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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另一個

所屬書籍: 隱身的名字

「名字是誰給你取的?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倆人促膝長談到深夜,母慈女孝,一片和氣,任小名不僅記住了楊叔叔的名字,還詳細地了解了他的年紀,屬相,生日,工作單位,退休時間,家裡住房面積,子女婚姻狀況,甚至他以前的老伴什麼病在哪個醫院去世的都一清二楚。

她媽流露出難得的誠懇,「這一回媽媽是真的想踏踏實實過日子。」她媽說,「你相信媽媽。你現在大了,過上了你自己的好日子了,媽媽也要好好過,對不對?」

任小名沒吭聲。這一回是真的,那以前的那些日子,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心裡想。

「你會搬出去住嗎?」她問她媽。

她媽知道她的意思,就搖頭,「怎麼可能?」她媽往任小飛緊閉的房門瞟了一眼,「你楊叔叔平時會過來,周末他兒子媳婦帶孩子回來,他就回去。我是不會搬走的,小飛不能沒人照顧。」

任小名點點頭。

「那,你同意了?」她媽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問。

「你證都領了,酒都辦了,現在問我?」任小名瞪了她一眼,但語氣里已經沒有生氣的意思,她知道自己原本也沒有資格生氣,但還是回嗆了一句,「我不同意有用嗎?像你當初對我那樣?」

她媽臉色變了一變,露出尷尬和愧疚的神情,看她不再說話了,就討好地說,「那,你餓不餓?給你做點夜宵。」

這就是她媽願意解釋的極限了,任小名心裡想。看來關於遺囑的事,她媽是半點都不想跟她透露。想到母女倆鬥了這麼多年,以為自己段位應該很高了結果還是在她媽面前吃軟釘子,她不免有些喪氣。

「沒胃口,我睡覺了。」任小名說,拖鞋一蹬,腿往沙發上一蹺。她媽只好站起身,到自己房間里拿了被子和枕頭給她。

從他們搬到這裡那年開始,任小名就睡在客廳,以前念高中的時候還留了張簡易床和小書桌,讓她周末從學校回來的兩天用,她考上大學之後,床和書桌被賣了,她再回來就只能睡沙發,不過她習慣了,哪裡都能睡,倒也不覺得彆扭。

「真的不吃?」她媽回了房間,想了想又開門問。

任小名沒回答,翻了個身,背沖著她媽,沒一會就聽見她媽關門的聲音。

她媽做飯很好吃,但不怎麼做,她從小習慣了用自己拙劣的廚藝填飽姐弟倆的肚子,所以偶爾趕上她媽親自做飯就簡直是人間盛事。想了想,她又有好幾年沒有吃過她媽做的飯了。

第二天早上走得早,任小名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沒想到任小飛悄沒聲地開了門蹭到她身邊,把她嚇了個魂飛魄散,差點一嗓子把她媽喊醒。

「你幹什麼?大早上鬧鬼啊?」任小名咬牙切齒地壓著嗓子罵他。

「姐。」任小飛頂著睡亂的雞窩頭看著她,臉上還有枕巾的印子。「姐,你別不管我。」

任小名上手狠狠掐住他的胳膊,他連連喊疼。

「回屋睡你的覺去。」任小名說,「我說了多少次了,再管你我就是狗。」

任小飛委委屈屈地站在原地看著任小名拿行李出門。

「我就是世界第一狗。」任小名說。

坐在去機場的車上,她腦子裡想的全是要弄明白她媽這遺囑是怎麼回事。正好手機里梁宜給她發打官司需要準備的資料,她就順便問了她一句。「我媽立了個遺囑,把錢留給別人了,但是我都不知道那人是誰,身份證號,聯繫電話,地址,什麼都沒有,光有個名字,怎麼查啊?」

結果梁宜發來一句,「你把我當人口普查的嗎?直接問你媽不就行了。」

任小名就嘆了口氣沒回復。她總是這麼彆扭,越親的家人,越一邊在背後百般琢磨算計一邊當面歲月靜好和睦美滿。

退出對話框,她看到另一位家人發來的信息,問她幾點落地,她就截了航班的圖發過去。

知道任小名的到家時間,劉卓第這才放鬆地趴在床上,自己的手機扔到一邊,專心研究手裡這個手機。這是任小名留在家裡的備用手機,她不在的一整天,劉卓第仔仔細細地翻了家裡屬於她的每一件物品,沒有任何收穫,原本想著解鎖手機更是大海撈針一樣難,沒想到竟然被他打開了。就試了四次密碼,兩次是她生日,一次是他們結婚紀念日,最後一次是他以前見過她輸的舊密碼,以為早就不用了,結果她竟然沒換。040601,一串他其實並不知道什麼含義但很久前見過她用的數字。

備用手機里沒有什麼值得他定睛細看的信息,相冊里全是工作截圖,聯繫人都備註著工作後綴,連網購訂單都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用品。

究竟想找到點什麼,其實他也不知道。那天陳君航一句無意間的聊天提醒了他,說,離婚這種兩個人互相博弈的事,可以賭,但是不能沒有底牌。他不知道任小名到底發現了多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試圖找到一些任小名的破綻,這樣即使以後兩個人撕破臉,也還有轉圜的餘地。

但任小名沒有什麼破綻,至少他知道的沒有。

如果他的學生和讀者們知道他們的情感導師和他伉儷情深的妻子在家裡也和每一對陷入離婚疑雲的夫妻毫無區別,瞞著對方像做賊一樣互相尋找把柄為以後對簿公堂打前站,可是要笑掉大牙。

他一邊想著,一邊從網購訂單里順手點進了支付明細,又打開了轉賬記錄,發現了一件有點值得琢磨的事。

任小名的轉賬聯繫人不多,除了工作上的,近年來有頻繁轉賬記錄的很少,她媽和她弟的賬號他認得,她定期轉賬的,還有一個陌生人,幾乎每個月都有任小名轉賬給對方的記錄,但她連對方好友都沒加,所以看不到那邊實名,只能看到一個字,認證資料顯示是一個女的,但頭像卻是一個男的,像是截圖,看不太清楚。

劉卓第盯著這個頭像沉思了許久,看了看時間,把手機鎖屏放回了任小名的書桌里。

任小名到家的時候看見他在,稍微有些驚訝。「不是有事嗎?」她問。

「約了君航喝酒,他有事,就沒去。」劉卓第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處理工作,回答道。

「怎麼樣?家裡都還好?」他問。

「嗯。」任小名一邊在玄關換鞋一邊隨口答。突然她看到放在地上的盒子,抬頭問,「你拆的?」

平時他倆的快遞收到後要是當時沒拆,就先放在玄關,回來各拆各的,今天她正好有個快遞送到,他翻東西的時候沒忍住給拆了,後來解開了手機,心裡還有點懊悔,早知道能看手機,他就不拆了,面膜有什麼可看的,就怪商家盒子外面不寫清楚。

「嗯,今天送過來盒子外面髒了,我就拆了拿出來了,是你買的面膜吧。」他不動聲色地說。

任小名沒說什麼,收拾完東西,徑自走到他對面,也坐下來,打開電腦。他們倆家裡客廳就是書房,沒有沙發和電視,只有一張大書桌,各自佔據一半,做事情的時候電腦相背人相對,就像空間小的公司強行安排的缺乏私密性的面對面工位。他表面上盯著電腦屏幕,但用餘光瞄著她的臉,她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腦,專註又嚴肅。

「小飛怎麼樣,還好吧?」他裝作不經心地問道。

她抬頭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關心起他來了。」

「那不是看你又好久沒回家了嗎。」他說。

「以後我的快遞留著我自己拆就行。要是盒子髒了,你留在門口不用動,我來收拾。」任小名突兀地來了一句。

劉卓第就有些不自然,生硬地反駁道,「我知道,又不是故意的,以後我不拆就是了,防我跟防賊似的。」

任小名又看了他一眼,「誰防誰呀。」她淡淡地說,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劉卓第腦子裡的某個雷達便又悄無聲息地響了起來。他這段時間一直擔心任小名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但不管怎麼說,最首要的是不能離婚。

這麼一想他立刻姿態就軟了下來,「都老夫老妻的了。」他說,「防什麼防,有話直接問不就行了。」

「你有話問我?」任小名直接反問。

「……沒有啊。」劉卓第搪塞道。

任小名一邊看著電腦一邊伸手到書桌抽屜里拿出手機。這個手機她不常帶出門,一般都是在家裡的時候用,就經常放到沒電才想起來充。她記得很清楚,昨天早上去機場前她想查個東西,發現沒電關機了,就扔抽屜里想著回來再充。

但現在竟然開機了,電量還是百分之七十多。劉卓第在家裡賢惠到把她抽屜里的手機找出來充電?不至於。

「真沒有?」任小名問。她倒也不在意劉卓第看她手機能看出什麼來,只是有些好奇他會問什麼。

劉卓第看著她刷手機,竟然真的問了一個和她想像差出十萬八千里的問題。

「你以前的那個男朋友,在老家的那個,叫什麼名字?」他問。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手機里看到了什麼,但任小名還是有些不高興,「問這個幹什麼?」

「就隨便問問。」他說。

「哦,」她放下手機,看了看他,「那你出軌的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

劉卓第就像是被蜜蜂蟄了屁股一樣從對面彈起來。「什麼?不是,咱倆隨便聊天,你怎麼開始胡說八道了?……這能一樣嗎?」

「是不一樣,我那是前任,你這是出軌,能一樣嗎。」任小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老婆,咱好好的,不吵架。」劉卓第走過來,拉住她手,「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不是跟你承認過錯誤了嗎?那個邢薇薇,我跟她再也沒聯繫過了。」

「不是那個,另一個。」任小名平靜地說。

「……」

有時她覺得這種反差很有意思。在台上儒雅迷人侃侃而談的他,和在家裡為了試探她態度而刻意顧左右而言他的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而那個願意在台下向他投去仰慕和愛戀的目光的她,和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但看到他在試探又狠不下心來質問的她,應該也是兩個不同的人。

「你這樣就沒意思了,」他有些失去了顧左右而言他的耐心,起身回到對面坐下,故作隨意地說,「不問就不問,我對你的前任也沒什麼興趣,好像多金貴似的。怎麼,跟你一樣,連名字都不能提?」

他知道她最討厭自己的名字,但不知道為什麼。

兩歲前她跟著姥姥姥爺生活,一直沒上戶口,也就一直沒有名字,也不知道她媽叫她什麼,反正姥姥姥爺叫她小丫頭,後來也一直這麼叫。她媽回來帶她去上戶口,去了之後被派出所的工作人員問,「名字叫什麼?」她媽才想起來,根本就沒起名字,想回家商量一下,又不想白來一趟,當場愣住了。工作人員不耐煩了,問,「孩子長這麼大了,連名字都沒想過?小名呢?小名總有一個吧?」

於是她就叫小名了。

她總是覺得很不公平,雖然弟弟叫任小飛,就差一個字,看起來也沒比她上心多少,但就是氣憤,因為有了弟弟之後,她就變成了家裡人都想不起來名字的一個人,可有可無的一個人,親戚朋友談笑間提起,都用「另一個」代替的一個人。

原本她不跟她媽姓任。她親爸姓王,本來她叫王小名,爸媽離婚之後她和弟弟才改姓任。尷尬的是,讀小學時的某一年,她媽又結婚了,要跟著人家遷戶口去市裡,那個人姓錢,落戶口的時候就給她改成了錢小名。更尷尬的是,後來她媽又離婚了,她媽帶著她和弟弟搬回鎮上老家,剛讀初中的她也不得不轉學回去,然後又改回了任小名。名字起得隨意,姓倒是有好幾個,小時候不懂事,後來才漸漸反應過來鄰里朋友當著她面開她媽玩笑的時候那些似笑非笑的揶揄表情是什麼意思。

大人信口開河的時候,她媽往往會踹她一腳,示意她躲遠點,大人講話不要在旁邊聽,她就也聽話地自覺躲開。

但十來歲的小孩已經過了什麼事都不懂的年紀,青春期少年一知半解又口無遮攔的惡毒,殺傷力有時比心知肚明但表面陰陽怪氣的成年人還大。任小名那時剛轉學到鎮上初中,同班同學的名字都還沒認清幾個,就有個認識她家鄰居的男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說了她家的事,不僅添油加醋到處跟同學講,還故意在班上問任小名,你爸姓什麼。

「不知道。」任小名忍著氣回答。那時她還是挺聽她媽話的,她媽告訴她在新學校要跟老師同學處好關係,不要惹事,不要打架,別人說你什麼都不要回嘴。

「那你穿的誰的衣服?」男生又嬉皮笑臉地問。

她剛轉來幾天,還沒拿到校服,就只能先穿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衣服也不是她的衣服,都是她媽用她爸和她弟剩下的舊衣服改的,穿在她身上當然是丑得獨樹一幟。小時候不懂,恨她媽給弟弟買好看的新衣服自己只能穿剩下的,後來懂了,她媽再婚前那幾年,家裡總是有不同的陌生叔叔來作客,她媽故意給她穿得怎麼丑怎麼來,生怕別人看出來她長得不難看,更有人誤以為她媽養了兩個兒子。於是她就更恨她媽,但也過了小姑娘比美的年紀,反倒不在乎了。

「關你屁事。」她說。

「你爸是不是姓張?」男生又問。

「不是。」她說。

「不是啊?我怎麼記得你有個爸姓張。」男生一邊說一邊嘿嘿笑。旁的同學也跟著嘿嘿笑,因為這個男生就姓張。

「哎,你新來的就能不穿校服嗎?老師說了不讓搞特殊。」男生問,「要不這樣,你叫我一聲爸,我給你買一身校服,不能因為你一個人,影響咱們班容班貌。」

任小名不吭聲。

「叫一聲又不會掉塊肉。」男生繼續嬉皮笑臉,「反正你那麼多個爸,也不差這一個。」

任小名就站起身,直直地盯著他,「不就是叫爸嗎?」她冷冷地說,「叫是可以,我怎麼對我爸的,就怎麼對你唄?」

男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處在危機之中,還以為惡作劇得逞,便洋洋得意道,「你怎麼對你爸?」

任小名從桌上抓起一支筆就沖他扎了過去。扎的時候她有些遺憾,弟弟能用五塊錢一支的自動鉛筆,她只能用一塊錢五支的木頭鉛筆,而且筆尖已經寫字磨鈍了還沒削。

果不其然,男生雖然被她扎得嗷嗷叫,班主任趕過來給他處理的時候發現也不過就是胳膊被戳破了點皮。老師拿消毒棉球給他把斷在皮里的鉛筆屑擦出來,他疼得嚎啕大哭。

後來這位張姓男同學再也沒問過她爸姓什麼。任小名這一鬧雖然殺傷力不大,但震懾力還可以,沒人敢再開她玩笑,等她也穿了跟別人一樣的校服,大家也就漸漸地忘了這個惡作劇了。但她也因此失去了交新朋友的機會,她不知道跟女生們聊什麼,也不想知道男生們聊什麼,同學們也因為她的「前科」有點不自覺地疏遠她,轉學過來很久了,她幹什麼都還是一個人。

尤其是那位張姓男同學,更是遠遠見到她都躲著走。任小名巴不得他離她遠點,倒也不在意,只不過那人天生愛犯賤,不會消停只會換個軟柿子捏。正趕上開運動會,他還恰巧是入場方陣的隊長,每天帶著一堆人在操場上齊步走,對著大家穿不齊的衣服鞋子橫挑鼻子豎挑眼。反正這種事情任小名也不會摻和,她課間在操場上溜達的時候,遠遠看到他從方陣里把一個同學扯著袖子拎了出來,還吵吵嚷嚷地說著什麼,本來走得好好的方陣也亂了隊形,有幾個人出來勸架,鬧哄哄地吵了一陣,才勉強又站好了隊伍,磨磨蹭蹭地沿著跑道往前走了。

那個被拎出來的男生她也眼熟,只不過她不擅長記名字,同班同學到現在她都認不全。就看他被拎出來之後,沒再回到隊伍里,一個人沿著跑道反方向慢吞吞往教學樓走,跟遠處熱熱鬧鬧喊口號的方陣相比,很是孤單。

他走過她面前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叫了他一聲。

「哎,」她也不知道他名字,就說,「他又挑你什麼刺了?」

男生原本低著頭走路,她突然搭話把他嚇了一跳,看了看她,又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方陣,搖頭說,「沒有。」

「方陣是人數固定的,他可不能隨便篩人,」她說,「他讓你走你就走啊?」

男生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算了,我又不想走方陣。」他說。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衣服不合格。」

「怎麼不合格了?」她問。

他指了指自己,「要求穿白色運動服,黑色褲子,白色運動鞋。」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你這不就是嗎?有什麼問題?」

他臉就更紅了,也不回答她,轉身就往教學樓裡面走。她倒好奇起來,溜達著跟上前去,仔細地觀察了一下。

白色運動服是沒錯,但袖子和側面口袋印著粉紅色的花紋,看起來像是大號的女款。黑色褲子也沒錯,就是不太合身,有點小,腳踝露出來好長一截,鞋子也沒錯,就是過於舊了,已經洗不出原本的白色。

看到她在一旁打量,他顯得不高興起來,但也沒說什麼,只是走得快了點,目不斜視地穿過走廊往教室里走。她也加快了腳步,還是走在他身邊,說,「衣服不合身不是很正常嗎,我就從來沒穿過合身的衣服。」

她把校服挽起來,扯出裡面毛線衫長長的袖子給他看,「你看,我都要挽好幾層,這破衣服還越洗越長。喏,你看,胳膊肘本來有個洞,我媽給我補上的。」

他沒吭聲,但表情柔和了下來。「我知道。」他說,「那天你拿鉛筆扎他,我看見了。」

「啊。」她一愣,立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笑起來,「嗐,那是他活該,我就後悔我鉛筆沒削得尖一點兒。」

他也笑了笑。兩個人都沒再說話,但氣氛彷彿比剛才熟絡了一些。

「……對了,你叫什麼來著?」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覺得自己這麼久了連同班同學都不認識有些尷尬。

「我叫何宇穹。」他認真地回答。

「嗯,我叫……」她正要禮貌回應,被他打斷了。

「我知道。」他說。

後來任小名知道了何宇穹為什麼也總是穿不合身的衣服。他媽在商業街的夜市上擺攤賣衣服,他穿的都是有瑕疵或者賣不出去的女裝。

任小名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你穿什麼都挺好看的。」她說。這倒不是假意吹捧,何宇穹個子高,又瘦,就算是大家相同的麻袋一樣的校服掛在他身上也挺好看。

「咱們班主任的眼光有問題。」她一本正經地評價道,「找了那麼個撲棱蛾子去當方陣隊長,就他,還舉班旗,笑死個人。就應該找你呀,你披個麻袋舉旗都比他帥。不行,我要去找老師告狀,把他換下來,看不下去。」

她隨意胡說八道,何宇穹聽了就笑,笑著笑著就又臉紅了。

「我媽說了,人靠衣裝都是騙人的,扒下皮囊來大家誰也不比誰強到哪兒去。」她說。

「你媽還跟你說這個?」何宇穹聽了有些驚奇。

她媽當然不跟她說這個,只會直接把改過或者沒改過的舊衣服丟給她穿,這些沒頭沒尾的話都是她偷聽她媽和別人說話時顛三倒四學來的而已。但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會因為這樣的契機和何宇穹熟悉起來,他成了她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新的朋友。

後來的很多年裡,她想起那時兩個人殊途同歸的窘迫和尷尬,都會忍俊不禁,甚至經常險些忘記,他已經是一個她不想再提起,也不願別人再問起的名字。

這也是她和劉卓第兩個人不成文的規定。對彼此過去的好奇並不能超越對自己內心的保護,在這一方面,他們難得地從一開始就達成了讓人欣慰的一致。

因此她本來沒有生氣,在劉卓第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她就有些按捺不住,索性用他出軌的事情懟回去。

「不能提就不提,那也要公平,咱倆誰都不能提。」劉卓第回到對面桌前坐下來,「你不問,那我就不問了。」

「不問什麼?」任小名反問他,「你是覺得我出軌前任了是嗎?好端端的你怎麼突然懷疑起這些來了?」

「我沒這麼說,」劉卓第說,「反正要是離婚,我有錯,你也不落好,不要以為我就什麼都不知道。」

聽他說到離婚,任小名這才愣了一下,露出了意料之外的表情,她總算明白他為什麼今天奇奇怪怪地探她底細了。

「哦!」她恍然大悟地說,「所以你是以為我要跟你離婚嗎?」

這下輪到劉卓第意料之外了,他說是也不對,不是也不對,疑惑地盯著她,「不是嗎?那你為什麼這段時間總去找梁宜?」

「你怎麼知道我去找梁宜了?」她立刻問。

劉卓第又不能說他在任小名車上安了定位器,怕她發現,還趁她不在轉移過兩次位置。「所以你不是要跟我離婚?」他只能生硬地重複他的疑問。

任小名嘆了一口氣,「還真不是。你失望嗎?」

劉卓第沒回答。任小名看著他的臉色,知道他並不失望,反而鬆了一口氣。以為她想離婚,這件事情竟然可以給他帶來這麼心神不寧的情緒波動,讓他小心翼翼地探查她最近的蛛絲馬跡,不知道她應該覺得欣慰還是心酸。

一整晚他們倆沒有再說話。兩個人像之前無數個習以為常的夜晚一樣,面對面做著各自的事情,彷彿之前的一系列互相試探都從未發生過。她知道他還有疑問,但不準備挑明,而她也一樣。

只不過眼下她準備把他倆之間的疑問暫且放放,她心裡還有一個問題沒有找到解答。她拿起手機,看著那張拍下來的遺囑,琢磨著怎樣才能在不驚動她媽本人的情況下搞明白她媽到底想幹什麼。

盯著遺囑上的名字思考了一會兒,她順手把這三個字點進了搜索框。心想,只要這個人真實存在,又不是張三李四一類的常用名,說不定還能找到點思路。

搜索結果出來的不多,她隨手往下滑了滑,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要麼是言情小說里的人物,要麼是個人空間里刻意拼湊的酸腐句文,和她想找的毫無關聯。她覺得自己也想得太容易了,一邊下意識點著翻頁,一邊想著還能去哪裡找。翻了幾頁,她突然被一則幾年前的社會新聞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個地方民生新聞的網站,瀏覽量很低,新聞也只有一張圖片和幾行乾巴巴的文字,說是某縣城一個小孩街頭舉牌尋母,文字里沒提名字,倒是下面有一條評論寫了這個名字,所以這條新聞才能被她搜到。她仔細辨認了圖片上小孩舉的牌子,依稀是文毓秀這三個字。

是同名的巧合嗎?這個地方距離她們長大的家鄉一千六百多公里,她從來沒去過,而且據她所知,她媽應該也沒去過。

或許只是個借了錢的朋友?但借錢就還,又不是不會寫借條,沒有必要以遺囑這麼鄭重的方式來託付吧。她想。況且,這可不是她媽借錢的風格。

她試圖順著這條新聞搜索,但卻一無所獲,只好先把新聞截了圖保存下來。

其實她心裡很想坦誠地去問她媽,一問不就什麼都清楚了。但這麼多年來,她們母女倆早就不習慣互相說真話了,不習慣到即使她媽毫不隱瞞地告訴她這個「借了錢的朋友」是怎麼回事,她可能都不會相信。

她從小看慣了她媽扯謊話的樣子,以至於連自己都無師自通。每當家裡來了陌生人作客,她就躲進弟弟的房間,然後在門縫偷聽他們講話。她媽會跟人家說,自己一個人拉扯大兩個孩子有多不容易,家裡有多難,說到難過的時候還會掉眼淚。但人家一走,她就會一擤鼻涕眉開眼笑地把她和弟弟叫出來,把客人帶來給孩子的糖和水果分給他倆吃。

她媽還說過很多謊話,比如她只結過一次婚,比如她兒子根本就沒有病,就是膽子小愛哭,比如她女兒特別懂事,根本就不需要媽媽照顧。怎麼不需要,她當然需要,她不僅需要媽媽的照顧,還需要這個年紀的女孩應該擁有的所有快樂,所有體面,所有期待,但是她從來沒有跟她媽說過,反而像她媽一樣學會了口是心非。

某一天放學後,何宇穹在校門口偷偷叫住她,塞給她一樣東西,然後支支吾吾臉紅著跑開。她喊他沒喊住,疑惑地打開手裡的東西,發現是一件粉紅色的襯衫。那陣子,女孩們很流行在校服裡面穿一件帶漂亮領子的襯衫,這樣既沒違反學校規定,又能把自己好看的衣服露在外面,這件襯衫就有很漂亮的領子,還有兩根絲帶可以在領口打個蝴蝶結,是女孩們都會喜歡的樣式。

第二天放學,她跟在他後面,沒叫他,就那樣一路跟著他到了商業街他媽媽擺攤的地方。她看到他把書包放下,跟他媽說了一句什麼,就走開了。她躊躇了一會兒,走了過去。

「阿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然後把衣服遞了過去。

他媽媽並不認識她,應了一聲,看著她手裡的衣服有些奇怪,「小姑娘,有事嗎?」

「這個……是你的。」她又遞了遞,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又怕說多了他媽誤會,正在猶豫,何宇穹回來了,一看她在,又看到她手裡拿著衣服,臉唰地就紅了,一把把他媽扯到攤子後面去,兩個人嘀嘀咕咕了好久。

任小名一個人站在外面,尷尬得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正準備把衣服一扔就跑,他媽笑著過來,拉住她手。「是宇穹的同學呀,不早說,以後有空多來玩。」一邊說,一邊把衣服又塞回她手裡,「這是他跟我要的,是阿姨給你的,你別客氣,小孩子呀,多穿點亮的顏色,好看。」

她又感動又尷尬,一個勁地扭頭找何宇穹跑哪裡去了。「他去買雪糕給你吃啦。」他媽笑眯眯地說。

那天晚上任小名很開心,把衣服放在枕頭下面看了又看才壓著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穿好,特意把衣領翻在外面,還自己笨手笨腳地打了個不太服帖的蝴蝶結,在鏡子前照了照,怎麼看怎麼好看。

沒想到還沒出門就被眼尖的她媽發現了。「你裡面穿的什麼?過來我看看。」

任小名站在門口穿鞋,裝沒聽見,她媽就三步並作兩步過來,扒開她校服,「這什麼衣服?哪來的?」她媽揪著那根蝴蝶結問。

任小名不吭聲。

「你哪來的錢買衣服?」她媽又問。

「我沒有。」任小名說。她本來也沒有零用錢,買文具買書都要一次次伸手問她媽要,用多少給多少。

「那你這衣服哪來的?天上掉下來的?」她媽問。

任小名就又不吭聲了。她媽便生氣了,上手就去扯她的衣服,她拚命反抗,兩個人在狹窄的門口扭打起來。任小名力氣小,終究還是沒搶過她媽,被迫脫下了那件已經被扯壞的襯衫。她媽拿起旁邊做活用的剪刀,唰唰幾下剪爛。

任小名咬著嘴唇忍著沒掉眼淚,恨恨地瞪著她媽,說,「你剪吧,我不稀罕,這衣服這麼丑,誰要穿啊。」

她到底也沒說衣服究竟是哪來的。因為她說什麼她媽都不會信,反之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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