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 蔣嶠西迎來了重新上班之後的第一個正經休息日。其實他早就醒了,畢竟生物鐘作祟,可他躺在這張屬於自己家的床上,看到櫻桃還在他身邊酣睡, 她穿的睡裙纏在腰上,像小時候戴的兒童游泳圈。蔣嶠西低頭看了她一會兒,乾脆又躺回去了,他摟過她來。
沒過十分鐘, 床頭的手機震動起來了,是櫻桃定的鬧鐘。林櫻桃揉著眼睛抬起頭, 她本來面朝蔣嶠西在他身邊睡, 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被蔣嶠西摟著,枕到了他胳膊上。林櫻桃艱難地坐起來了,她捋了捋耳邊的頭髮, 拉好睡裙,趕忙把鬧鐘關上了。
林櫻桃回頭看了一眼, 大概以為老公還在睡, 她躡手躡腳下了床,撿起床邊掉落的衣服, 仔仔細細地掛起來。她跑進浴室, 關起門來,在裡面洗澡刷牙吹乾頭髮, 她又溜出來了, 悄悄塗抹護膚品。蔣嶠西一直沒醒,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手不自覺抱住了林櫻桃蓋的毯子。林櫻桃看他一眼,出去廚房準備早點。
泡好的豆子倒進去,豆漿機已經在運轉了。林櫻桃站在客廳里,她打開電視,一邊彎腰,拉伸手臂,一邊看靜音後的早間電視新聞。
這個夏天,世界和平,電視上在公布2022年北京冬奧會的標識。一切都很順利。林櫻桃輕輕哼著歌,給家裡的植物,尤其是陽台上那盆萬年青澆水。她拿除塵撣在家裡掃了一會兒,她越來越喜歡她的家。
走回卧室時,家裡那個男人已經多睡了近四十分鐘了。掃地機器人停在門口,被門擋住,原地轉圈。林櫻桃走到床邊,背著手。「起床了,」她說,並不大聲,「蔣嶠西——」
林櫻桃索性爬到床上去,她的手壓在蔣嶠西的枕頭邊,她坐到他身上鬧他:「快起啦!」
掃地機器人已經轉進主卧來了,一副專心工作的樣子。蔣嶠西睡醒了,他頭髮沾了汗,翹得厲害,他進浴室去沖澡,垂著眼皮刷牙,然後邊刮鬍茬,邊拿起櫻桃新換的卸妝油好奇看了一眼,又放下。林櫻桃正在卧室忙著收拾毯子,抱起床單丟去洗衣機——自從放了暑假,她有的是時間整理她的家。
手機在床頭彈出新消息,蔣嶠西回復了幾封簡短的工作郵件。他打開衣櫃,找了件襯衫穿上,他低頭扣扣子,然後聽到櫻桃在客廳里大笑,不知又在和誰聊天。
這天早餐沒有咖啡,只有豆漿。蔣嶠西邊吃飯,邊用手機看指數,翻閱《華爾街日報》。他和櫻桃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林櫻桃說咖啡也是豆子磨的,說起來也是一種豆漿。「你不可以這麼依賴咖啡了,起碼不能再喝那麼多!」林櫻桃認真和他說,「你可以喝點豆漿代替。」
蔣嶠西點點頭,然後說:「那豆腐也可以代替巧克力醬了?」
林櫻桃正吃加了點巧克力醬的三明治,她皺起眉,和蔣嶠西相互擠眉弄眼。
「想想還有沒有什麼沒帶的。」蔣嶠西把西裝外套拿到手裡,站在玄關門口問她。
天熱,他不想再穿外套了,但怕試婚紗的時候要用。
林櫻桃從卧室里快步出來了,她化了一點淡妝,穿了條裙子,手裡提著小包,還有一個菲拉格慕的鞋盒。鞋盒雖舊,保存得卻像新的。蔣嶠西低頭看她,發現她脖子上戴了條許久沒見過了的櫻桃項鏈——自從在幼兒園工作,為了小孩子的安全著想,林櫻桃生活中都不再戴首飾了。
「怎麼把這個戴上了。」蔣嶠西輕聲說,他接過鞋盒來提著,握住櫻桃軟熱的手。他這幾年在香港買了不少新項鏈送給她,都要選婚紗了,櫻桃卻戴他高中時候買的禮物。
櫻桃在電梯里站著,靠在他身上,趁這一會兒在他懷裡膩歪。
婚紗店提前預約過了。顧問過來迎接,很是熱情,可當見到林櫻桃自己帶來的珠寶婚鞋時,她又開始為難了。
像項鏈,還有林櫻桃放在包里沒有拿出來的耳環,樣子都小,問題不大。可菲拉格慕的那雙紅鞋,哪怕時隔七年,林櫻桃穿著還合腳,搭配白婚紗還是不合適的,中式禮服倒還可以。
「怎麼不合適?」蔣嶠西問,他沒怎麼參加過婚禮。
「林小姐,」一位年輕店員在旁邊輕聲勸道,「白婚紗配紅鞋不吉利的,人家都說,有『跳入火坑』的意思!」
周圍人都笑了,身後有些進店來逛的客人,都朝他們看過來。
林櫻桃雙手握住了自己的小紅鞋。她蹙起眉,看了看周圍,又看蔣嶠西。
蔣嶠西原本無所謂,聽到「跳入火坑」這個說法,他不禁一皺眉。無論香港還是回內地,關於結婚,總有各種莫名其妙的講究。蔣嶠西轉身瞧這家店裡,有些零零散散的搭配用的婚鞋,他問林櫻桃:「要不先穿她們的試一試?」
林櫻桃卻抬起眼,執拗地看他。
蔣嶠西垂下眉尾了,他居高臨下看林櫻桃這張小臉。
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蔣嶠西鬆開了她的手肘,轉而在身後摟她。他搓了搓她的肩頭,軟化她那種不開心的眼神,然後對店員說:「沒有合適的就算了。」
店長過來了,她得知那個「跳入火坑」的說法,忙怪店員不懂事,對客人亂講話。她仔細看了看林櫻桃手裡的紅鞋:「沒關係,拖尾能擋住,就是鞋跟稍微高了一點,」她抬頭看林櫻桃的臉,是位年紀很輕的新娘子,看著也嬌氣,「結婚那天,可是要站很久很久的,你受得了嗎?」
「受得了的!」林櫻桃忙說,高高興興的。
兩道帷幕把更衣室擋在後面,蔣嶠西看到櫻桃被很多女性店員陪著進去了。他向後找了個沙發,坐下了。
別的新郎在新娘子試婚紗的時候,也總要試試禮服。可蔣嶠西在外資投行待了這些年,穿西裝早成習慣了。有店員去對面星巴克買了杯咖啡過來,放到蔣嶠西手邊。蔣嶠西低頭看了看手機,看期貨,股票市場,看研究員發來的郵件,他接到一通電話,是老闆從上海總部打來的,講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又說年底在北京有個私募基金峰會,要蔣嶠西空出時間去參加。
蔣嶠西又抬起頭,沙發靠近窗邊,他朝窗外望去。樓下是市中心步行街,人流量最大最繁華的地段。
街對面,蔣嶠西看到那座六層樓高的建築,好親切的新華書店,在這裡開了幾十年,現在正是暑假,許多學生正湧進去。
蔣嶠西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小時候,他常去那裡,他拿著電建集團給爸爸的書卡,由司機陪著,去買他想看的數學書。書架高至天花板,很多書都是他那時看不懂的,蔣嶠西小時候喜歡這種感覺,他恨不得天天呆在那裡。直到後來,奧數課安排得太滿,他沒有時間再去了。
往後再看書,就是老師送給他的,堂哥寄給他的,至多在學校看幾本費林格他們愛看的小說。蔣嶠西有段時間喜愛看《悟空傳》,又沒有一本自己的,裝進書包里被家人看見了,只會又是一頓指責。有一次,他在路邊報刊亭看見,忍不住買了一本,他偷偷放進學校抽屜里,沒想到過了一個中午就不見了,不知被誰拿走了。
再後來,蔣嶠西就不學奧數了。那天,他坐在公交車最後一排,和余樵、蔡方元、杜尚他們一起,當然,還有櫻桃,他和這些朋友一起去逛新華書店。這似乎是普通中學生太常經歷的課餘生活,可對蔣嶠西來說不是這樣的。他走過那些書架,頭一次,他可以自由地去選擇,選擇那些除了「數學」以外的未來,他在托福和SAT書架之間流連,他拿下一本書,餘光瞥見書後的縫隙里,林櫻桃,她穿著藍白色條的校服,背著書包,她正在對面努力踮起腳來,臉上笑的,好像想嚇他一跳——
「新郎!」忽然有人叫他,「新娘子出來了。」
蔣嶠西回過頭,他看到帷幕拉開了。
「蔣嶠西!」是櫻桃忐忑的聲音,她在裡面叫他。
「我的頭紗戴好了嗎?」林櫻桃小聲問身邊的店員,她自己看不到,她在更衣間門口抓了一下裙擺和拖尾,免得鞋跟踩到——哪怕學會了怎麼穿高跟鞋,女孩子也要重新學習怎麼穿一件曳地的婚紗。嫁人就像一場大考。
蔣嶠西從沙發上站起來了,林櫻桃甚至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她鬆開了自己的裙擺,讓拖尾遮擋住小紅鞋,她緊張地站直了腰,咬住嘴唇,她提著口氣,往外面走去。
蔣嶠西就站在沙發前面,望著她。
林櫻桃在那裡看他,她似乎是想對他微笑的,可不知怎麼又笑不出來,嘴唇抿著。她穿了件婚紗,心形的領口,綴滿蕾絲和綉珠,遠看上去不像布料,像天使的羽毛,把她簇擁著。她的肩頭細瘦,露出鎖骨的形狀,顯得脖頸纖長,雪白的花瓣托在她胸前,輪廓曼妙,顯得那條寶石項鏈上的櫻桃更紅得耀眼。
林櫻桃走到她丈夫面前來了。
林櫻桃小時候喜歡扎兩條搖搖晃晃的馬尾辮,後來她和他在一起了,他們在香港戀愛同居的時候,她頭髮總垂著,纏繞他的手指。
現在,她把頭髮梳起來了,盤在腦後,顯得她一張小臉上,五官更加稚氣了,她在學大人梳頭髮,她的一雙眼睛不確定地望蔣嶠西的臉。
旁邊顧問見蔣嶠西也不說話,就這麼低頭盯著新娘子。顧問說,新娘子轉一圈看看,給新郎看後背好不好看。
於是林櫻桃轉過去了,她右肩膀後面有顆小痣,在蔣嶠西眼前忽的晃過去,又轉回來。
林櫻桃仰望著他,她臉上終於笑了,是害羞又緊張的笑容。
蔣嶠西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好像還沒做好完全的心理準備,特別是當這一幕乍然出現的時候。
他莫名其妙地問:「你真要嫁給我?」
林櫻桃笑了,她湊近了。
「我好看嗎?」她幾乎靠在他懷裡了,問道。
*
林櫻桃想租下這件婚紗,蔣嶠西卻想買,他話一開口,店員們眼睛都亮,要更殷勤地推薦。蔣嶠西被剛換回衣服的林櫻桃拉出了店門。
「我不會再結第二次婚了吧……」林櫻桃從婚紗店出來,穿自己的小裙子和平底鞋,她挽著蔣嶠西的手臂走在他面前,「什麼時候還能再穿啊。」
蔣嶠西聽著,沒與她爭辯,只摟過她來往前走。
他們中午吃的是濟南菜。蔣嶠西挑著宮保雞丁里的雞丁,聽林櫻桃在和攝影師溝通,約拍婚紗照的日期,攝影師是秦野雲介紹給她的,說是什麼北京網紅攝影團隊。
林櫻桃張開嘴唇,含住了蔣嶠西夾給她的一塊雞丁,她捂著嘴,對那攝影師說:「因為我老公他很忙……他不能請太多假,我們想先拍一組室內照,對,想在婚禮上先用……然後等年底蜜月的時候再拍剩下的……」
他們在手錶專櫃前看手錶。林櫻桃以前給他選,總要借男性店員的手腕想像一下。這一次她拉過蔣嶠西的手,低頭一塊一塊表貼到他手腕上,她來回挑選,不覺得麻煩,蔣嶠西看她,好像有種以前玩家家酒的感覺。
蔣嶠西又握住了她的手背,陪她買平底鞋,鞋也是紅色的,林櫻桃打算婚禮時站累了就換了穿。
「改天再陪爸爸媽媽出來買一身禮服,」林櫻桃和蔣嶠西手拉著手,走在商場的人流中,正值暑假,商場里許許多多孩子,還有學生情侶,是背著家長偷偷出來約會的,林櫻桃看向了他們,回頭對蔣嶠西說,「要不給爸買身中式的唐裝,我覺得他可能不習慣穿西裝……」
蔣嶠西路過了運動手環櫃檯,他聽著林櫻桃的建議,說:「給爸買個這個怎麼樣。」
林櫻桃抬眼看他。
她剛才想說,要是蔣政叔叔也去婚禮,用不用也買一身。
可蔣嶠西看起來心情很愉快,難得有一天假期,林櫻桃沒有說。
他們一起停在了一家店外。
櫥窗里,一隻小小嬰兒床擺在裡面。圓形的小床,上頭懸掛著飛翔的小天使,純白的紗幔垂下來,將小床半籠罩住了。
「好可愛!」林櫻桃臉貼著玻璃,睜大眼睛,忍不住說。
蔣嶠西也湊近了,端詳這張床。櫥窗玻璃映出他如今長大成人的模樣,映出他和櫻桃交握的手,還有他額頭上若隱若現的傷疤。
「蔣蒓鱸以後可以睡這個了。」蔣嶠西忽然說道。
林櫻桃的手被他緊緊攥著,她轉過頭,看他,像交換一個悄悄的秘密。
林櫻桃在商場遇到了她高中在籃球寶貝訓練時認識的老隊友。省城太小了,是隊友先認出她來的。「其樂!!你還記得我嗎!!」隊友激動地看著她,還有那個總站在小白樓二樓走廊上,一聲不吭看著她們的學神蔣嶠西,「你們倆已經結婚啦??」
他們又去逛商場里的進口超市,買一些時令水果和麵包。林櫻桃把手裡的購物籃交給蔣嶠西,彎腰在保險柜前挑選三文魚,又抬頭問蔣嶠西想吃什麼。挑完了魚塊,林櫻桃擦乾淨手,她手指尖冰涼的,她從背後抱住蔣嶠西,貼在他的襯衫上暖手。
他們在戶外用品店看沙灘巾和尼龍帽,然後一起暢想過年度蜜月之前都要買些什麼。
「我想買很好看很好看的那種比基尼!」林櫻桃星星眼對他說。
「買。」蔣嶠西十分認可,他試戴了兩支墨鏡,被店員說像黑客帝國的男演員。
林櫻桃去了一趟洗手間,蔣嶠西等在外面的男友等候區。林櫻桃洗完了手,打開小包,正拿唇膏出來抹,忽然接到蔣嶠西的電話。
「忙完了嗎?」他輕聲笑著問,「陳老師在外面。」
「誰?」林櫻桃把口紅收起來了。
等她走出洗手間,看到一個禿頂男人,穿著件淺黃色的襯衫,配沙灘短褲,與妻兒一家三口站在一起,正與蔣嶠西握著手講話。
當年在實驗高中的班主任,陳老師,一見林櫻桃,哈哈大笑:「是林其樂!」
他握住她的手,近近端詳了她的臉,又看了看蔣嶠西,感慨笑道:「你們啊!」
過去幾年,實驗高中05級18班辦過幾次班級聚會,都是班長馮樂天組織的。陳老師去了幾次,學生們大都見了,唯獨蔣嶠西這個當年18班的驕傲,是一次都沒露過面。學生們私底下猜測,說蔣嶠西跑去香港打工。事實上,高三那一年,當陳老師得知蔣嶠西自己回學校辦學籍,得知他突然要去香港讀書,也嚇了一跳。
當時他問蔣嶠西,你怎麼了,家裡出什麼事了嗎,怎麼突然改變主意,學校一點兒都不知道。
那總是高傲的學生那時候把頭垂著,什麼都不講。
如今再看蔣嶠西,他好像瘦了許多,幾年奔波,也不再像印象里,那個總是情緒很不穩定的臉色蒼白的學生模樣了。他眉宇之間更像大人,皮膚顏色也深了一些,眼睛裡也有笑容了——陳老師說:「你有點兒讓林其樂傳染了,啊?」
蔣嶠西低下頭,摸了摸自己老師年幼女兒的頭髮,小女孩抱著爸爸的腿,一直抬頭盯著蔣嶠西的臉看。
「在香港那幾年一直挺忙的,」蔣嶠西收回手,對陳老師說,「所以沒回來。」
「好啊,」陳老師仰頭看蔣嶠西,他點了點頭,笑了,仍舊是很心疼他,陳老師又轉過身,抬起手扶著蔣嶠西高高的肩膀,對妻兒說,「這就是我們05級18班的那個學生,蔣嶠西,奧數金牌,當年的國家一等獎!港大的高材生啊。」
「記得記得!」妻子笑著說。
陳老師又忙介紹林其樂:「這也是我們那一屆年級前一百名,林其樂,學習非常努力,是北師大吧?」
林櫻桃忙說:「師母你好!」
師母摸自己小女兒的頭髮,輕聲說:「看見了嗎,要向哥哥姐姐學習!」
小女孩害羞,直往媽媽身後躲。
「祝你們兩個,生活幸福!」臨分別時,陳老師對他們說,「要拿出,和高中時候一樣的精神,努力拚搏,好好工作!以後照顧好家庭!不要高考一結束,就懈怠了!」
八月中旬,秦野雲來到省城出差。她和供貨商開完了會,隻身一人乘車離開了工廠。午後,陽光熾烈,蟬鳴不斷,秦野雲踩著高跟鞋下了計程車,站在林櫻桃現在住的小區門前,她摘掉臉上的墨鏡,抬起頭朝小區大門看了好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