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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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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坐在對面的人一直低著頭沉默。她衣著樸素但整潔得體,雙手拘謹地放在膝上,頭髮服帖地梳在腦後,面頰瘦削,神色平靜,目光雖然躲閃著,但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別人說的那個樣子。

別人都說她是瘋子,但在別人面前,她通常不是現在的這副模樣。在別人面前是什麼模樣?又沒有人真正說清楚。那些說得一驚一乍,眉飛色舞,格外頭頭是道的,恐怕連她的面都沒見過。

她眼皮抖了抖,抬起一半,緩慢地瞄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紙。

「要筆嗎?」

一支筆被推到她面前。

「這支筆是你的嗎?」

筆看起來非常破舊,斑駁的金屬色的筆帽和凹凸的暗紅色的筆身彰顯著它的年紀,早就沒有人用這樣老式的鋼筆了。

原本平靜的神色被這支舊鋼筆戳開了表面的偽裝,她輕微而緩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即使她再次把頭深深埋下,肩膀也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姓名?」

她還是不說話。

「你要是不願意說,寫下來也行。」

聽起來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卻不知點燃了她的哪一根神經。她沒有再抬頭,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那張空白的紙。漸漸地,那紙上浮現出了一筆一划,橫豎頎長瘦硬,撇捺秀麗遒勁,清晰可辨的兩個字。

那是一個名字。

她仔細地辨認了片刻,覺得那字體看起來眼熟,像是她自己寫的,名字看起來也眼熟,但不是她的名字,卻熟悉得像是寫過了很多遍。

「姓名?」

對面的人又問了一遍,但她並沒有在意。

要是我知道,我早就說了。她心裡想著。

這樣的名字在那裡有很多,都是她寫下來的。眼前,身後,頭頂上,腳底下,桌上,牆上,同樣的筆跡,無數個不同的名字,但那都不是她的名字。

「那裡。」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那裡沒有我的名字。」

她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了。

面前空白的紙上逐漸現出更多的名字,大大小小地,密密麻麻擠滿紙面,溢到桌上,又傾瀉於地,就像在那裡一樣,目之所及,遍布視野。

沒有,沒有。她一個個看過去,每一個都熟悉,但每一個又都不認識。沒有她自己的名字。她緊緊閉上眼,蜷起身,握緊雙手,泛白的指節把指甲摳進掌心。

看到她還是不開口,對面的人又把一張照片推到她面前。

「這個人,認識嗎?」

照片看起來也有年頭了,不太清晰,一個大約十幾歲的女孩,穿著土氣不合身的衣服,沖鏡頭揚起臉,笑得驕傲又美麗。

她的眼神茫然地掃過照片,沒有任何波動,卻漸漸聚焦在旁邊的那支筆上。

不過是一瞬間,她突然從原地彈起,把那支筆迅速抓在手中。

「哎,……你!」

她並沒有打算往那張白紙上寫任何字,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支筆。或者說,那支筆,早就已經不僅僅是一支筆了。

「快點攔住她……她要自殺?!」

「快去叫人!」

迎面上前的兩個人試圖箍住她雙手,但瘦削的她力氣卻比他們想像得大,她迅速旋開了筆蓋,把那支筆像武器一樣攥在手中,反手對準了自己的喉嚨,狠命扎了下去。

扭打之間,桌上的照片落地,鮮血濺滿女孩笑容揚起的面龐。

「把嘴閉上,誰讓你這麼笑的?」

從小時候起,任小名就不得不接受她媽下達的一系列規定,不能這樣笑,不能那樣說話,不能穿什麼樣的衣服,不能做什麼樣的事。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任小名早就很清楚自己怎麼笑好看,怎麼說話好聽,喜歡穿什麼樣的衣服,喜歡做什麼樣的事。比如,在她和劉卓第同時出現的場合,她該穿什麼,說什麼,怎麼笑,怎麼做,都已經形成天長日久的習慣刻在骨子裡,不需要注意就遊刃有餘。

就像現在,她坐在台下的人群中間,不需要開口,就安靜端莊地面帶微笑地坐著,周圍的觀眾就會投來欽佩和艷羨的目光。當然投向她的目光只是偶爾,大部分時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台上坐著她老公劉卓第,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對面的主持人手裡拿著他的新書侃侃而談。他的新書發布會,任小名都會來參加,坐在觀眾席中間最顯眼的位置。劉卓第是暢銷書作家,人類學博士,在他的學生和讀者粉絲們眼中,他是情感專家,是擅長剖析婚姻和家庭關係的知心導師,是可以靠臉吃飯卻偏偏要靠才華的成熟多金魅力男神。大家也都知道她,她是劉老師的妻子,倆人是一對神仙眷侶,琴瑟和鳴,男才女貌。

所以她就習慣性地擺出一副最幸福的女人的樣子就好。穿得氣質典雅,微笑從容又溫柔,永遠第一個鼓掌,在適當的時候眼眶紅一紅,泛上一點欲落未落的淚花,等聽夠了周圍小姑娘拿手機悄悄拍她的咔嚓聲,才能滿意地把淚花收回去,以免脫妝。

而台上的劉老師也恰到好處地提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當然是我的妻子。」他笑著說,台上台下的兩個人自然地相視而笑。

「在我生活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她懂我,陪著我,支持我。我們在人生路上是堅定的戰友和搭檔,是彼此的希望和支撐,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他深情地說。觀眾們紛紛捂心口露出一副被甜到的表情,鏡頭也迅速地追向台下的她,淚花還沒收回,又敬業地湧上眼角,再故作慌亂地抬手去擦,鑽戒的反光閃得耀眼。

完美。

散場的時候她聽見走在前面的兩個小姑娘一邊查看手機里拍的照片一邊小聲嘀咕,「劉老師和他老婆好甜啊,明明是來聽講的,狗糧都吃飽了。」

「可不是。為什麼人家就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靈魂伴侶。我怎麼才能有這樣的靈魂伴侶啊。」

「就你,你有靈魂嗎你,還伴侶。」

兩個人嘻嘻嗤笑。

「劉老師的老婆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哎,沒工作吧,粉了劉老師這麼久了,他好像沒說過,每次都說她是生活上的賢內助。」

「叫什麼名啊?」

「……也不知道。對哦,怎麼沒見過她叫什麼名字?」

「那肯定是劉老師要求的,保護好家人的隱私,他很重視的。」

無心再聽小姑娘閑聊,也沒有去等被讀者圍堵簽名的劉老師,任小名獨自匆匆離開。她今天並不限號,但是通常來參加劉卓第的活動她都不開自己的車,隨手叫了計程車,報了一個地址。

正值下班高峰,在三環上堵了很久才到,任小名熟稔地下車進了寫字樓電梯,按下樓層。電梯門再打開的時候,面前是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和早就等在走廊里的梁宜。

梁宜是她的大學校友,兩人同校不同系,畢業之後也不常聯繫,直到任小名兩年前從國外回了北京,她也回國在律所就職,兩人關係才密切起來。任小名早早就約了她今天見面,說有事情要諮詢。

「你不是說要去你們家劉老師的新書發布會嗎,怎麼來得這麼早?」梁宜一邊帶她去小會議室坐下,一邊給她倒了杯水。

「去了,結束就過來了。」任小名言簡意賅地直入主題,「我要告他。」

「誰?」梁宜還沒反應過來,「你要起訴?起訴誰?」

「劉卓第。」任小名說。她平靜地喝了口水,就像是在說今天三環有多堵一樣漫不經心。這件事在她腦海里已經盤旋了太久,以至於她說出口的時候內心絲毫沒有波瀾,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日子裡稀鬆平常的決定。

如果現在正被圍堵簽名的劉卓第知道她做的決定,他會怎麼想?也覺得稀鬆平常?甚至嗤之以鼻,根本不覺得這是一個「決定」?

通常劉卓第忙完正事,晚上不回家吃飯的話,也就是和他的朋友去熟悉的地方小酌一杯,他有個好哥們兒,叫陳君航,是他以前在國外留學時的學弟和死黨,他紅了之後,就把陳君航叫過來給他幫忙,當他工作上的助理,兩個人知根知底,向來沒什麼秘密可言。

脫了西裝摘了領帶,劉卓第卸下了台上意氣風發的樣子,有些疲憊地接連喝了好幾杯,然後紅著眼睛開了口。「我和任小名,好像出了點問題。」

陳君航還挺驚訝,他參與劉卓第的工作不少,和他們兩口子走得也近,從來沒聽說過他夫妻倆有任何矛盾。

「任小名可能想跟我離婚。」劉卓第說。

「你倆怎麼了?」陳君航一頭霧水,「你又幹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了?上次你不是說已經擺平了嗎?你還說,她根本就沒生氣,是你自己想太多。」

「幹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疑心病,」劉卓第搖頭苦笑,「我總覺得她開始懷疑我了,幹什麼說什麼都沒有用。她啊,你可不知道,平時看起來賢惠體貼,脾氣上來跟瘋子似的,這些年要不是我,可沒人能降得住她。」他愁眉不展地嘮叨著,原本神采飛揚的面孔皺得像個杞人憂天的小老頭,「離婚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離婚的。」

陳君航就笑,「您老人家可是萬千老中青女性的情感導師,能不能有點出息,大道理講得明明白白,落到自己頭上怎麼就慫了呢?」

劉卓第卻笑不出來,他盯著眼前的酒杯思索了很久,覺得自己必須要採取措施了。回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他把車停在地下車庫自己家的車位上,旁邊就是任小名的車。

他沒下車,坐在車裡給她發信息。

「到家了?」

「還沒。」任小名回得很快。

「看你車在。」

「限號。」

劉卓第吁一口氣,心想自己精神過於緊繃,竟然忘了她周五限號。推開家門,一眼就看見任小名的車鑰匙好端端地放在玄關柜子上。

任小名回來得更晚,進門的時候劉卓第已經睡下了,但沒睡著。他聽著她進浴室洗漱收拾的聲音,關燈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卧室爬到床上,他就翻了個身,她就知道他還醒著,便開口了。

「明天我回家。」她說。

「有事?」

「我媽後天結婚。」

「又結婚?」

「嗯。」

「幾點?我送你去機場。」

「早,你睡你的,我叫車。」

「那我給媽包個紅包。」

「這哪門子的講究,不用。」

劉卓第從來沒有跟任小名回過家。她媽知道女婿是名人,總想著讓她帶他回家,也給自己長長臉,但任小名不僅不同意,還跟她媽約法三章嚴禁到處去說,惹得她媽很是不開心,但又拿她沒有辦法。

劉卓第不喜歡她媽,任小名也知道,換誰攤上一個結過好多次婚的岳母,即使表面維持禮貌不方便問,心裡總也要犯點嘀咕。但劉卓第這方面涵養足夠,確實沒在任小名面前提過,他了解她,她可以和自己的媽吵架吵到罵遍所有難聽的話,但別人罵她媽她是萬萬不會容忍的。

她媽要結婚的事,她幾個月前就知道了,當時以為她媽又是說著玩的,根本沒當真,直到她媽直接告訴她領了證要辦喜酒的日子,她才傻眼,氣得兩個星期沒跟她媽說話,結果還是手賤買了回家的票。沒打算告訴她媽,估計她媽忙著辦婚禮樂都樂不過來,根本不會在意她參不參加,在去機場的路上她想著發條信息,寫來寫去還是給刪了。

落地之後,任小名看了看時間,來不及先回家,就直接打車去了酒店。剛下車就看到她媽巨幅結婚照掛在酒店宴會廳門口,幾個看起來也是來吃喜酒的中老年男性和中老年女性正一邊圍觀一邊嘖嘖稱奇。任小名瞥了一眼,沒有認識的,不過也正常,她媽究竟如何做到交友圈之廣泛以及迭代速度之快,從小到大都是她的未解之謎。

任小名她媽生她生得早,人也天生麗質,雖說已過知天命之年卻風韻彌存,和同齡人相比仍然極顯年輕貌美,這些人艷羨也是理所當然。任小名本來沒太在意,自顧自往裡走,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的閑談陰陽怪氣,立刻停下了腳步。

「這都梅開幾度了?光咱知道的就第三個了吧?」

「哪兒啊,第四個。」

「不止吧?」

「還有啊?那就不清楚了。」

「嫁多少個,她家那拖油瓶也處理不掉。」

「上哪兒處理去,還不得自己養著?要我說,誰娶她誰腦子有病吧,這麼大歲數了討媳婦,還圖啥?圖將來癱在床上能有人給端屎端尿唄,這下好,還得倒貼,幫她養家裡那個瘋子,何苦呢?誰不想多活幾年啊?別給氣出個心梗來。」

「可別瞎說,人家不瘋的時候好著呢,別讓她聽見,聽見了跟你急眼。」

她媽是沒聽見,但任小名聽個一字不落,當機立斷轉身擋在酒店門口,擺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請問,叔叔阿姨,你們是來喝喜酒的吧?」她笑眯眯地問。

幾個人打量著她。

「份子錢給我就行。」她大大方方一伸手。

「給你啊?」一位阿姨問,「你是哪邊的呀?」

「我是新郎這邊的呀,」任小名指了指大幅結婚照,笑吟吟地說,「我是他姨奶奶的外甥女,不經常回來,這次特意來參加婚禮的,所以你們不認識我。」看幾個人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她又說,「你們也是吧?聽你們剛才話里話外的,是看不上這個媳婦兒啊。不瞞你們說,我也是這麼想。」

幾個人見她這麼說,只能訕笑,便不好拒絕地紛紛掏出包好的紅包遞給她。她一一接過,妥善收進自己包里,但還擋在門口沒動地方。

「行,」她點點頭,「叔叔阿姨們心意我領了,請回吧,不送。」

叔叔阿姨們愣住,「怎麼回事?」「哎你誰啊?我們是來喝喜酒的,你這不讓進是幾個意思啊?」

任小名就笑笑,「像你們這種背後嚼人家舌根的朋友呢,不管是新郎那邊還是新娘那邊,估計都不受人待見,這麼大歲數了,給自己留點臉面,也給自己兒孫積點德,要是實在閑得慌,就去寺里拜拜,求一下將來癱在床上能有人給你端屎端尿,比什麼都有用,對吧?我聽說北郊有個慈泉寺挺靈的。今天呢是人家大好日子,心意到了就行,人還出面那可就不好了,添堵。叔叔阿姨,你們覺得呢?」

她轉身氣定神閑地往裡走,還不忘回頭笑道,「順便多說一句,我不認識新郎,他叫什麼名字我都不知道。」

一路打聽過後,任小名找到了她媽,穿著一身大紅的敬酒服正眉飛色舞地跟她一幫老姐妹們胡侃,一看任小名來了,眼神立刻就亮了,也不顧踩著高跟鞋就噔噔噔跑過來,歡喜又帶著點諂媚地挽起她的胳膊,給姐妹們介紹,「這是我們家女兒。」任小名沒拒絕,但也沒配合,面無表情地拿過她媽手裡的包,把剛才收繳的幾個紅包塞進去。

「這誰的紅包?」她媽奇道。

「你別管,反正是你的,收著吧。」任小名說。她確實也不知道剛才門口那幾個人是誰。

「你不是不來嘛?」她媽超級開心,像小姑娘一樣悄悄湊她耳朵邊,「怎麼又來啦?給我驚喜呀?」

「我什麼時候說不來了?」任小名仍然面無表情,把她媽濃妝艷抹的臉推開,「粉底別蹭我臉上。你先忙你的吧,我去坐著了,我餓了。」

「哦哦哦,你快去,坐左手邊第一張桌,你先吃點東西墊墊,馬上就開始了。」她媽連忙推她去宴會廳,「等一會結束,我叫你跟楊叔叔說話哈。」

任小名並不認識楊叔叔,也不想跟他說話。她走到她媽告訴她的桌邊坐下,揀能吃的糖果和冷盤吃了兩口,就低下頭刷手機,反正這裡應該也沒什麼人認識她。

「明天有事,不能去機場接你。」劉卓第發來一句。

「好。」任小名回復道。

刷著刷著就聽到身邊坐著的兩個人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女的問男的,「怎麼沒見著任美艷她們家孩子呢?」

「你不知道,」男的說,「她可不會帶她家孩子來這種地方。」

「咋了,孩子還小啊?自己媽找了個新老頭兒,鬧彆扭?」女的一頭霧水。

「什麼啊,老大不小了,」男的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她們家孩子是個瘋子,你不知道吧?」

任小名沒等到新郎新娘上場就離席了,打了個車直接回家。她沒有家裡鑰匙,就砰砰拍了幾下門。

沒有反應。

她又更用力拍了幾下,吼道,「開門!別等我揍你!」

又靜默了十幾秒,門鎖的轉動聲響起,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張熟悉的臉探出頭。

「姐。」

這個別人口中的瘋子,任美艷家的孩子,不是別人,就是她弟弟任小飛。任小飛長得清秀瘦削,戴著高度近視眼鏡,走在大街上看起來就像是普通大學生,甚至說是高中生也有人信,只不過他今年已經二十八了。

原本就因為剛才婚宴上那些陰陽怪氣的話心裡發堵,看見他這張臉,任小名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站在門口緩了好久才進去。

「……我還以為是……」

任小飛剛開口,她就沒好氣地懟回去,「你媽忙著結婚敬酒呢,哪有功夫回來揍你。」

揍他是氣話。媽從來沒揍過他,她倒是從小到大挨揍過無數次。

轉身關門的時候她習慣性地想反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鎖。

「你怎麼不去?媽不讓你去?」她問。

「……我自己不想去。」任小飛說。「我以為你也不會回來。你不回來,我更不想去。」

任小名的火堵在嗓子眼裡發不出來,心煩氣躁。任小飛看了她的臉色,也便不說話,一個人就趿拉著拖鞋往自己房間走。他穿著洗得看不出顏色的舊T恤,頭髮有點長,亂糟糟的發尾戳進衣領子里,微微的駝背支出兩塊突兀的肩胛骨,更顯得整個人又頹又沒精神。

「哎。」任小名叫住了他。「那個姓楊的,什麼來頭啊。」

任小飛回頭看了看她,搖頭,「媽沒怎麼提過。」

這倒也是她媽一貫的風格。

「你錢夠用嗎?」她又習慣性地問。語氣已經緩和下來許多。

「嗯。」任小飛說,「我也不怎麼花錢。」

想到酒店門口那些人的陰陽怪氣,她沒忍住嘴賤,便道,「呵,人家可是有了新老伴了,管你花不花,都沒你的份了。誰願意養個……」她下意識地頓了頓,換了個詞,「……養個二十好幾還啃老的。」

任小飛沒吭聲。普通的日子裡,他習慣性的沉默讓任小名的火氣都像是撞上了冰山,還沒發作就被悄沒聲地熄滅,既憋屈又無能為力。

任小名也不想一回來又吵架。她嘆了口氣,隨手把自己簡單的行李從門口提進客廳。任小飛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看了她一會,猶豫著開口了。

「我找到一個東西。」他沒頭沒腦地說。

「什麼?」任小名沒明白。

任小飛也沒多說,就拉著她進了她媽房間,從床底下拖出她媽平時存放證件和文件的箱子。

「你出息了啊任小飛,平時你不是從來都不動咱媽東西嗎?」任小名不解地看著他。

「那天媽不在家,我想過來找我的畢業證,」任小飛一邊往箱子夾層裡面翻,一邊說,「結果看到了這個。」

他遞過來一張紙。任小名展開一看就愣住了。

這是一份遺囑。

寫得不是很正式,但潦草的字跡也確實出自她媽,內容簡單明了,她媽有一筆錢,表明將來她去世之後留給遺產繼承人。奇怪的是,這個遺產繼承人,不是任小名,也不是任小飛。

而是一個陌生的,她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

任小名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地把這個名字讀了出來。

「……文毓秀。這誰?」

任小飛看了看她,「我那天不小心找到,也覺得奇怪,所以就想告訴你。」他說,「你別告訴媽我翻她東西了。」

任小名想了想,拿手機拍了張照,然後把紙放回夾層,開始翻找箱子里其他的東西。「你還找什麼?媽一會該回來了。」任小飛連忙問。

「她今天辦喜酒,肯定不會回來。」任小名一邊說一邊繼續找。沒一會兒箱子里所有帶字的都被她過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和「文毓秀」這三個字有關的東西。

「媽是不是生病了?」她突然抬頭問任小飛,「瞞著我?」

任小飛搖搖頭,困惑地說,「姓楊的對她挺好的,上個月還陪她去體檢來著。我看她樣子,應該沒什麼事。」

「那她為什麼突然要立遺囑?」

說實話,她心裡清楚得很,她媽根本沒有什麼錢,寫在遺囑里的這筆錢確實不多,甚至比她估計的還少。任小名想得多,得知她媽要結婚的時候她就想過,如果她媽要和新老伴搭夥過日子,就難免要考慮到子女,要是他們商量好各自的錢留給各自子女倒也理所應當。她媽小算盤打得明白得很,她的錢肯定也是全留給她的寶貝兒子任小飛。

現在這一手,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邊手腳麻利地歸位,一邊吐槽道,「咱媽真是大聰明沒有小聰明過頭。她但凡有點腦子,就算她的錢不給咱倆,將來她跟新老伴搭夥養老了,我難道真會不管你,讓你餓死?不過她才沒有這個心眼,我早就想過,只要她好意思把她那兩個破錢光明正大地留給你,到時候,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任小飛在一旁沒吱聲。

「現在倒奇怪了,竟然連你都沒給,這算什麼事?」任小名把箱子扣好塞回原位。

姐弟倆湊在一起,絞盡腦汁地搜索著從小到大有印象的每一個親戚和朋友,都是徒勞。甚至倆人還認真回想了一下年代過於久遠的他們親爸,任小飛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任小名雖然大他三歲,能記得起來的也不多,大都是些小孩記憶里瑣碎又莫名其妙的細節,但努力思索之後,確認他們親爸並不姓文,也沒有什麼姓文的親戚。

「文毓秀。」任小名一頭霧水地琢磨著這個名字,「還挺好聽的,文縐縐的。」

「難道是那個姓楊的他們家人?」任小飛疑惑地提出。

「不可能。」任小名立刻否定,「咱媽雖然有時心眼不多,但絕對不傻。這日期就是她領證前寫的,明擺著是不想跟姓楊的扯上任何關係。」

「那這人,是誰啊?」任小飛問。

任小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管這人是誰,你完蛋了。咱媽的錢根本不想留給你。也沒留給我。我以後再管你我就是狗。」

任美艷進家門的時候是晚上,任小名正在洗手間給任小飛剪頭髮,看見她媽進門,往身後看了看,沒看見那個姓楊的,於是滿意地點點頭,拿下任小飛脖子上的毛巾,抖了抖頭髮茬,遞給他。「好了,你洗吧。」

任小名洗了手出來,往客廳沙發上一坐,盤起腿,抱著手臂,無所事事地看著她媽,明顯就是一副準備促膝長談的樣子。

她媽有些尷尬,臉上的妝還沒卸,在她面前坐下的時候,眼神里閃過一絲局促,就像是跟小夥伴偷跑出去玩回來被家長抓個現行的小孩。

「小飛說你上個月去體檢了。你沒有事瞞著我吧?」她問。她要先把心裡這個最壞的可能排除。

她媽愣了一下,連忙擺手,「沒有,」她說,「我挺好,什麼事都沒有。」看任小名仍然懷疑地盯著她,就起身去床頭抽屜里拿體檢報告。「你楊叔叔告訴我,過了五十歲就要定期體檢。醫生說了,我身體挺好的,就是膝蓋積水,老毛病了,以後少走路就行。我也不穿高跟鞋了,就今天敬酒穿一下。」

任小名手裡拿著體檢報告,又審視著她媽,覺得她媽說的不是假話,如果真的身體出了問題卻撒謊瞞著她,她能看得出來。從小到大,她和她媽對彼此撒過無數次的謊,在倆人曠日持久的鬥法經驗中,往往是你使一招,我高一籌,難分上下,就等著對方露出難得的破綻時,才能憑運氣揀個漏,得窺隻言片語的秘密。小時候她人微言輕,在體力和智商上都不佔優勢,動輒被她媽耍得團團轉打得鬼哭狼嚎,長大後才漸漸旗鼓相當,打成平手。而現在,在這個家裡,她才是家長。

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們三個人的家庭地位漸漸地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但任小名很滿意這種狀態。以前她不樂意,每當任美艷不在家,只能她給任小飛做飯的時候,她就罵,憑什麼我要當這個家裡的媽,但後來她覺得這樣也挺好。確認她媽身體沒問題之後,她輕鬆了許多,甚至覺得自己雲淡風輕坐在這裡,看著她媽絮絮叨叨地解釋沒經過她同意就又結了婚這件事,渾然不知她已經發現了遺囑的存在,也挺有趣的。

於是她在沙發上挪了挪,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再講講吧。」她說。

「還講什麼?我都說了這麼半天了。」她媽一臉不解。

「講你願意告訴我的,和你覺得我應該知道的。」任小名慢悠悠地說。

她自然也不會傻到直接去質問她媽為什麼立遺囑,錢留給了誰。她要先聽她媽願意解釋幾分,然後再自己去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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