麼找不到了……啊媽媽!!!」
林櫻桃從一大早就感到十分不順:媽媽不同意她穿奧運情侶T恤和蔣嶠西拍結婚登記照片。
「壞了我的戶口本好像沒帶……」林櫻桃坐在爸爸的老桑塔納后座上,翻了翻自己的小包,臉色煞白,轉頭看蔣嶠西,然後看著蔣嶠西深呼吸,蔣嶠西也緊張得很,他給她看他手裡拿著的兩本。
等到了婚姻登記處,林櫻桃一直忐忑地待在蔣嶠西身邊。她坐下了,冷靜地和他一起填結婚登記表,林櫻桃忽然鼻子開始酸了,她和他一起按紅手印,按完了不自覺就抬起手背抹眼淚。
等到和蔣嶠西站在一起,朗讀民政局給的誓言的時候,林櫻桃想忍住,可她已經泣不成聲。她以前是群山小學廣播站的小播音員,但這一點用都沒有。
蔣嶠西摟著她,一個人替兩個人念,他聲音低的,並不順暢,把這麼長一段話都念完了。
「我們兩人自願結為夫妻,從今天開始,肩負起婚姻賦予我們的一切責任與義務: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愛,相濡以沫。
今後,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富有還是貧窮,健康或是疾病,青春或是老邁,我們都風雨同舟,同甘共苦,相守一生。
宣誓人,蔣嶠西。
宣誓人,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