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雲來之前給林櫻桃打了個電話, 林櫻桃本打算等蔣嶠西下班,三人一起出門吃頓晚餐,可秦野雲實在是太困了,她在林櫻桃家裡坐了會兒, 便去客房休息。林櫻桃給她倒了杯冰果汁,她一直沒起來喝。
直到蔣嶠西下班了,秦野雲才睡醒。她是懶得再出門了。蔣嶠西在玄關換了鞋,穿著襯衫走進了客房門裡。秦野雲正躺在空調被裡, 和坐在床邊的林櫻桃講話。秦野雲轉過頭,看了蔣嶠西一眼, 她把手伸出空調被打了個招呼:「哈嘍, 帥哥。」
蔣嶠西笑了,他低頭解著手腕上的袖扣,對她們說:「你們慢慢聊。」他出去了。
林櫻桃忙叫:「蔣嶠西!」她站起來走到門邊, 和走回來的蔣嶠西說了幾句話。秦野雲瞧著她高高興興的背影——這人還是那樣,一見到蔣嶠西就高興, 她的一切, 就像她的聲調一樣不由自主地上揚,儘管她自己很可能意識不到。
林櫻桃讓蔣嶠西一會兒幫忙關掉廚房的鍋子, 蔣嶠西問了幾句, 然後答應了。等她回來,坐回床邊, 房間里又剩她們兩個了。
「哎, 」秦野雲把喝了一半的果汁放回床頭, 問林櫻桃,「蔣嶠西平時做不做飯?」
林櫻桃翻了個白眼,笑著小聲嘟囔:「他做什麼啊他又不會。」
「他那麼聰明!」秦野雲恨鐵不成鋼,打她一下,「你叫他學啊!」
「算了吧,」林櫻桃回頭看她,反倒替蔣嶠西說起話來,「他太忙了……」
秦野雲往床里坐了坐,她倚著床頭,拉開了空調被,林櫻桃鑽進來了,倚在她身邊,依偎在她身上。「你就是心疼他,」秦野雲伸手摟住了林櫻桃的肩膀,她們微卷的發尾交纏在一起,「這男的,他是怎麼從小就挑中你的?」
林櫻桃仰起臉,看她:「什麼叫挑中啊。」
秦野雲垂下眼看林櫻桃那副神情。
「他要是哪天……」秦野雲發愁著說,說了一半,欲言又止。
只見林櫻桃盯著秦野雲的臉,專註看了好一會兒。
「我也想要這麼好看的鼻子……」林櫻桃忽而羨慕道。
秦野雲點她額頭:「說正事呢!」
林櫻桃還忍不住老看秦野雲如今過分精緻美麗的臉龐。
她想起她小時候總羨慕全智賢,或是劉亦菲。
「你家買的房子,寫的誰的名字?」秦野雲輕聲問。
「我們倆的。」林櫻桃說。
「車呢?」
「他的。」
「叫他改成你的!」秦野雲立刻說。
林櫻桃蹙眉道:「可是我又不大開……而且是他自己賺錢買的。」
「你們倆都已經結婚了,」秦野雲無奈道,趁現在扭轉她的觀念,「他賺的錢就是你的錢……你分什麼誰賺的錢,蔣嶠西這麼能賺,你不緊緊抓住他的錢,以後萬一有什麼事情怎麼辦。」
林櫻桃抓了抓耳朵,她對秦野雲說:「應該沒事吧……」
秦野雲和林櫻桃,說是朋友,也從小一起長大,但方方面面觀念都差異巨大。秦野雲從小就更成熟,愛搗鼓一些化妝品,時髦得很。秦野雲學會用捲髮棒,迷戀上塗指甲油的時候,林櫻桃還只是一個換換新頭花擁有新裙子就會心滿意足的土妞。
後來上了大學,為了賺零用錢,秦野雲接觸過了不少行當,在夜市做做小買賣,後來開個網店,那是很多夜市同行還不怎麼重視淘寶的時候,她和供貨商做了一段時間男女朋友。這麼多年下來,網店一步步做大,身邊的男人也像四季,自然更替輪換。如今的秦野雲,早已離開了那層陳舊的繭,翅尖高揚起來,用不著再打電話難為窮爸爸,也不用努力牽繫著某個男人,擠出笑容,再看他的臉色。
現在,秦野雲有空的時候就在美容院坐班,到忙的時候就天南海北與供貨商見面。有客服班子,至於發貨,則連團隊一起委託給了自己的老父親。現在是八月份,減肥產品的熱度快要過了,要抓緊安排秋季的貨品,預定冬季的新款。
做生意,不是追趕時間,就是被時間追趕。在這方面,也許秦野雲和蔣嶠西更有些共同語言。連他們在林櫻桃面前流露出的疲憊都如此相似。
林櫻桃想要伸手摸,又不敢,她靠著秦野雲說:「我也想要這麼好看的鼻子……」
秦野雲瞥下眼,伸手戳開她的額頭:「你算了吧,不知道哪天亂玩把鼻子玩沒了——」
林櫻桃的生活,安逸且幸福。她就像一個錨點,深扎在故鄉的這片土地上。
而秦野雲則習慣了在外漂泊,只有偶爾才想要回來,像只貓,回到熟悉的地方蜷一蜷,接著又會溜走。
「野雲,」林櫻桃問,「你現在有想要結婚的男朋友嗎?」
「沒有。」秦野雲立刻說。
林櫻桃看她。
「北京是什麼地方啊,」秦野雲輕聲感慨,她塗著豆蔻的手指捋了一下耳邊的頭髮,「我想嫁的人,不願意娶我,願意娶我的人,我又不大想嫁——」
「是不喜歡嗎?」
「不,」秦野雲想了想,直白地講,「因為結婚很複雜,而我現在很年輕,也有了一定的錢。」
秦野雲說,她才二十四歲,她並不著急去做決定。「如果我到三十四的時候,還沒有結婚,」秦野雲想了想,「那我就去自己生一個孩子,然後自己辦一場婚禮。」
她又問林櫻桃:「嫁給從小喜歡的人,感覺好嗎?」
林櫻桃剛剛還認真聽她說話,這會兒想了想,她說:「蠻好的。」
要林櫻桃來講,她嫁給蔣嶠西最大的好處,大概就是一顆懸了十多年的心終於放下了。
「以前他在香港,有什麼事我常不知道,我的通行證也是普通的那種,只是女朋友,就算有事過去也待不了太久,」林櫻桃想了想,「其實小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和爸爸媽媽呆在一起,我就算想問他怎麼了也不行……但現在,無論他有什麼事情,我會是那個立刻知道的人,他生病也好,有時候加班加太晚,聚會喝的多了一點,包括他去哪裡出差,當地的天氣,他穿的衣服夠不夠,吃的習不習慣,他的同事,哥哥嫂子,甚至萬一有什麼事,警察和醫生都應該會打電話給我。」
社會總是由一層又一層的關聯搭建起來的。而在這片關係網裡,因為一紙結婚證書,從此以後,年輕人們重新選擇了自己的「第一優先順序」。
秦野雲望著林櫻桃的臉,她陷入沉默。
廚房裡定時器響了,蔣嶠西在廚房裡一陣忙碌,把燉好的排骨盛出來了。「櫻桃!」他從門外喊老婆,「你們出來吃飯嗎?」
林櫻桃正在客房裡和秦野雲講起在香港的糗事,那時他們還住出租屋裡:「就那種很小很小的房子,床也只有一米二寬。我那時候晚上餓啊,就肚子咕咕叫,」林櫻桃說著,捂自己的肚子,「當時他聽見了,他就起床套了一件外套,我當時以為他要帶我出門去吃夜宵,因為我知道香港很多夜宵店很好吃——」
秦野雲在旁邊笑著看她,林櫻桃一講起故事就手腳並用,眉飛色舞的。
「結果他說,」林櫻桃頓時板起臉來,很酷的樣子,學蔣嶠西壓低聲音,「我給你弄點東西吃。」
秦野雲頓時笑出聲了,拍響了手掌。
「然後我,」林櫻桃那雙眉毛挑起來了,很是興奮,「我以為他會比方說,煮點泡麵啊,或是提前買了什麼小點心放在冰箱里——」
「結果呢?」秦野雲問道。
「結果!」林櫻桃左手拍打膝蓋,雙手比划出一個盤子,「過了一會兒,他端了一盤炒菜進來了,就那種綠葉菜,好幾條軟趴趴地在盤子里!」
秦野雲嗤笑:「他給你炒的啊?」
「因為當時我們用的冰箱,一個樓層只有一個,是公用的那種,住的人很多嘛,然後經常我和蔣嶠西放在裡面的東西不知道被誰拿走了,」林櫻桃說到這裡,又模仿蔣嶠西的語氣,聽起來很深沉,「冰箱里只剩這個了,我隨便炒了一下……」
秦野雲納悶:「你們住出租屋還買青菜?」
林櫻桃認真說:「我本來想給他煮粥用的,沒有維生素,放一點那個菜葉碎。」
秦野雲嘴角一撇,開始受不了了。
「然後他端進來,那是他第一次給我做飯!」林櫻桃為難地對秦野雲說,「我想那我嘗嘗吧,我還挺感動的。」
「那好吃嗎?」秦野雲抬起眼,瞧了一眼房門,接著又看好戲似的看林櫻桃。
蔣嶠西在廚房喊了幾聲,都沒人應。他推開客房的門,看到林櫻桃正盤腿坐在床上,背對著他,和秦野雲聊得興起。
「我夾起一根,就吃了半根,」林櫻桃舌頭一吐,誇張道,「齁咸!我心想最難吃不過就是燙青菜吧,再不會做菜也不能放那麼多鹽啊,常識都沒有——」
「然後呢?」秦野雲笑道。
「然後我感覺蔣嶠西自己也挺挫敗的,他一直自認為挺聰明的吧,被我發現了他的大弱點,」林櫻桃說著,忽然一隻大手從上方覆蓋在她頭髮上,她下意識抬起眼看,嘴裡說順了,還沒停下,「然後我們就只好用他那個黑杯子倒水出來……洗青菜吃……」
秦野雲忍俊不禁,她捋了捋自己的頭髮,拿頭繩一紮,她對正低頭捏住了林櫻桃的臉蛋搖來搖去的蔣嶠西說:「帥哥,你岳父做飯那麼好吃,你要學啊。」
林櫻桃進廚房去盛小菜,冰箱里瓶瓶罐罐的,都是爸媽在家做好拿過來的醬菜。林櫻桃打開電飯鍋,拿出熱好的棗面饅頭,在竹筐里摞一摞擺一擺,又拿裡面那根一起熱好的鹵香腸,切成一盤,一齊端上了飯桌。
秦野雲在外面吃慣了外賣,絕少自己做飯。她接過林櫻桃遞給她的棗面饅頭,看著蔣嶠西穿著深色襯衫,領口扣子解開了,一副投行精英的模樣,還習慣性地掰開這麼家常的食物來吃。
蔣嶠西小聲說了句什麼,林櫻桃剛坐下,又抬頭看他,朝他探過身去。秦野雲看著林櫻桃嘗了一點蔣嶠西筷子夾起來的小菜,她端起小菜,回到廚房去。「不怎麼甜,」林櫻桃回頭對秦野雲抱歉笑道,「剛腌上的,放點兒鹽吧。」
秦野雲再看蔣嶠西,蔣嶠西正轉頭看廚房裡的林櫻桃,哪怕只能看見背影。
頭腦這麼聰明的男人,傳說中的全科學神,真的會被做飯這種事情難倒嗎。秦野雲瞧著林櫻桃回來了,把小菜放下,林櫻桃期待道:「你們嘗嘗,味道可以嗎。」
是的。秦野雲想。蔣嶠西當年自己在香港住,連飯都不會做,最簡單的青菜都不會炒,他這麼「笨」,孤孤單單,怎麼會不讓林櫻桃日夜牽掛著他,想著他念著他呢。就像那雙學生時代被她握在手裡的的紅色高跟鞋,像那條代替了琥珀的櫻桃項鏈。學神總不笨。
飯吃完了,蔣嶠西捲起袖子,主動攬下了清理飯桌的工作。他看到林櫻桃帶秦野雲進書房去了。
書房角落裡,有一台電腦正開著。秦野雲走過時瞧了一眼,屏幕上開了一頁文檔,全都是英文,還密布尋常人看不懂的符號,這大概都是蔣嶠西看的東西。有些時候,秦野雲真佩服林櫻桃,這丫頭和蔣嶠西明明是那麼不同的人,卻能夠一直相處下來。曾經從外人看來,如此岌岌可危的一段戀愛關係,居然真就走進了婚姻。
他們之間有多少共同語言?平時生活中交流什麼呢?林櫻桃能理解蔣嶠西每天在想什麼嗎?秦野雲在沙發上坐下了,她看到面前咖啡桌上堆滿了老相冊,還有許多被挑出來的舊照片,林櫻桃也坐到她身邊來。林櫻桃收攏了桌面散開的照片,說:「野雲,你看,這是我跟蔣嶠西這幾天挑出來的,是以前在群山的——」
秦野雲立刻反應過來了:「幹嘛,要在婚禮上用啊?」
「對啊,」林櫻桃抬頭看她,笑道,「不過這一些……主要都是我的照片,只有幾張拍到他了……」
林櫻桃回頭瞧了一眼門外,她悄聲對秦野雲說:「我給他爸爸和以前的老師打了個電話,問他們要一點他小時候的照片,不然蔣嶠西自己也不問,他也沒有……」
秦野雲想,也許蔣嶠西根本不需要戀人與他有多少事業上的共同語言。
他只是需要一個錨點。
就像秦野雲,有時候在北京的租屋裡,實在累了,看到手機里彈出林櫻桃發來的消息,時常親切得叫她難過。
他們這些人,每個人都在外發展,漂泊,經歷每一天世界的快速變化,但一聽到林櫻桃的聲音,又會覺得有些東西其實一直沒有變的。
「我把我小時候的照片都扔了。」秦野雲低頭翻著林櫻桃的兒時相冊,她說。
林櫻桃問:「為什麼?」
秦野雲一吸鼻子,她從相冊里抽出一張照片來,那是1999年群山工地的職工俱樂部,能看到門前掛的慶祝建國五十周年的紅色橫幅,俱樂部右邊隔著一條馬路,有一件小小的低矮的門頭。
那就是秦野雲小時候住過的地方,是她家的小賣鋪,和單身宿舍連著。
「這門好小啊。」秦野雲不禁感慨。
林櫻桃追問道:「野雲,你為什麼扔小時候的照片啊?」
秦野雲抬頭看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廢話,我現在這麼美!小時候又丑又挫,被人看見了可怎麼辦……」
「誰會看見啊?」林櫻桃說,「都放在家裡……」
「那可不一定,」秦野雲看她,「萬一我們家進了賊,萬一有人來到我家,對吧,我爸那麼老實,說不定就把我以前的照片拿出去給人看了,他又不懂現在網上那些人嘴巴有多碎……」
林櫻桃雖然無法切身體會她的感受,但那應該是很嚴重了。
「可……你不想留下一點什麼嗎?」林櫻桃問。
相冊里的老照片,有尋常的舊日生活剪影,也有一些不同尋常的節日紀念:孩子們聚在一起,圍在蛋糕旁邊,燭光照亮了每一張曾經天真無憂的面孔,大人們在身後拿著報紙交談當時的國家大事,眉頭深鎖,而林櫻桃們的眼中只有蛋糕,只有蛋糕上令人垂涎欲滴的奶油。
「我們遲早是要消失的,」秦野雲忽然說,她看著林櫻桃,「人會死,照片紙會腐爛,回憶會消失,能留下什麼呢?」
林櫻桃坐在她旁邊,抬頭看她。
「小時候,我以為我們這群人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世界的『小孩』,」秦野雲對林櫻桃苦笑道,「可現在,我一轉眼就要二十五了,二十五,連護膚品都要開始換防老抗皺的了。」
「你在省城感覺不到的,」秦野雲說,「在北京,每天都有那麼多,那麼多,比我漂亮,比我年輕的女孩子冒出來,我都不知道她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們看你的眼神,就好像在說,你這個九零年的老阿姨,你該被淘汰了。」
林櫻桃不自覺笑起來了。
「我們不是世界的『小孩』,她不會一直疼我們,」秦野雲望著林櫻桃,「我們只是自己爸媽的小孩,甚至只是我們自己的小孩。」
人生這樣漫長,而人類本身又如此渺小。如果不是還有回憶,還有一點對來處的眷戀——對父母也好,對老朋友的也好,每一天,每一年,還有一些積攢下的紀念品,那還有什麼能證明我們存在過?
秦野雲走之前,林櫻桃問:「你真不留下住?」
秦野雲換了鞋,她走到門外,莫名其妙地笑道:「我有我的家,住你家幹嘛,我爸在家等呢!」
小的時候,秦野雲也曾想要一場特別特別盛大的婚禮,可現在,她不這麼想了。就像小時候,她也曾想要一個正常孩子擁有的那種家,像林櫻桃的家,或是余樵的家,但後來她發現,那歸根結底不是屬於她的。
秦野雲提著從樓下自家超市拿的一箱牛奶,還有爸爸塞給她的兩盒保健品,按響了余家的門鈴。
一聽到她的聲音,余阿姨高興道:「是野雲啊??你回來啦!!」
從小,秦野雲一有時間就往余樵家裡跑,如果說林櫻桃和余樵之間的交往是平等的,秦野雲就有點像余樵那個小表弟,余錦,她是余樵不得不去理會和照顧的那一個。
「哎喲!」余叔叔站在門裡,他人高馬大的,手裡夾著煙蒂,驚喜道,「我閨女,怎麼這麼漂亮了!」
秦野雲笑著走進去了,她把手裡的禮品放下,被余叔叔拍了拍肩膀,然後聽到余阿姨說:「我給余樵打個電話,看他在哪裡——」
「不用不用!」秦野雲忙擺手,「我過來看看你們就走了!」
曾經的余家,無論在群山,還是來到省城,永遠是一派熱熱鬧鬧的氣象。處處坐的是人,那時的秦野雲坐在這裡玩,甚至覺得有點擠不開,余樵總是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看體育報紙,往往看不了一會兒就有人叫他,「兒子!」「余樵!」「哥!」余樵時常不耐煩,又只能站起來,去應付家人對他的熱情。
有段時間,連杜尚也住在這裡,林櫻桃和蔡方元要是過來玩,這個家頓時就像上班高峰期的北京地鐵,再也擠不進人了。
秦野雲不止一次地聽余叔叔在飯桌上提起,讓余樵上大學以後趕緊從家裡搬出去,彷彿這樣,這個家其他人也就住得舒服點兒了。
可此時此刻,余樵真的搬走了。
余奶奶年紀大了,每天一早就睡下,余錦馬上高三,性格又內向,成日里閉門學習。只剩下余叔叔和余阿姨,他夫妻倆在家裡安靜地坐著,這麼一下子,顯得處處都冷清。看見秦野雲過來,他們都高興。
牆上掛了幾張相框,有叔叔阿姨和余樵小時候拍的全家福,還有餘樵的單人照片——他身著白色的飛行員襯衫,肩上戴著三道杠的肩章,微笑望著鏡頭。
秦野雲看了那照片里的男人一會兒。
秦野雲像這個家的第二個女兒,她要走的時候,余叔叔去把屋裡的余錦叫出來,他差點叫錯成了「余樵」。「不用了,不用送我了!」秦野雲忙說。
余錦摘下眼鏡出來,低著頭換鞋。余叔叔的大手又拍了拍秦野雲的肩膀:「送到家門口。」
省城總部小區,深夜行人很少。秦野雲走在路燈下,遠遠的,她看到一個有些駝背的身影等在小區門口。
那是爸爸。
余錦個頭比小時候高了,人似乎也更木訥,像根木頭樁子似的跟在秦野雲身邊,一句話也不說。
秦野雲叫他:「余錦,不用送了,你回去吧。」
余錦一愣,他盯著秦野雲如今的臉,他眼睛眨了眨。
「你該上高三了吧,」秦野雲也望著他,她笑了笑,「你要好好學習,爭取比余樵兒考得好。」
余錦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秦野雲又說:「余樵平時不在家,你也別光顧著學習,叔叔阿姨他們,還有餘奶奶有什麼事,你是你家唯一的男孩子了,你要幫點兒忙。」
余錦頓時點了點頭。
秦野雲在余錦的注視下走回到她的父親身邊,她和爸爸一起,消失在夜幕里。
*
八月下旬,蔡方元從上海飛回來了,他年前在省城全款購置的「大別野」正式裝修完畢,可以入住了。
林櫻桃收到他發來的消息:「你和蔣嶠西明天有沒有空啊,來我這兒一塊溫鍋?」
林櫻桃問:「都有誰去啊?」
蔡方元說:「還能有誰啊,就幾個老朋友。」
從見了秦野雲以後,也不知為什麼,林櫻桃特別想念以前的老朋友、老同學。她把相冊里的舊照片一張張拿出來,掃描成電子版保存在電腦里——就算照片有一天腐爛了,還有數據保存。
傍晚,蔣嶠西提早下班,他開車來帶林櫻桃一同去蔡方元那裡,林櫻桃換好衣服,忽然覺得肚子不大舒服。
她從洗手間里出來,哭喪著臉。蔣嶠西摟過她,一起進電梯。蔣嶠西感慨地問:「蔣蒓鱸什麼時候來啊?」
蔡方元的別墅前停了好幾輛車,大多是外地牌照。林櫻桃推門進去,立刻就有陌生的年輕人過來迎接。
蔡方元正和一群人圍在長長的餐桌邊煮火鍋,他抬起眼,看到林櫻桃和蔣嶠西進來了,他那胖手一招:「哎,來來,這邊兒!」邊說著,蔡方元邊和身旁人介紹:「這是我兩個發小兒,蔣嶠西,你應該認識,旁邊那是他媳婦兒……」
林櫻桃站在門邊,被蔣嶠西扶著。她望著這一屋子陌生的面孔,她是到這時候才意識到蔡方元口中的「老朋友」,並不僅僅是她以為的那樣。
不過確實,他們這群人奔赴大城市求學,到現在也有六年了。每個人都有了自己新的「老朋友」。
林櫻桃在餐桌一角,和蔣嶠西挨著坐。旁邊一個年輕女孩兒看出林櫻桃臉色不對,問她怎麼了。她拿止痛藥給她吃。
林櫻桃一問,發現對方是蔡方元公司的實習生。那女孩兒好奇問道:「您二位和我們老闆從小一起長大的啊??」
蔡方元正在長桌一頭低聲打電話,他頭髮抹了髮膠,連拿手機都是個發哥的派頭,林櫻桃遠遠看他,覺得挺有意思,蔡方元真是有錢太久了。
那邊兒,蔡方元正皺著眉頭,聽高中同學黃占傑在電話里說他臨時有事,過不來了。
「我都擺上你碗筷了你不來了?」蔡方元說,「人林其樂都來了。」
黃占傑焦頭爛額,欲哭無淚:「我這不正好趕上截稿日么!!」
蔡方元說:「行行,那忙吧,下回。」
「哦對,」黃占傑又問,「你一說林其樂我想起來,她和蔣嶠西結婚,你……你打算隨多少份子錢?」
蔡方元一愣。
「想隨多少隨多少啊,」他說,「嗨,這麼熟,怕什麼啊。」
黃占傑愁道:「我不知道隨多少啊!我還沒別的同學結婚呢……要不……隨、隨一萬?」
「嚯!」蔡方元震驚道,「你真有錢……」
「怎麼都得吃一點兒。」蔣嶠西夾了個煮好的蝦滑,吹了吹,放到林櫻桃的小勺里,口氣有些強硬。每逢特殊日子,林櫻桃不難受還好,一難受就苦著張臉沒有胃口。
林櫻桃看他,低頭吃蝦滑。
蔡方元掛了電話,從對面笑道:「林櫻桃!你怎麼還和個小孩兒似的啊?」
林櫻桃又抬起眼,隔著熱騰騰的火鍋,遠遠地看蔡方元。
蔡方元笑著說:「你看看蔣嶠西把你慣的!」
林櫻桃問他:「為什麼就我和蔣嶠西來了……」
她話沒說完整,這一屋子人,來的不止他們二位,但蔡方元一下兒就明白了。
「沒法兒啊,」蔡方元說,「別人都沒暑假,你以為誰都和你似的。」
周圍人都笑了,林櫻桃也笑,她說:「應該所有人都放暑假。」
蔡方元說:「你想好兒吧!杜尚放暑假誰治病去啊,余樵放暑假誰開飛機啊。」
飯桌上,林櫻桃聽了好些關於蔡方元如今在上海的事情,她也主動講起了蔡方元以前上學時發生的糗事,什麼豆瓣小組,還有漫畫網站。蔡方元一直勒令她閉嘴,還親手夾了一隻大蝦放到林櫻桃小碟子里:「堵不上你的嘴!」
吃完飯,蔡方元不叫蔣嶠西和林櫻桃先走:「你們兩口子回去也是回去了,來來再玩會兒再走,玩到九點,行吧!」
林櫻桃肚子還是不太舒服,她接過蔡方元倒給她的一杯熱水,不參與其他人的桌遊了,她隨蔡方元上了二樓,進一間有床的房間。
「來來,」蔡方元難得對她非常溫柔,扶著林櫻桃的胳膊,他過去把窗帘拉上了,「你在這屋裡躺會兒,有事兒你就按床頭那個鈴。」
林櫻桃坐在床邊,放下水杯:「這怎麼還有鈴?」
蔡方元無奈道:「我爸非讓裝的!非說那什麼大領導床頭都得有!」
林櫻桃沖他笑了。
樓下狼人殺的牌局已經開起來了。蔣嶠西沒玩兒過,不清楚規則,不想參加,蔡方元拉他一起,說:「我也不會玩兒,瞎玩兒唄!」
對面的年輕女實習生笑道:「蔣經理,你可別聽我們老闆瞎說,他可會玩兒了!」
蔣嶠西笑了,他坐到了蔡方元身邊。
發牌的時候,左手邊的人給蔣嶠西講解了幾句狼人殺規則,這時右邊蔡方元突然問:「聽我爸說,蔣叔叔下個月從蘇丹回國?」
蔣嶠西對他點了點頭。
「那梁阿姨呢?」蔡方元也看他,輕聲問,「也回來嗎?」
蔣嶠西拿過自己那張身份牌,他說:「誰知道啊。」
光玩狼人殺,也沒個背景音樂。蔡方元公司的策劃小哥到電視機跟前,翻老闆家抽屜里的老港片。
他拿出一張《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瞧了眼封面上的周星馳和朱茵,把碟片塞進了DVD里。
蔡方元看了一眼發給自己的身份牌,立刻那眼神就變得很猥瑣了。蔣嶠西學他,也看自己的身份,他把牌扣上,然後聽蔡方元說道:「有不懂的問我啊。」
「蔣經理,」女員工坐在對面笑道,「你真的是第一次玩狼人殺嗎?」
蔣嶠西剛學著別人分析完他對現場每個人的判斷,分析完一群人都起鬨。「真的啊。」他表情很無辜,看那個女孩。
女孩立刻兩隻手立在前面,擋住了眼睛,不去看蔣嶠西的臉。
「太影響判斷了!」她說。
第一局玩完,蔣嶠西跟著蔡方元撿了個漏,兩個狼人結束了遊戲。
到第二輪開始,蔣嶠西看了眼身份,又開始和蔡方元眉來眼去。
策劃說:「蔣經理和蔡老闆那個眼神一對,他們倆就開始想壞事了!就開始想殺人了!」
美術在對面拍桌子道:「肯定又是兩個狼人了!」
「別誤會別誤會啊!」蔡方元連忙伸手澄清,「我們倆這回可都是好人!!」
蔣嶠西坐在一邊,點了點頭,也沒吱聲。
他總是在輪到他說話的時候才發言,講起話來言簡意賅,條理也清晰,無論別人怎麼質疑他,他自己的邏輯走得飛快,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疑惑。如果有人聽懵了,說沒聽懂,蔣嶠西還能再複述第二遍,而且和他第一遍相比沒有任何不同,讓人無法懷疑他話語的真實性,他還特別能「降維」解釋他的理論。
前台在對面捧著臉傻傻道:「蔣經理條理好清晰哦!我都聽懂了!」
蔡方元嗑著瓜子說:「以前上小學上高中的時候成天給他媳婦兒講題了,你知道吧,這都是對著傻瓜練出來的!」
第二局到了末尾,直到狼人把良民蔡方元給殺了,所有人都還以為蔣嶠西是那個預言家。
真正的預言家早就死了,在桌邊捂了十來分鐘的臉,這會兒才抬起頭來說:「蔣經理!!你太陰險了啊!!!」
蔡方元的瓜子嗑了一半,手還捏著瓜子皮,被蔣嶠西的真正面目給整崩潰了。
到第三輪一開始,所有人上來就把蔣嶠西給票下去了,全員通過,第一個殺他出局。
蔣嶠西嘆了口氣,把手裡的身份牌一扔:「不帶人玩兒了。」
他上樓找老婆玩去。
蔡方元在樓下教育公司里的單身女員工:「我這發小兒,從小就勇敢倒追,追到多好的老公你們看!」
女員工撇嘴:「那你叫發小兒姐姐下來給我們傳授傳授經驗啊!」
蔡方元一聽,笑了:「這我估計她也總結不出什麼經驗來……經驗,經驗就是,她老公正好也看上她了唄!」
至尊寶在電視屏幕里望著紫霞仙子。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
林櫻桃從被窩裡坐起來了,蔣嶠西來到她身邊,她靠在他懷裡。
」一開始蔡方元說叫幾個『老朋友』來溫鍋,我還以為他們都要來呢……「林櫻桃的下巴貼在他肩頭。
蔣嶠西摟著她,笑了。「等我們結婚那天,他們就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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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周星馳彩星電影公司1994年製作和出品的一部經典的無厘頭搞笑愛情片,改編依據《西遊記》,講述了至尊寶遇見紫霞仙子之後發生一段感情,並最終成長為孫悟空的故事。「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後悔莫及。」為片中台詞。
*「大別野」:大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