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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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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為什麼還要去?」

任小名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程提醒,正準備起身,梁宜在一旁邊喝咖啡邊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今天晚上是劉老師的另一場簽售,她下午出門前收到他適時的信息提醒,讓她別忘了。她怎麼會忘,自從他們以恩愛有加的伉儷形象出現在外人面前那天起,他的每一個重要場合她都從未缺席。

也接受過採訪。「他是我的榜樣。」她笑著說,「能追上他的腳步,和他並肩走過以後的人生,我很幸運。」

這些早就刻在了骨子裡不需要去記,於是當局外人梁宜隨意地問起為什麼的時候,任小名少見地恍惚了一下。她想,為什麼呢?

但手機提醒她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她匆匆地告別梁宜然後乘電梯下樓,坐進車裡的時候意識到今天開了車,本應該打車過去的。拿出手機準備打個車,但停車場沒信號,她順手切進聊天頁面,看到一個小時前劉卓第給她發來的信息。

「打車過來,別開車了。」

他早上出門比她早,怎麼知道她開了車?可能他不僅知道她開了車,還知道她來找梁宜了。

腦中靈光一閃,她試著打開手機手電筒,在車裡上上下下地摸索了一遍,累得滿頭汗,竟然真的在后座腳墊底下發現了一個黑色的東西,很小,只比指甲蓋大一點,她用手機拍下來,搜圖,果然出來了網店鏈接,一個「跟蹤神器」,詳情里寫得功能齊全,精密定位,清晰錄音,超長待機,智能遙控什麼的。

她把這東西揣進口袋,癱在后座上歇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有信號的位置,給梁宜撥電話。

「你還沒走呢?」梁宜問。

「沒,你幫我個小忙。」任小名說。

等梁宜下來的時候,她坐在車裡發獃。活動她不準備去了,也不準備跟劉卓第解釋什麼。說實話,她在不在,他都會講同樣的一番話,沒有人會以為他老婆今天來了他就要跪地掏鑽戒跟她再求一次婚,也沒有人會以為他老婆今天沒來他就喪偶了。她坐在他的崇拜者中間,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可笑的是,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認真考慮要不要行使缺席的權利。

「大家總是覺得當今社會人和人之間的情感越來越空洞,就好像感情用事變成了一個貶義詞,很丟臉又很尷尬。但有些時候,儀式感,程序感,是我們確認生活態度的一種形式,是我們調動情感體驗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比如我個人就很喜歡儀式感,並不是為了維持一種人設,這就是我對生活的展示和表達,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劉卓第一邊說著,一邊隨意地把目光投向台下。給任小名留的位置空著,直到活動結束,她也沒有出現。

還沒來得及走到沒人的地方,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打開APP,先點開定位,發現任小名的車子還留在梁宜公司。他有些奇怪,又點開了實時收音。

猝不及防的重金屬搖滾響起,驚得路人紛紛側目。劉卓第嚇得一個哆嗦,差點沒把手機摔出去。

「不知道你們家劉老師喜不喜歡瑪麗蓮曼森。」梁宜跟坐在她對面吃飯的任小名笑著說。

「不喜歡。」任小名頭也沒抬就說。

「那就好。」梁宜大笑。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來吃惦記很久的大餐,臨走前把定位器留在了空無一人的公司,放在了遙控音箱的旁邊。

只有在這樣偶發的惡作劇時刻,任小名才會有些恍惚地想起她和梁宜在大學時的有趣日子,有趣的是梁宜,無趣的是她。梁宜是個天生的樂天派,快言快語,雖然有時毒舌但內心敞亮,什麼事到了她的身上都像不是事一樣,這是任小名最羨慕她的一點。

她在低頭猛吃的時候,梁宜在對面刷著劉卓第的微博,嗤笑一聲,遞過來給她看。「喏,」她說,「完美妻子的人設都這麼無可挑剔了,有得是人酸呢。」

任小名抬頭去看,是被頂到熱評的一句話。「劉老師的老婆上輩子是拯救了幾次全宇宙?一個家庭主婦做到這份上也值了,劉老師每次提起她語氣都甜得冒泡。」

下面有人回復:「老師說過他老婆是家庭主婦嗎?」

那個人直接用劉老師訪談的截圖回復,圖上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說過的話,「家庭里的分工只要是彼此都舒服的方式,就是合理的,我不會覺得我妻子為了我做出的犧牲不值一提,這是我們兩個人各自對家庭奉獻的不同形式而已。」

「他從來沒說過老婆做什麼工作的,有的話早就說了,他那麼愛他老婆,那麼尊重她。」下面又有另一個人回復說。

「我要是能嫁給劉老師,我也不工作。畢竟這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婦女之友的男士了,給他當家庭主婦也不虧。」

看任小名沒有繼續看下去的意思,梁宜就把手機收回去。「是因為這些嗎?」

「因為什麼?」任小名問。

梁宜聳聳肩,「家庭主婦……什麼的。」

任小名搖搖頭。「我又不是。」

「話說回來,就是有人理想是做家庭主婦啊,也沒什麼不好。想做什麼的都有,不是人人都如願而已。」梁宜輕嘆了一口氣,笑了笑,「我以前還沒想過我會做律師這一行呢,大家都說我太散漫太沒心沒肺了,律師才不是我這樣。」

「你做得挺好的,」任小名也笑,「那你以前想做什麼?」

「沒想過啊,年輕的時候精力都用在談戀愛上了,理想是什麼,能當飯吃?」梁宜說,「哎,還真能。小時候寫作文《我的理想》,我寫的是想當大廚,因為可以偷吃炸雞腿。」

兩個人都笑了。

「你呢?你小時候想做什麼?」梁宜問。

任小名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

「我啊,」她順著神遊天外的思緒,說,「我原本沒有什麼理想。」

小小的人兒有什麼理想?炸雞腿就已經算是志向遠大了。對於小時候的任小名來說,她慶幸自己沒有過早地明白理想這個詞的含義,因為它太重了,她局促窘迫的生活根本承擔不起。

她只知道一個不太近似的替代詞,願望。

願望就很實用很直白,也很小,比如,能穿新的合身的屬於自己的衣服,能吃到她媽做的飯,能有一張自己的桌子寫作業。家裡地方小,不想被她弟搗亂,就不能在卧室寫,不想沾廚房的油膩,就不能在廚房寫,她媽有朋友客人來說話,就不能在客廳寫。她寫作業最多的地方是窗檯,雖然沿著牆堆滿了雜物一直佔據了窗檯的一半,但還是能稍微清理出一小塊空間。窗檯有點高,她就把雜物堆起來當凳子然後爬上去坐在上面,天沒黑就借窗外的光,天黑了就借屋裡的光,才算有了一個暫時安靜的角落,除了頭頂上飄舞著洗完的濕衣服之外,沒有什麼別的問題。她和何宇穹也經常互相打趣,何宇穹總在他媽擺攤的地方寫作業,屁股底下坐著他媽裝貨的編織袋,倆人也說不上誰比誰更慘。

何宇穹問她為什麼沒有穿那件衣服,她就說她弟打翻墨水把衣服弄壞了穿不了了,他要再送,她就怎麼也不肯再收了。很久以後何宇穹才跟她坦白,說當時那件衣服不是他問他媽要的,是他偷拿的,還挨了他媽一頓揍。

何宇穹到底也沒有走方陣合格的衣服穿,就沒有參加方陣,但那位張姓男同學過於招人煩,惹惱了其他同學,老師把他從隊長撤了下來,塞進了方陣里。

班旗便換了人舉。不過換的人大家都服氣,連到處惹嫌的張姓男同學也服氣,連大家都不敢惹的沒有朋友的任小名也服氣。

如果說任小名的願望都過於簡單樸素渺小的話,那她其實還有一個最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願望,連何宇穹都沒說過,就是有一天可以像那個舉旗的女孩一樣耀眼。

雖然窗檯很高,也窄,但找好了坐的位置之後,把胳膊肘支在身前,努力托起下巴,還是能望到很高很遠的一線天,任小名在寫作業的間隙常常這樣發獃,很多次差點失去平衡從雜物堆上滾下來。

「明天你在家,中午記得給小飛做飯。」她媽在屋裡喊。

「明天運動會,我不在家。」她回頭說。

「你不說你請假不去嗎?」她媽問。

任小名本來不想去運動會。她又不合群,又沒有合適的衣服鞋子穿,何宇穹不走方陣之後就說他那天要請假陪他媽去批發市場進貨,她就也打算請假。

但後來聽說舉旗的換人了,她又改了主意。

那個舉旗的女孩叫柏庶,是她們班公認的全班最受歡迎的班花,成績也好,還是學習委員。總之,是一個雖然任小名從來沒跟她說過話但絕對不會忽略的存在。聽說她家條件很好,從平時的舉止看來也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生,漂亮又不矯情,優越但不驕傲,在她們這個小破地方的學校里,是明星一般的人物,老師同學都喜歡她。

任小名當然也不例外。雖然她表現得不合群也不屑於交朋友,但在寫作業發獃的間隙,她也會想,柏庶那樣的女生,書包和文具也都看起來很貴的樣子,一定有自己的房間和寫作業的書桌吧,她見過柏庶的作業,字跡清秀娟麗,不像她寫字像狗爬還推脫是因為沒有一支好的鋼筆。柏庶的鞋襪總是一塵不染,運動會綵排的時候,脫下校服外套,裡面的襯衫熨得平平整整,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大家閨秀般的淑女模樣。為什麼這個世界上的好事總是可以讓一個人佔盡?她咬著筆頭想,柏庶可以那麼幸福快樂地長大,端莊美麗,聰明漂亮,得到所有老師和同學的喜歡,而我就要天天跟弟弟和媽媽在烏煙瘴氣的家裡打架,連個寫作業的地方都沒有,憑什麼。

原本那位張姓男同學舉旗的時候,她沒有任何好奇,換成柏庶舉旗了,她就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看一眼,雖然她對同學和老師沒有任何感情,也並不在乎代表班級舉旗是莫大的榮譽。她只是單純地羨慕柏庶,就好像柏庶舉的便不是旗,是所有她能想像到的美好願望的實現。

筆頭已經被她咬禿,面前的格子紙上還一字未落。語文課留的周末作業是作文《我的理想》,不過大家都惦記著明天的運動會,一放學就猶如野馬出欄一樣散了,徒留不受待見的語文老師在講台上凌亂。任小名也坐在窗台上發了半小時呆了,仍然什麼都寫不出來,不過語文老師是新來的,根本降不住她們班的熊孩子,加上周末運動會大家都玩瘋了,估計又會有很多人到時根本不寫作業,寫也不寫語文作業,到時跟著混過去就可以了。

運動會這天柏庶穿了一身白色的運動服,任小名聽旁邊同學說這是網球服,她連網球是什麼球都不太清楚。柏庶走在方陣的最前面,旗子在她頭頂高高揚起,隨風飛舞。她們學校條件差,操場是沙土的,平時人少不明顯,運動會方陣一走,到處揚塵。但即使是在灰頭土臉的跑道上走過來,柏庶的白色衣服還是潔凈得不染一塵,她臉上的表情也完美得不差毫分,眼神明亮,笑容美好。

任小名抱著腿坐在看台最遠的角落,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面旗,隨著隊伍的行進晃啊晃,晃得她心裡有什麼東西漸漸清晰了,卻又在來不及看清的時候模糊了。直到方陣早就走完,全校熱熱鬧鬧地開始比賽,她才緩過神來。覺得自己坐在這也無聊,就悄悄起身,準備隨便溜達去。剛走下看台,就被體育委員叫住了。

「……任小名?」他問,「你有項目嗎?」

「啊?」她一頭霧水,「沒有。」

「那,你能不能幫個忙?王娜腳崴了,一會兒4×100女子接力少一個人。你……可不可以頂上?」他問得倒是誠懇,「我問了一圈了,沒有人合適。」

她有些尷尬,轉來這麼久了,總是遊離在其他同學的氛圍之外,一時有些無所適從。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身後溫和地說,「她不想參加就別勉強吧,我再問問別人。」

任小名一回頭,柏庶已經換下了舉旗的衣服,穿著準備跑步的短衣短褲站在她身後,胸前貼著號碼牌,手裡拿著另一個。她沖任小名友善地笑一笑,「沒事兒,他就是找不到人了到處問。」

任小名這個脾氣從小在她媽和她弟之間身經百戰,吃軟不吃硬,要是體育委員派兩個同學架著她去跑接力她可能會撒潑耍渾大打出手,但柏庶這麼一說,她反倒覺得自己太不合群了,有點不好意思。

「呃……可以的。」她撓了撓頭,尷尬地說。

「真的嗎?」柏庶眼睛一亮,立刻笑開來,把號碼牌遞給任小名,還親昵地挽住她的手,「那你要不要去換衣服換鞋?馬上就檢錄了,我陪你。」

「……不用,就這樣吧。」任小名說。

跑一個100米對她來說倒不是什麼大事,畢竟她從小就健康得活蹦亂跳以至於她媽總擔心她吃太多弟弟不夠吃或是她勁太大跟弟弟打架的時候下手太重。不過別的班同學太強,她們只跑了個第二名。這些跟任小名就沒什麼關係了,她跑完之後扔掉號碼牌,就自顧自地回看台去。沒想到柏庶突然跑過來,拉住她往教學樓里走。

「幹嘛?」任小名奇怪地問。

「你先過來。」柏庶說。任小名疑惑地跟著她穿過走廊,路過她們自己班教室的時候,柏庶迅速地跑進去到自己座位上拿了什麼東西出來。任小名一看,是她早上舉旗時穿的運動服。

柏庶拉著任小名進廁所,遞給她一個東西,然後指著她褲子。

「你來月經了。」她說,「褲子弄髒了。」

任小名愣愣地看著她,又低頭看看自己,有一種明明自己該弄懂的東西但卻一竅不通的感覺,像個智障。

「你媽沒跟你說過嗎?有的女生小學六年級就來了,有的就會晚一點。」柏庶溫和地說,就像在給同學講題一樣耐心,「你不會換的話,我教你。」

那件潔凈的白色運動服被柏庶系在了任小名腰上,以遮擋她的褲子,她也因此有了理所當然的半天假。

晚上她媽回來的時候,看到任小名頭頂上掛著洗完的褲子,褲子上那塊污漬不知道為什麼,搓不幹凈,任小名搓煩了,索性就胡亂擰了一把掛上去了。

她媽把褲子拿下來,沉默了一會,任小名放下作業,以為她媽在怪她還沒做晚飯,就說,「我馬上了,寫完作業就去做。」

看到她媽盯著褲子看,任小名就裝作不經意地說,「我來月經了,借同學的衣服回來的,褲子我洗了。」這樣一說,就完全省略了自己在柏庶面前的一無所知和驚慌失措,好像舉重若輕地處理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一樣,是大人的樣子了。

她媽轉身拿著褲子進了廁所,丟下一句,「以後洗不幹凈告訴我,我給你洗吧。」

「洗不幹凈就洗不幹凈唄,」任小名有些莫名,「反正我自己穿。洗不幹凈也比打補丁強。」

她媽沒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出來,說,「今天我來做飯吧。」

於是那天她竟然難得地享受到了她媽做的飯,家裡沒什麼肉,但簡單的蔥花面都能被她媽做得特別好吃。她胃口大開,多吃了大半碗,又打掃了她弟剩下的底,撐得直打飽嗝。

晚上睡覺前,她正在廁所洗漱,她媽走過來,難得溫柔地問她,「有不舒服嗎?肚子疼不疼?」

她一臉疑惑,「不啊。」

「女兒呀。」她媽說,「你從今天起,就是大姑娘了。」

「哦。」她懵著答應。她媽平時都叫她「哎」,一旦遇到叫「女兒」的時候,准沒什麼好事。

「記得謝謝借你衣服的同學哈。」她媽又說。

「嗯。」

她媽又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堆衛生用品什麼的事,她就一邊洗臉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了。

「媽媽平時忙,有時候照顧不到你,你別怪媽媽。」她媽說,語氣里難得地透露出一絲愧疚。

任小名心裡想,誰照顧誰啊?誰喝得醉醺醺回來得我拖著去洗澡然後半夜餓了還得我給煮麵條?但她默默地擦臉,沒吭聲。

「說完了嗎?」她問。

她媽愣了一下,說,「那個,你不是一直不願意跟弟弟住一個房間嗎,以後你是大姑娘了,要不,我把客廳里那個沙發挪開,給你支一個摺疊床吧,還能放個小桌,別在窗檯寫作業了,燈光暗。」

她想了一下,臉上沒什麼表情,就說好。

「我還有作業沒寫完,媽你先睡吧。」她說。

窗台上她扔在那的作文紙還在,她重新鋪開,寫下「我的理想」四個字,又開始咬著禿了的筆頭思考起來。

「反正每個人的理想都不可能實現。但是沒關係,我就想想,也不犯法。」

任小名禿筆一揮,以這句自認為很酷的話結束,洋洋洒洒地寫了滿滿兩大張紙,第一次遠遠超出老師規定的字數。

其實她有點擔心,她從來沒在語文課上發過言,語文老師甚至並不知道她名字,上個星期她還有兩次沒交語文作業。周末過去,她有些忐忑地交上作文,下一秒就後悔了,甚至在琢磨要不要趁午休的時候去語文辦公室把自己的作文偷出來銷毀。

但她並不知道語文老師坐在辦公室的哪張桌,也不太好意思貿然進去,只能在走廊里瞎轉悠。柏庶路過看到了她,奇怪道,「你鬼鬼祟祟幹什麼呢?」

任小名立刻心虛起來,「沒什麼,」她連忙向反方向走,「我去上廁所。」剛走了兩步,又想起來,回頭對柏庶說,「衣服我洗乾淨了,放你座位上了。」

「哦。」柏庶隨意地答應了一聲,「沒事,你不還我也沒關係,反正就走方陣穿一下,以後也不穿了。」

任小名轉身向著廁所的方向溜了,剛拐過走廊,就跟語文老師打了個照面,老師一眼看見了她,再跑就太丟臉了,只好故作鎮定迎面走過去。

「任小名。」果然語文老師不輕不重地叫住她,「跟我到辦公室來一下。」

完了完了,任小名在心裡想,語文老師記住她名字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其實班裡同學最不怕的就是這位語文老師。她叫周芸,一個看起來瘦瘦小小的三十多歲女老師,這學期新來的,講課聲音不大,留作業也不那麼嚴格,甚至很多時候就算學生調皮,她也笑呵呵的,非常好說話,在這幫半大孩子心裡,比起其他動輒拿著教鞭嘶吼或是留變態作業的老師來,沒有任何威懾力。但任小名聽見她淡淡地叫自己名字,不知道為什麼莫名緊張起來。

她跟著老師到辦公桌前站好,看著老師坐下,從抽屜里拿出兩張紙,正是自己的作文。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老師不僅看了她作文,還單拿出來放在一邊。任小名一下子緊張起來,滿臉通紅,手心都出汗了。

周老師倒是沒說話,就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打量得她渾身發毛,心裡想,不就是瞎寫了個作文嗎,又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錯,難道你還能開除我不成。

她原地窘迫了好久,周老師溫和地開口了。

「你和柏庶是好朋友嗎?」

任小名不知道別人的理想是什麼,交作業的時候她瞟了一眼同桌,他寫的是當網吧老闆。估計別人也無非就是科學家發明家軍人醫生什麼的。她覺得太假了,但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如果跟他們一樣假,她沒有錢買範文大全,抄不到他們抄的事例,什麼都寫不出來。

只有她寫的是自己真實的理想。

「我想要成為柏庶那樣的女生。」她誠實地寫,「她學習好,是學習委員,她形象好,可以在運動會走方陣的時候舉班旗,她性格好,同學們都喜歡她。雖然我成績不好不能當學習委員,也不能舉旗,但是我做夢都想過她那樣的生活,有好看合身的衣服穿,筆壞了有替換的用,回家就可以安靜地寫作業,不用跟弟弟打架,也不會被媽媽揍。」

「不是。」任小名誠實地回答。如果柏庶知道任小名單方面和她稱朋友,可能會發動全班同學討伐她。

周老師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沒有再問關於柏庶的問題,反而說,「你寫得很好。」

「啊?」任小名這下是真的驚訝了。

「字寫得有點潦草,以後多練練就好啦。」周老師依舊溫和。「不過,老師想給你一個小建議。」

任小名默默點頭,不敢吭聲。

「既然理想是不可能實現的,那就怎麼想都有理。」她笑了笑,有點俏皮又有點狡黠,「再大膽點,想得高一點,遠一點,沒關係的。現在你還小,你的理想就在這個小小的班級里,以後你慢慢長大了,會看到更多,學到更多,你的理想就在更大更遠的世界,在你現在想都想不到的地方。」

她把兩張作文紙遞給了任小名。任小名用餘光掃了一眼,看到文末用紅筆寫著一個滿分,還有一句話。「做你自己,實現理想。」

原本想著拿回來作文紙就第一時間銷毀的,任小名做賊一樣回到座位上,想來想去,還是沒忍心撕爛。那紅筆寫的八個字瀟洒有力,頗具風姿,她忍不住在旁邊空白的地方用鉛筆臨了幾遍,彷彿自己這手狗爬字都捎帶著好看了不少。

突然一個沒注意,筆下的紙猝不及防地被抽走了,任小名一驚,抬頭,正是柏庶。

「你寫什麼呢?我叫你都沒聽見。」她好奇地看向手裡的紙,任小名哪能讓她看見,上手就去搶,幾下爭奪,雖然誰也沒搶過誰,但紙也揉碎了,任小名鬆一口氣,故意把紙胡亂團了扔進教室後面的垃圾桶,「草算紙,什麼都沒寫。」她掩飾道。

「我看見你跟周老師在辦公室里說話啦。」柏庶並沒有看清那紙到底寫了什麼,也不太在意,但卻神神秘秘地湊近任小名的耳朵,說,「你想不想聽故事?」

「什麼?」

每周二的最後一節課是活動課,有的同學就提前放學了,有的就去操場上玩夠了再走,那天任小名留在了教室,同學陸陸續續都出去了,很快就剩下她和柏庶兩個人。柏庶就收拾好書包,過來對她說,「走吧。」

她們教室在二樓,柏庶帶著她穿過走廊,往樓上走。任小名雖然不知道要去哪,但也並沒覺得奇怪,反而很安心,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開始走好運了,全班最耀眼最受歡迎的女生竟然主動借她衣服跟她說話,語文老師竟然給她胡說八道的作文評了滿分,再這樣走運下去,她都該妄想自己的理想能實現了。

正胡思亂想,走在她前面的柏庶回過頭,閑聊道,「你知道我寫的是什麼嗎?」

任小名反應了一下,才明白她說的是《我的理想》那篇作文。

「是什麼?」她問。

柏庶就笑笑,轉過去繼續上樓,下午暖洋洋的陽光穿過走廊的窗子,一格一格地落在她身上和樓梯上,隨著她踏上台階的輕盈腳步,和馬尾辮在身後高高甩起的姿態,帶出愉快的節奏感。

「我的理想呢,就是環遊世界。」她的聲音順著陽光飄下來,任小名在身後仰起頭看著她的背影,就想,這樣的人才是理想有可能會實現的人啊。

而自己呢,每天從窗檯看出去的那一線天,就已經是能看到的最遠的世界。周老師說得輕巧,想得高一點,遠一點,要怎麼想呢?一邊做飯一邊想?一邊洗衣服一邊想?還是一邊挨打一邊想?

當時的自己是怎麼想的,她已經不太記得了。後來她的生活不再局促窘迫,除了承擔起她渺小的理想,又陸陸續續地承擔了很多東西,以至於越來越重,重得試圖卸點什麼下去都無法抉擇。她什麼都卸不掉,當年困住她的,至今仍然可以輕而易舉地困住她。

窩在窗台上神遊天外的時候,那討人嫌的弟弟喊著餓過來催她做飯,她被打斷了思緒心裡煩,就氣得罵他。

「你是廢物嗎?你光長嘴不長手?只會吃不會做?你餓死吧你!」她發泄一樣地大吼,吼完抹著眼淚哭著去給他做飯。

她媽把她弟捧在手心裡,不敢燙著不敢凍著,二十幾年了沒有任何改變。外人怎麼說她們家的,她早就聽懂了,不信她媽聽不懂,但她媽硬是像聾子一樣,耳朵一堵,門一關,就是一個和諧美滿的幸福家庭。

所以她根本不相信那份遺囑。她媽扔下她並不需要狠心,但再狠心她媽也不會真的扔下她弟,去跟不知道哪裡認識的老伴安度晚年。她弟這麼大的人了,連出個門時間久了她媽都會到處打電話問,她恨不得把劉卓第在她車上安的定位器推薦給她媽。前一天晚上,她媽還給她發信息,問她知不知道她弟自己偷偷跑出去找工作了,是不是她忽悠的。

她莫名被冤,連忙辯解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找工作去了?我就回家了一個晚上,哪有時間忽悠他?」

她媽半信半疑,「沒忽悠就好,反正,你別在他面前瞎說。」

她哭笑不得,「我什麼都不說,行了吧?」

放下手機她琢磨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天任小飛告訴她自己不小心找到遺囑的時候,他說他去媽房間里翻畢業證,看來是真的想去找工作。

一時間她心裡也說不上什麼滋味。從小她就煩他,覺得他是個累贅,這個家也是累贅,做夢都想擺脫,現在她是擺脫了,只要想不回家,多久不回家都沒關係,也不用去管那個過了二十多年還是一樣累贅的人。但那些陳年累積的恨和怨,卻還把她心裡的一部分,死死綁在那個家裡,走得越遠,勒得越疼。

「那後來呢?」

梁宜的問話把她扯回現實。「你原本沒什麼理想,後來呢?」

「理想能吃飽飯嗎,工作才能吃飽飯。」她搖頭笑道。「你吃飽沒?吃飽我們走吧。劉卓第估計已經聽搖滾聽膩了。」

「用不用我陪你回去?」梁宜問。

「不用。」任小名說。

商場臨近關門,直梯停了,兩個人只好從扶梯下去。路過一家書店,她看到正中間的櫥窗里擺著劉卓第的那本新書。書店已經打烊,就留了櫥窗頂上一線燈光,微弱地照下來,落到書上。她就隔著玻璃盯著那本書,和封面上劉卓第的肖像對視了很久,就像是提前演練和他的對質一樣。

有時她也會後怕,如果自己真的沒工作過沒有收入,現在還敢不敢這麼硬氣地叫板自己結婚多年的丈夫。回國之前,她在旅遊公司總監做得好好的正準備升職加薪,但她什麼怨言都沒有就跟他回來了,這幾年雖然乖巧當著劉老師的好妻子,但從來不忘兢兢業業地寫專欄接廣告經營自媒體,只不過跟劉老師不同,她從不露臉,也從不以真實姓名示人。

在所有的媒體平台上,她的筆名都叫「一棵環遊世界的樹」,頭像也是一棵樹,鬱鬱蔥蔥,非常有生命力,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生機盎然。那棵樹是她在徒步的時候偶然拍下來的,覺得很美就一直用著。她走過很多地方,爬過西西里島的活火山,潛過坎昆的藍洞,在內蒙種過樹,也在蜈支洲島海底撿過垃圾。

有誰能想到呢,後來她成了那個環遊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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