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媽媽的關係怎麼樣?小時候有沒有想過,將來要成為媽媽那樣的人?」
五樓的盡頭是一間老活動室,朝向和位置不太好,很早就不再投入使用了,被學校用來存放廢棄的桌椅器材和教具。任小名本來就是後轉學來的,連五樓都很少來,更從沒注意過這扇平平無奇的門。
柏庶帶著她來到活動室的門口,她還在一頭霧水遲疑著,柏庶就隨意地推開了門,感覺已經來過無數次一樣。
活動室里光線並不好,燈管也是早就壞掉的,臨近黃昏,顯得有些昏暗,微光從半開的窗戶透進來,隨著她們的開門掀起一陣風,吹起了破舊桌椅上的灰塵。而圍坐在桌椅上的幾個人,聽到聲響,都轉過來看著她們。
坐在中間的正是周芸老師,她手裡還拿著紅筆,面前堆著一摞沒批改完的作業。周圍的幾個同學,有的她認識,有的不認識,可能是別的班的。
周老師看到她,又看看柏庶,就笑了,什麼都沒說,示意她們倆坐下。
「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她問。
周老師是這學期才來的,聽說她跟別的老師不一樣,只是個編外人員。任小名想,應該就跟自己剛轉學來是一個感覺吧。每天語文辦公室早早就鎖門了,周老師沒有鑰匙,只能抱著沒批改完的作業隨便找個地方繼續辦公,後來就「流竄」到這個沒人來的活動室,駐紮了下來。
「是我最先發現的呢。」柏庶有些小驕傲地告訴任小名。她有一天追著周老師問沒問完的問題,周老師就讓她放學之後來這裡繼續給她講。講著講著就變成了周老師一邊批改作業一邊跟她聊天,從詩經楚辭聊到宋詞元曲,她偷來的答疑解惑小課堂變成了周老師的說書專場。後來班裡另一個女生不知怎麼聽說了,也湊過來裝作問問題實則蹭故事聽。再後來女生又帶來了另一個同學。同學又帶來了下一個同學。
有一次她們聽故事聽得正入神,教務主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出現在走廊門口,大家嚇了一大跳。還沒等周老師開口,學生們就七嘴八舌地解釋道,她們在等周老師答疑,白天的語文課被佔了,教室鎖門了進不去,作文還沒發什麼的。教務主任不疑有他,就走了,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就好像一起密謀了什麼有趣的事一樣,心照不宣地亂笑了好一陣,連故事說到哪裡都忘了。
很久以後任小名都還記得,周老師那天講的是《家》,梅表姐去世的那一段。好幾個女生都哭了,她雖然沒聽前面的情節,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跟著哭了一鼻子。在已經逐漸暗下去的天光里,她扭頭去看柏庶,發現柏庶面無表情,和旁邊的人一比,像個冷漠的雕像。
「這有什麼好哭的。」後來柏庶閑聊的時候淡淡地說,「我只覺得她可笑。」
那天她比平日回家晚了一個多小時。不過她進門的時候,她媽還沒回家。她弟看到她回來,就說,「你回家晚了,我要告訴媽。」
「你敢。」任小名惡狠狠地威脅他。「那你今晚別想吃飯了,餓死吧。」
「那我告訴媽你說要餓死我。」她弟毫不畏懼。
她媽打開家門的時候,看到倆孩子正風生水起地扭打在一起,家裡一片狼藉。看見她媽,倆人才後知後覺地停下打鬥,發現她媽身後還站著一個陌生的叔叔,看到家裡這一幕,自覺說,「那我先走了,改天再來。」
她媽就陰沉著臉看著任小名,任小名毫不示弱,也瞪回去,自覺完全不理虧。
「為什麼打弟弟?」她媽問。
「他先打我的。」任小名擲地有聲。
「你幹什麼了他要打你?」她媽又問。
「我幹什麼他都不應該打我,我是姐姐。」任小名說。
一句話把她媽噎住,「你這孩子不長記性是吧?」她媽順手拿了牆邊的雞毛撣子就抽過來,「說過多少次了讓你讓著弟弟,他身體不好,你記不住嗎?」
「他怎麼身體不好了?樓下奶奶說他有病你不是罵人家了嗎,你說他沒病,好著呢,好著呢我為什麼要讓著他?」
她媽氣得發抖,「你個沒良心的死孩崽子!弟弟是怎麼生病的,你心裡最清楚!我告訴你,你得養他一輩子,將來我死了你要是不管他,我,你,我……」她突然哽咽,一把把雞毛撣子摔到地上,掩面抽泣起來。
任小名咬著牙,不吭聲了。每次她媽拿這事出來說,她都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她媽哭了一會,問,「吃飯了嗎?」
任小名看了旁邊的她弟一眼。她弟還沒開始躥個子,比她矮一大截,打架還沒開始佔便宜,剛才也不知道是任小名拿的衣架還是鞋拔子,把他脖子划了挺長的一道紅印,衣領也豁開了。
算了。任小名心裡想。反正他也沒怎麼打疼我。愛告狀就告去吧,累死了。
他弟眨眨眼,說,「吃了。」
任小名一愣,還沒接話,她媽就問,「那為什麼打架?」
「咸。」他說。
任小名把一片狼藉收拾乾淨,聽到她媽回裡屋去打電話,聲音溫溫柔柔地撒著嬌。對她和對弟弟說話的時候她媽都不是這樣的。她也希望她媽對她說話的時候像對弟弟那樣耐心和細緻,但她媽對她都是簡單粗暴地下達指示或是提出問題給出回答,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心煩氣躁,起身憤憤地踢開了一塊碎掉的盤子,不偏不倚踢到從房間里出來的她媽腳底下。
「任小名,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別再惹我。」她媽頓時收起溫柔的聲音和表情,說。
任小名不知道腦子裡哪根弦動了一下,脫口而出,「是因為剛才那個男的沒跟你回家?」
她眼見著她媽的臉瞬間由青轉白,還沒反應過來,她媽隨手抓起旁邊柜子上的煙灰缸什麼的就沖她劈頭蓋臉砸了過來。她一邊躲一邊跑,繞著沙發跟她媽兜圈子,但還是架不住地方太小,她媽又太熟練了準頭太好,被砸中了好幾下。
「好啊!你現在覺得自己長大了是吧!開始對老娘指指點點了!沒有老娘你能活到這麼大!你能有飽飯吃!沒良心的死東西!」
任小名捂著頭躲。
「你還嫌棄我!」她媽手不停嘴也不停,「有能耐!你別花我的錢!別求我供你念高中念大學!我告訴你,沒有老娘供你,你就會跟我一樣,爛死在這個地方!這輩子都別想走出去!」
直到她媽打累了,兩個人在沙發兩邊席地而坐,都在呼哧呼哧喘粗氣。
過了很久,任小名聽到了她媽低聲的抽泣。
「你將來要是離開家,」她媽帶著哭腔說,「我不怪你。但是萬一……萬一,別不管弟弟。」
她媽說的聲音輕得任小名幾乎聽不見,卻像是在發什麼毒誓,聽得任小名脊背發涼,冷汗滲出手心,整個人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她想起走廊里柏庶說起環遊世界時的樣子,想起周老師在她作文後面寫的那句話,又看看面前滿目瘡痍的家,覺得自己是那樣地渺小而無助。
「我沒有嫌棄你。但我這輩子都不會變成你這樣的人。」她無力地把頭靠在沙發上,被砸到的地方還隱隱作痛。「我不會爛死在這裡。」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胡思亂想的時候聽見廚房裡窸窸窣窣,出來看到她弟在摸黑找吃的。她嘆了口氣,開火下了兩碗面。她知道她媽在屋裡肯定聽見了,但屋門一直關著,也沒開燈,她媽也沒出來。
「為什麼沒跟媽說?」吃面的時候她問她弟。
「說了現在就沒有面吃。」她弟倒是答得毫不含糊。
「以後我要是回來晚,你自己先墊點,等我回來做飯。」她說。
「不。」她弟說。
任小名氣得又想打他,看到他脖子上的紅印,咬著牙把手放下了。
「她砸中你了嗎?」她弟問。「那個煙灰缸挺沉的。」
「你說呢?」任小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下次我回來晚你要是敢告訴媽,那玩意就會招呼到你腦袋上,我說話算話。」
只有每周二的活動課是自由的,也只有老活動室的傍晚是自由的。那裡成了柏庶和任小名們的「秘密基地」,也成了孩子們打開新世界的門。他們表面上生活沒有任何變化,但只要他們在這個時間,來到這個地點,就會有期待中卻又超乎意料之外的驚喜,每一次都乘興而歸,不虛此行,像是接受了一次魔法的洗禮。
為什麼周老師有那麼多故事可以講?這是年少的任小名總是想不明白的問題。她提到的很多東西,雖然語文課上也有,但總是不太一樣。而來聽她故事的同學們,也和平時不太一樣。柏庶平時的發言和作業都寫得完美無缺滴水不漏,能得100分絕對不得99分,但在和周老師聊天的時候,她總是喜歡問一些天馬行空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蜀道到底是峨眉山的哪條道啦,比如蘅蕪苑為什麼要擋一塊大石頭把房屋都遮住啦,比如馬可波羅到底有沒有來過中國啦,等等。別的同學也有自己的問題和困惑,有個男生執著地每次都帶一個孔明鎖過來問周老師怎麼解,還有一個女生說在表姐家看到一本講外國小孩當魔法師的故事但記不住名字,總想知道那個故事的結局。每當這樣的時候,周老師就忍俊不禁,說我又不是神,我哪能什麼都知道呢?大家就笑作一團,但下一次還是帶奇怪的問題來煩她,彷彿在大家心裡她真的是什麼都知道的神。漸漸地,任小名越來越期待每周二傍晚的神奇時光,她再也沒有落下過一次作業,甚至在周老師的課上都願意舉手發言了。
有次從活動室出來,任小名走在最後一個,周老師叫住她,笑著問,「如果現在讓你重新寫《我的理想》,你會寫什麼呢?」
任小名一愣,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誠實地回答,「我還不知道。」
周老師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好,不著急,慢慢想。你還小,有很長的時間,很多的機會。」
看著周老師抱著一摞作業走遠的背影,任小名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周老師真好啊,」她私下裡跟柏庶說。因為每周二的秘密,她和柏庶也親近了許多,雖然柏庶仍然受歡迎,她仍然不合群,但兩個人偶爾也會湊到一起說說話。「我好想將來像她那樣。」
柏庶就看看她,問,「你想當老師?」
任小名搖搖頭,「也不是。」她說,「我說不好,反正,就是長大以後,想成為她那樣的人。」
周二的活動室里,人來了又走,只有她們倆忠實地叨擾周老師從未缺席。有一次任小名好奇,就順口問柏庶,「我是因為不願意回家才最後一個走,你也不願意回家嗎?」
沒想到原本還在笑眯眯跟她聊天的柏庶,臉一下子沉下來,頭一次明顯地生了氣,什麼也沒說,瞪了任小名一眼就走了,任小名滿頭霧水,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後來理想倒是實現了,雖然不是自己的,但也沒有什麼不好。她也沒能成為周老師那樣的人。倒是試過當老師,但發現自己不適合,也就作罷了。
她覺得當老師需要天賦。有的人,比如她,就算知道的東西分門別類碼在腦子裡齊齊整整,她也未必能給旁人條分縷析能說會道地講出來,而有的人,知道多少就能給旁人講明白多少。她如果懂了90分,能講出來的只有30分,有的人可能懂得85分,卻能講出來84分,那才是適合當老師傳道受業解惑的天賦。
劉卓第就屬於後者。大學的時候,他是高她幾屆的研究生學長,她打算開始準備考研的時候他已經收到了錄取準備研究生畢業就出國讀博士,但還是花了很多時間泡在圖書館和自習室手把手帶她複習。那時他倆還並沒有談戀愛,所以任小名一直覺得十分不好意思耽誤學長的時間,聽講都聽得誠惶誠恐。他忙得很,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屈尊陪她,她一個基礎差學分績又低的平平無奇考研生實在擔待不起。那年在劉卓第的幫助下她考上了研究生,從那以後,她就一直跟著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他可能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也要把那些為了雞毛蒜皮的事情打架打到雞飛狗跳的夫妻用來互相監視互相算計的下三濫招數,用在從來都很聽話的她身上。
「你在我車上放了定位?」一進門,任小名就平靜地問。
劉卓第從書桌前抬起頭來,沒有試圖否認,「是,」他平靜地回答,「我錯了。之前我誤會你,以為你還在為之前的事賭氣,想跟我離婚,所以才擔心。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你放心,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不過問。好不好?」
任小名走到他對面,坐下來。
「你不好奇嗎,劉老師?」她問,「我既然並不想離婚,你不想知道我去找梁宜諮詢什麼事嗎?」
「那是你的自由,你的隱私我什麼時候干涉過你。」劉卓第故作輕鬆地笑笑,擺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咱們兩口子之間的事,不一直都是互相商量著來嗎。」
任小名沉默了片刻,看到劉卓第電腦旁邊放著的那本新書,她起身拿到手裡。
「是,一直都是互相商量。」她輕嘆了一口氣,翻著書。「你跟我商量,放棄工作跟你回國,你跟我商量,配合你的形象每次活動都要參加,你跟我商量,我自己的工作全都不要用真實姓名不要真人出鏡,你跟我商量,不在房產證上寫我的名字,不參與你註冊的公司,什麼都是你跟我商量的。可以。你從來都不干涉我,都是用商量的。」
她把書合上,拍在桌面上。
「那我今天也想跟你商量一下。」她指著這本新書,「劉老師,關於這本書,你沒有什麼想跟我解釋的?」
劉卓第一愣,「書怎麼了?」
他的這本書從頭到尾任小名都並不了解,也沒過多地關注。他是大忙人,工作多,不是什麼事情都需要她這個妻子來摻和,但等她看到書的時候,她才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不會思考了,甚至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過於敏感,畢竟他倆從讀書的時候到現在,經常對對方的課業和工作提建議給參考,當年在他的指導下努力考研的小女生早已成為可以和他教學相長的同僚,但這一次不一樣。
這些稿子一直存在她的電腦里,她斷斷續續地寫了好多年,又丟進硬碟里忘記了好多年,從來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讓它假別人之手重見天日。
「這是我的。」任小名看著劉卓第,「你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用我的稿子,你的署名,出了這本書,劉老師,你也是一個成熟的學者和作家了,為什麼要這樣做?」
「呃,你別這麼嚴肅啊,你每次一嚴肅起來就叫我劉老師,兩口子這麼生分幹什麼。」劉卓第笑起來,把她拉到桌前坐下。「我當是什麼事呢,難怪這段時間你情緒一直怪怪的,今天活動你都不來參加。」他順手給她捏起肩膀,「好啦,我沒提前跟你說,是我的不對,我再認一個錯。好不好?」
「然後呢?」任小名拂開他的手,站起身,「這就是你的解釋?」
「……不然呢?老婆,你別鬧。咱們夫妻倆,我賺的錢都是你的了,我的事業也是你全力支持的,沒有任何問題,對吧?你怎麼今天突然腦子轉不過彎來了?」他又笑著拉住她的手,彷彿覺得自己很貼心又很了解她一樣,「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你名字嘛,不就是一個稿子,一個署名嗎,都是一家人,你的我的有什麼不一樣?」
這個問題很久都沒有人問過她了。上學的時候她就跟她媽鬧過好幾次,為什麼我的名字就這麼隨便?為什麼我要改姓?為什麼我又要改姓?她媽就一副覺得她吃飽了撐的不耐煩表情,敷衍說,「小孩子家家的無理取鬧,不就是個名字嗎?改個名字你能少塊肉?能缺胳膊斷腿?叫什麼名字不都一樣?」
是,她很討厭自己的名字。但即使再討厭,那也是屬於她的,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證明,是她成為她自己的前提。
「不一樣。」她說,「以前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這一次,你要把屬於我的名字,還給我。」
半夜任小名敲響了梁宜家門,梁宜把她讓進屋,一副瞭然的神色問,「我就猜到你要來,你看,吵架了吧?我給太多打官司的兩口子做過諮詢,每次都建議他們不要一邊對簿公堂一邊一個被窩裡睡覺,睡都睡不踏實,萬一再鬧出人命來,或者鬧出人命來,多不好。」
看任小名不吭聲,梁宜打量著她的臉色,問,「決定了?真的要告嗎?」
一開始任小名知道自己的決心並沒有那麼堅定,甚至說告他可能更像是一句氣話。但今天晚上劉卓第的態度讓她覺得寒心。她不怕他狡辯,也不怕他矢口否認,她氣的是他輕鬆就承認了,還覺得理所應當。
「他可算是公眾人物,還有教職,你要是真鬧大了,可就不是小事了,你們又是夫妻,真的想好了嗎?」梁宜問。
怎麼可能想好?她現在腦子裡都還是一團亂麻。雖然他們並沒有吵架,她情緒很平靜,平靜到劉卓第甚至以為他把她說服了,真的是她一時間腦子轉不過來彎,過幾天就好了。
以前他說,如果沒有他,她什麼都不是,不可能考研,留學,工作,做自己喜歡的事,過光鮮自由的生活。她一直把他當成榜樣,不管是學業還是生活上,也早已適應了這樣的相處方式。這樣鬧一場,真的值得嗎?他們原本穩定的生活會因此走向她預料不到的方向嗎?她也不知道。她習慣了踩著他的腳步走在他身後,習慣了坐在台下看他侃侃而談,習慣了生活中無時無刻不被一個榜樣一般的人影響著,帶領著,指點著,甚至沒想過有一天她站在他的對立面會如何自處。
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有一個榜樣。她很羨慕那些沒有榜樣的人,他們自信,堅定,即使面前是不知道往哪裡走的分岔路,也能傾聽自己內心的選擇,找到要走的那一條,然後頭破血流地走下去。
「榜樣?呵,我的榜樣是我自己。」
在她灰暗卑微的年少時期,只有自帶光環的柏庶會這樣說,也確實有資本這樣說,任何人都沒有異議。
周老師是她的榜樣,是長大想要成為的人,是遙遠而不可及的盼望,而和她同齡的柏庶是她明知成長環境天差地別,卻控制不住既嫉妒又想去接近的人。有時她和何宇穹提起,何宇穹就說,人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咱們怎麼能比?
「我沒有想比。」任小名悶悶地說,但又突然腦子一轉,問,「那你覺得她好看嗎?」
何宇穹說,「那……有人覺得好看,有人覺得丑。有人覺得丑的還有人覺得好看呢。」
「別跟我在這扯皮。」任小名沒有被轉移話題,「你別管有的人。我就問你,覺得她好看嗎?」
何宇穹就有點臉紅,撓了半天腦袋,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我覺得你好看。」
任小名心裡既滿意又害羞,作勢打了他一下,說,「你瞎吧你。」
何宇穹就嘿嘿傻笑。
「她肯定會考上育才吧。」任小名若有所思地說,「班主任前天總結期末成績的時候還說了,咱們學校中考就指著她這種穩定發揮的呢。」
育才是市重點,著名的魔鬼高中,他們這些周邊鎮上學校的孩子,想考進去相對較難,也有花擇校費進的,但一來鎮上條件好的家庭少,二來孩子自己考不上,家裡就很少花錢買罪受了,都知道自己孩子不是那塊料。
「育才可不是人上的。」何宇穹搖了搖頭,「咱們這些混個畢業證的,就別想了。還不如幫我媽看攤多賺點錢。」
「那不行。」任小名正色道,「管他考不考的上,先考了再說啊,還可以念別的普高。」
這話她是為了給自己打氣。她一直擔心她媽有一天突然跟她說,沒錢讓她念高中了,去讀職校吧,或是去打工吧。
換作何宇穹的話,可能打工也沒什麼不好,雖然他不喜歡給他媽看攤是因為被同學嘲笑,但如果他媽鬆口答應他現在不念了去打工,他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任小名試圖拉他去活動室聽周老師講故事,他坐了五分鐘就跑掉了,任小名出來的時候看到他在操場上一個人踢球。他平時從不跟同學一起踢球,他們都嫌棄他沒有像樣的球鞋。
任小名偷偷試探過她媽。「老師說我初三這一年成績進步挺大,努努力,可能能夠育才的公費線。」她斟酌著說。
「哦。」她媽坐在鏡子前面描眉畫眼,心不在焉地應道,「公費就是不花錢?」
「是……吧。」任小名有些心虛地答道。學費,書本費,哪個不花錢?她聽說育才是要統一住宿的,又多一份錢,再加上生活費,她還不知道要怎麼計算,暫時不想把這些告訴她媽。
她不告訴老師也會告訴,中考前最後一次家長會上,班主任就強調了班裡考育才的成績比例,還說了育才的種種教育前景,總之一頓看似振奮人心的動員,反而下面坐著的家長神色各異,大部分對老師唾沫橫飛的鼓舞無動於衷。任小名和柏庶趴在教室外的窗子上偷聽,任小名看到她媽一邊打哈欠一邊摳手指甲,摳下完整的一片紅色指甲油扔在她書桌上。
「哎,那個是你媽媽呀。」任小名指著坐在柏庶座位上的女人問。
柏庶點了點頭。
柏庶的媽媽清瘦得很,不像任小名她媽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那裡腰板挺得筆直,有一種素雅高貴的氣質。不過,她看上去比別的家長年紀大很多,即使離得很遠任小名也看得見她花白的頭髮。
「你媽媽好有氣質。」任小名說。雖然柏庶媽媽不施粉黛,也略顯憔悴蒼老,但還是能看得出年輕時肯定是個大美人,比柏庶還美的那種。
「你長得也不像你媽呀,我長得也不像。」任小名說,「我媽總說我長得丑,她好看的地方全都沒遺傳到。」
柏庶沒回答她,在聚精會神地聽班主任講中考錄取率,眼睛一眨不眨。
散會的時候,任小名跟她媽走在後面,柏庶和媽媽走在前面。媽媽看起來腿腳不太好,柏庶就在一旁輕輕地攙著她走。
「媽,你能不能別噴香水?」任小名不滿地跟她媽嘟囔。
「我樂意。你管得著?」她媽自然地懟回去。
走到校門口,她看到柏庶跟她媽上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那時候班裡幾乎沒有同學坐車上下學,也很少有人家裡有車,本來就巴掌大的地方,上學走路最多半小時,騎單車也就十分鐘,只有柏庶是車接車送的,聽說她爸做生意,特別有錢。
「萬一你考不上育才,我是說萬一啊。」後來在去五樓活動室的路上,任小名問柏庶,「你家裡也會給你花擇校費吧?」
柏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彷彿覺得她問出這個問題可笑得很。「沒有萬一,我肯定能考上。」她說。
任小名心裡酸溜溜地,在周老師跟大家聊天的過程中一直默默盤算著自己的成績,怎麼算怎麼覺得夠不到公費線,便有些心灰意冷。那時正值五月末的春天,溫暖晴好,雖然臨近考試,但畢竟是十四五歲的青春少年,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也禁不住躁動的心,都跑出去玩了,只剩下她和柏庶兩個人。
「天氣這麼好,你們倆不出去玩嗎?」周老師合上書,笑著說。
柏庶托著臉想著周老師剛說到的鯤化身為鵬的樣子,沒聽見這句話。任小名倒是從心灰意冷中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怎麼了?」周老師問,「我看你這一年成績進步很多,還悶悶不樂的?」
任小名有些慚愧,懨懨地回答,「我想考育才,但是可能不夠公費線。」
周老師又笑了,「還沒考呢,怎麼就知道不夠?試試看嘛。」她看了一眼任小名手裡擺弄的那支快被她咬禿了的筆,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把自己別在書上的鋼筆取了下來,拿在手裡晃了晃。筆看起來有點舊了,是用了很久但又被細心地保存得很好的樣子,金屬色的筆帽,暗紅色的筆身,很漂亮。
「這樣吧。」周老師說,「這支鋼筆呢,不要小看它哦,它是有魔力的,用它寫字就一定會心想事成。誰考得好,這支筆就送給誰。」
「那當然是我呀。」柏庶不知什麼時候回過神來,驕傲地揚起下巴,說。
周老師用讚許的目光看了一眼柏庶,又看了一眼任小名,笑了笑,把筆又別回書上。「今天不講故事了,就到這吧。」
「哎,還沒說完呢?」柏庶連忙問。
「花都開了,風那麼暖,去春天裡玩吧。」周老師說,「故事哪能比自己的感覺更真實。對吧,姑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