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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掃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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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為止的人生,你覺得你幸運嗎?為什麼?」

「我以為你不會管我。」任小名小聲說。

「不管你?不管你誰在外面找了你一晚上?!誰愛管你誰管你!」她媽火氣又上來了,「膽子肥了啊你,一晚上不回家,你乾脆別回來了,這家裝不下你了吧?」

「……我沒帶鑰匙。敲了門了,沒人。」任小名辯解。

她媽愣了一下,立刻又訓道,「天天都帶鑰匙,正好今天忘了?你腦子就飯吃了?」

「……我以為小飛能給我開門。」任小名說。

說到她弟,她媽才把音量降下來,轉身進屋,把小卧室的門關嚴了。

「小飛發燒,我帶他去打吊瓶了。」她媽說。「給你留了紙條,誰知道你沒帶鑰匙進不來。」

任小名跟在後面沒吭聲。

「你同學?」她媽言簡意賅。

「嗯。」

「跟你關係挺好的?」

「沒有。」任小名立刻否認,「他媽在夜市擺攤。今天回家進不了門,我太餓了,就想去夜市買東西吃,看見他在那邊,他媽叫我坐一下,我就坐了一下。」

「坐了一下?夜市擺攤擺到天亮?」她媽看了她一眼,彷彿知道她在說謊。

「對。我沒處可去,他和他媽就陪我坐到天亮,他才送我回來的。」任小名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媽看起來並不相信,但是卻意外地沒再盤問,拿著體溫計進屋又給弟弟量了體溫之後,才出來,帶上了門。任小名已經蜷縮在自己的摺疊床上打算眯一會兒,她媽難得地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任小名嚇了一跳,立刻清醒了,從被子里坐起來,警惕地看著她媽。

「女兒。」她媽說。

她就更警惕了。

「……媽不會不管你。你是媽親生的,媽怎麼可能不管你。」她媽說。

「……哦。」她懵著答應。看她媽沒再說話,就想蜷起來繼續睡覺,但她媽又猶豫著多問了一句。

「你想考育才?」

她一下又清醒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媽突然關心起考育才的事,之前她提起的時候她媽連公費自費都搞不明白。

「……媽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想好好學習是好事,其他的事情,你一個女孩子家,就先不要想了,影響你前途。」她媽說。

她反應了一下,才明白她媽覺得她和何宇穹走得過於近了,心裡便有些不舒服,既羞愧又尷尬。

「……哦。我都不知道我還有前途。」她梗著脖子說。

「你那天不是說老師表揚你了嗎?說不定運氣好呢。」她媽說。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她媽一眼。為了不讓她早戀,她媽這種人都能把老師搬出來說教了,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可是我運氣不好。」她垂下眼,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你和我爸都說我是掃把星。」

這句話放在往常說出來,她媽是一定會暴跳如雷地罵她的,今天卻一反往常地沒說話,給她拉了一下被子,起身就進了自己房間。

任小名重新蜷起來,卻過了困勁,瞪著眼睛再也睡不著,心裡酸酸脹脹地難受,不知道是為了她媽不讓她和何宇穹過近,還是為了自己是掃把星的這個事實。

如果不是因為她,她總覺得她們家本應該很幸福。弟弟出生之後,她爸有了更多的時間在家裡陪孩子玩,她媽雖然帶弟弟辛苦,但也是開心的,脾氣也沒有後來那麼差,伴著弟弟從會爬會走到牙牙學語,家裡難得地充滿著歡聲笑語。她很喜歡弟弟,也願意在爸媽的看護下學著喂他飯帶他玩,那幾年也是她童年記憶里最溫馨和睦的時光。

弟弟上小學那年,她讀四年級,因為弟弟小時候身體弱總生病,他沒上過幼兒園,直接讀小學,爸媽就很擔心他不合群或是出別的問題。他上學第一天,爸媽一起把他送到班級門口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還不忘千叮嚀萬囑咐讓同校的她記得隨時隨地看好他。

但她也有自己的班級,也要正常和同學一起活動,也是才十歲的小孩,怎麼可能時時刻刻跑去看著一年級的弟弟?

弟弟上學前就沒有離開過爸媽的視線,也幾乎沒有和同齡的小孩長時間接觸過,更別說接觸一個教室里四十多個同齡小孩了。他害怕,又不敢動,直到整個上午過去,午休時間小朋友們開始在老師的安排下往教室外走,他旁邊的小孩突然大聲嚷嚷了起來。「老師!」他指著任小飛,「他尿褲子了!」

一瞬間整個教室的小朋友都興奮起來,衝過來圍著他,笑的笑,叫的叫,圍觀的圍觀,哭鬧的哭鬧,亂成一鍋粥,更有另外一個小朋友禁不起這麼一喊,也跟著尿了褲子。

兩個老師連忙衝過來幫任小飛處理,但他木然地僵在原地,雙眼發直,一動不動,不哭也不說話。

爸媽接到老師電話趕過來的時候,任小飛一個人在辦公室里,一個老師站在門口,見到他們趕來,連忙說,「這孩子,尿了褲子不讓人近身,我們誰要進去幫他弄一下,他就使勁喊,我們也不敢進了。家長快進去看一下吧。」

他爸媽推門一進去,任小飛就又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她媽連忙衝過去,「媽媽來了,媽媽來了,小飛別怕。」

但是沒有用,他還是一直尖叫。他媽抱他,他就拚命抓撓她的臉和手臂,她臉上立刻就被摳出幾道血印。

任小名的班級里大家正趴在桌上午睡,她爸在門口叫她出來的時候她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睡眼惺忪地出來,劈頭蓋臉的一個大嘴巴把她從走廊這頭扇到了另一頭,腦袋撞到牆上咚地一聲把教室里的同學們都驚醒了。

「不是讓你中間帶他去上一趟廁所嗎?!」她爸吼,「為什麼不聽話?!」

頭也疼,臉也疼,她委屈地回答,「我帶他去了。」

「還撒謊?」她爸厲聲道,「你帶他去了他怎麼可能還尿褲子?你現在學會睜眼說瞎話了?!」

那天任小飛被爸媽帶回家,嘶喊到力竭才沉沉睡去。

「別人家孩子都能適應,咱家小飛怎麼會這樣?」她媽一邊簡單處理一路上被任小飛抓傷的痕迹,一邊愁眉苦臉地說。

「只是第一天不適應,總有適應的一天,一年級小孩,就算尿褲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吧?」她爸說。

「那也得等他恢復了再去上學,不差這麼幾天。」她媽說。

「還是儘快吧,說不定他明天就懂得怎麼跟別人說上廁所了。小男子漢,這點事還用學?」她爸說。

「你沒聽老師說嗎,別人說話他聽不太進去,老師說他這一上午就沒跟別的小朋友交流過。」

「那更應該早點讓他學會交流。」

「他都這樣了,明顯是被嚇著了,著什麼急?上學早點晚點能怎樣?孩子的健康最重要。」

「那我兒子,總得像個正常小孩一樣吧?」

「誰不正常了?」

「你看你,我就這麼一說,你急什麼?」

「……」

挨了揍的任小名躲在牆角不敢吱聲,以為戰火不會燒到她身上,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爸和她媽明明在就教育理念的分歧而爭吵,突然像突然想起了她的存在一樣,一起轉過頭來看著她。

「女兒,」她媽問,「你跟媽說實話,上午休息的時候,你有沒有帶弟弟去上廁所?」

任小名還沒回答,她爸在旁邊哼了一聲。「你問她有什麼用,」他說,「這孩崽子現在大了,什麼臭毛病都學會了,她嘴裡沒一句實話。」

她媽沒接話,還是看著任小名。

「……去了。」任小名咬了咬牙,說。

那天晚上爸媽卧室里的燈亮了整夜。任小名那時還和弟弟一起睡小卧室,她心裡慌,想去爸媽房門口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又擔心聲音吵醒弟弟,一夜胡思亂想,盯著窗外快天亮才迷迷糊糊閉上眼睛,還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她劃著船去一個風景美麗的地方,但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瀑布,水流湍急,很是危險,她不敢過,回頭髮現身後是萬丈深淵,進退兩難,她不知道怎麼辦,眼看著瀑布越來越近就快兜頭澆下,身後深淵也越來越近幾乎就要墜落,嚇得大聲呼救。

咯噔一下驚醒,她才發覺自己在夢裡根本沒叫出聲,尖叫聲來自弟弟。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就站在任小名床前,一邊使蠻力把她從床上往地下拖,一邊尖叫。

任小名比弟弟高得多也重得多,他拖不動,就開始上手瘋狂地打她撓她。任小名本來昨天被揍心裡也委屈著,一醒來就又被莫名其妙打,也發起脾氣來,大喊,「你幹嘛打我!」

爸媽衝進來的時候姐弟倆已經扭打在一起,被他們強行分開。任小名很快就冷靜下來,因為她知道再不收手等著她的將是爸媽的下一頓揍。但弟弟冷靜不下來,他仍然瘋狂地尖叫,並歇斯底里地喊:「你們出去——出去!」

後來弟弟沒有像她爸想的那樣,再去上幾天學就適應,他花了好久才接受家裡其他三個人靠近他的時候不再尖叫,但只要他出門,只要家人以外的人靠近他,他又會一瞬間開始嘶喊並拿手邊能拿到的一切東西進行無差別攻擊。

那幾年溫馨的時光便結束在那一天。爸媽帶著弟弟不斷地奔走在各個醫院,做了無數檢查,他們既困惑又不甘心,不明白原本好好長大並沒有被虐待也沒有被溺愛的孩子為什麼突然之間就變成這樣。她爸的頭髮白得很快,開始一心煩就喝酒,一喝酒就罵任小名,因為弟弟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她那天沒有帶他去上廁所。

「你就是個掃把星。要是沒有你,我們就小飛一個孩子,他也不會變成這樣。我們家就這一個孫子,他不能這樣。他怎麼能變成這樣?」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任小名說,也對他自己說。

每當他這樣說,她就只能偷眼去看她媽,但她媽只是去廚房一邊收拾一邊抹眼淚,一聲也不吭。

後來的幾年弟弟被診斷為某一類原發性精神障礙,一直在吃藥,斷斷續續有好轉也有反覆,但她爸覺得他註定這輩子不能像別的正常小孩那樣了。於是她爸就跟她媽離婚了,有沒有找別人給他們家生一個正常的孫子再也無從得知,那以後他們只能搬回鎮上老房子,也只剩她媽一個人帶著弟弟定期跑醫院做檢查盯著他吃藥。有幾年他好了很多,家裡來陌生人他也只是關上門躲在房間里不會發脾氣了,任小名帶他出去買東西遇到熟人,他也不會甩開她手跑掉。他甚至磕磕絆絆地讀了小學和初中,期間有學校和老師建議他去特殊康復中心,她媽不知道為此跑了多少次學校和醫院哭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架。

弟弟擁有這個家的無條件優先權,一切都要圍著他來,這是任小名一直清楚的事。所以她平時再跟弟弟打架都不會真的打到他,只是嘴皮子上逞能用假把式嚇唬人,並且還不能真的嚇到他,萬一他再犯病,她媽是真的會把她腿打斷。

不犯病的時候弟弟其實挺乖。他有一次跟她媽從醫院回來,看到任小名腦門上的創可貼,還問,「姐,你打架了嗎?怎麼弄的?」

「……你弄的。」任小名心情複雜地回答他。因為她媽就在旁邊,她也不敢發脾氣。

她弟就不說話了。他那時比同齡小孩矮一截,整個人又蒼白又瘦弱,穿什麼衣服都像裹在袍子里,她都懷疑為什麼他這麼小一個人犯病的時候怎麼手勁那麼大,她和她媽加起來都控制不住他。

「……對不起。姐。」她去廚房熱菜,她弟跟在她身後,囁嚅了半天,小聲說。

她沒說話,說什麼都不對,也怕她媽聽見。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他有些膽怯地看看她臉色,「我知道我生病了,但是生病不是借口。」

不知道為什麼,任小名的眼淚突然就開了閘,啪嗒啪嗒往鍋里掉。弟弟生病的這幾年,她心裡也不好受,看到她媽瘦了好幾圈,看到弟弟從學校哭得嗓子都啞了被她媽帶回來,她也會難過,但她不值得聽到一句,是的,弟弟生病了,但生病不是爸媽責怪你的借口,不是你的錯。

她一直覺得是她的錯。

那天她真的帶弟弟去上廁所了,但她心裡彆扭,看到男廁所門口都是男生,她也不想進,就跟弟弟說,你自己進,然後自己就躲到一邊去了。過一會兒弟弟出來,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上廁所,也不知道他會尿褲子。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她沒有跟著弟弟進廁所,不是嗎?一切都是因為她是個掃把星,沒有她,他們會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不是嗎?

「怎麼了?怎麼你在這委屈上了?快點,別掉金豆了,趕緊關火,菜要糊了。」她媽迅速地衝進廚房,「小飛過來,餓了嗎?先喝口蜂蜜水,吃完飯再吃藥。」

她媽陪著弟弟在飯桌前坐下,任小名把火關掉,把菜盛進盤子里,沉默著抹了一把眼淚。

她不恨弟弟,雖然他也很討嫌,不犯病的時候也能把她氣到七竅冒煙,但她希望他好好的。她一邊罵他嫌棄他不想照顧他,一邊又天生就極盡所能地對他好。她媽平時雖然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始終提著一顆心,戰戰兢兢當他是個病人,只求他平平安安長大,但任小名會批評他,逗他,跟他開玩笑,願意花時間陪他玩紙牌,教他五子棋24點等等她學來的遊戲,幫他寫他不想寫的作業,借給他看她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小人書和連環畫。他很依賴她,不想跟媽說的話,他會跟她說。

「媽對我好,是因為害怕我生病。」他跟任小名說。

任小名就問他,「那我對你好是因為什麼?」

「你對我不好。」他故意說,「你總說揍我。」

任小名就笑。

「那我對你不好是因為什麼?」她問。

他想了想,說,「不因為什麼。一家人,就是不知道因為什麼。」

任小名看了他一眼,他就改口說,「而且,你沒對我不好。你總說揍我,也沒真的揍。」

任小名噗嗤一笑。

「我以後會長得比你高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眼睛亮起來,也充滿了希望。「雖然我是弟弟,弟弟也會長得比姐姐高的。」

任小名撇了撇嘴,幽怨地說,「等你長得比我高了,我真的打不過你了。」

他很久都沒說話,久到任小名已經忘記了這個話題,他卻突然來了一句。「那時我要是再犯病,你就真揍我吧。我不想你打不過我。」

任小名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眼淚來。

隨著她的夢想在心裡逐漸清晰,有時她會忍不住去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離開了家,弟弟會怎麼辦?媽媽認識的那麼多陌生的叔叔,會有一個跟她一起組成新的家嗎?到時弟弟該怎麼生活?

可無論她想什麼,都遠遠沒有離開家的這個夢想這麼強烈,這麼堅定,這麼充滿希望。考上育才,是她需要邁出的第一步,只有邁出了這一步,她才能跟她媽證明自己有資格爭取以後的人生。

雖然焦慮,但那幾年她沒再做過噩夢,夢裡要麼是周老師故事裡講過的稀奇古怪的人和事,要麼是她考上了育才弟弟病也好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景,當然出現最多的,是那輪很大很圓的月亮。在夢裡她看得到,那月亮的背後,是浩瀚的星空和宇宙,是她遲早會到達的地方。

那個狗尾巴草編的手環,第二天還乖乖地戴在何宇穹手腕上。任小名課間的時候裝作不經意瞄他,他看到了,就笑眯眯地悄悄舉起手腕給她看,她便很開心,為兩個人擁有了別人都不知道的共同小秘密而偷偷驕傲。又看到他胳膊上蹭破一片皮的地方根本也沒上藥只是洗了一下,傷口還是大剌剌地露在外面,就決定課間溜出去找葯。他們學校條件太差,根本沒有醫務室,任小名知道老師辦公室有醫藥箱,就想著用什麼借口借來用,剛走到辦公室門口,被何宇穹拉住了。

「你幹嘛呀?」任小名說,「我去問老師要醫藥箱。」

「不用了,明天就好了。」何宇穹拉著她往回走。「你媽打你了嗎?」

「沒有。」任小名說。「你爸呢?」

「他沒回來,不知道去哪了。」何宇穹說,「他沒拿到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回來。」

兩個人並肩站在課間的走廊窗前,又齊齊地嘆了口氣。

「你說,運氣什麼時候能輪到咱們倆身上呀。」任小名說。

「會的。」何宇穹說,「你不是跟月亮許願了嗎?會的。」

中考前的下午,所有的初三學生都放假回家休息了,當任小名和柏庶來到五樓活動室時,周老師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窗前等她們。「我沒有作業要批改,也不需要備課,今天就是來跟你們聊天的。」她笑吟吟地說,「明天你們就要考試啦,然後你們就要走了。」

「以後我還想回來聽你講故事。」任小名忍不住說。

周老師就又笑了,「走了就不要回來啦。」她說。

酷夏的午後暑熱難耐,但周老師卻講了一個既冰冷冗長又抽象得讓人費解的故事,或者說,那根本就不是一個故事。後來任小名已經忘了當時她聽到的是什麼,只記得一些零碎的意象。漫長寂靜的夜,黢黑的懸崖峭壁,迷路的遊人和幽暗陰鬱的影子,飄零在波濤洶湧的大海里的一隻船,和蒼茫荒涼大地上燃著孤單燈火的村莊。

這些又哪裡是她們十四五歲充滿希望的花季少女所能領會的呢,周老師的敘述雖然平靜卻莫名壓抑悲涼,原本燥熱的夏天,她倆莫名其妙地打了冷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天她難得很早就回家了,心裡盤算著晚上要早點睡明天好好考試。一進家門,看到家裡坐著一個陌生的叔叔。之前這人來過,遇上姐弟打架,打了個照面就走了。

她媽正給叔叔沏茶,看到任小名進來,順口說了一句,「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任小名想提醒她自己明天中考,但還是忍住了。

「這是媽媽的朋友,你叫袁叔叔。」她媽說。

通常有人來家作客她媽並不會給她介紹也沒讓她叫過人,她覺得有點奇怪,並沒有叫袁叔叔,自顧自躲到了陽台上,隨便拿了本書,但早就沒有什麼可溫習的,就沖著窗外發獃,滿腦子都想著明天的中考。她聽到她媽和那個袁叔叔坐在沙發上談話,說一些「診斷」「治療方案」「青少年心理健康」之類的詞。

他們談了很久他才走。送走他之後,她媽叫她過來到沙發上坐下。「女兒,剛才這位袁叔叔呢,他有個朋友,是省會醫院精神科的主任,他說了小飛的情況,建議帶小飛去面診一下。」

任小名點了點頭,不知道她媽告訴她這些是需要她做什麼。

「我怕小飛一聽要去醫院就鬧情緒,他還挺聽你話的,要不,你跟他先說說,看他怎麼樣,咱們再決定哪一天去醫院。好不好?」

任小名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問她媽,「好。但是我能不能提一個請求?」

「什麼?」她媽一愣。

「媽,你還記得我明天中考嗎?」任小名問,「我知道你特別希望小飛能好,我也希望,但是他明天後天或者大後天去醫院,也沒什麼區別。就這兩天,我中考就這兩天,你能不能偶爾也把對我的關心放在弟弟前面,就放兩天?」

一番話把她媽說得怔住許久,這才訕訕地拉住她手。「女兒,對不起,是媽媽最近昏頭了,把你忙忘了。你明天好好考試,要不要媽媽送你去考場?晚上想吃什麼,媽媽給你做,好不好?」

任小名搖搖頭,什麼都沒說,就回到了陽台上,拿起書,沖著窗外繼續發獃。

她什麼都不想吃,也不需要她媽送她去考場。

她只想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邁出這一步。

第一科語文她覺得考得還挺好,作文洋洋洒洒一氣呵成,唯一的小小障礙就是需要把周老師講過的那些故事暫時地從腦子中清出去一下,以免干擾到自己的思路。考完出來她就看到柏庶走在她前面,她叫了一聲,柏庶回過頭來,笑著沖她招手。

她興奮地跑過去,「你考得怎麼樣?」

「就這樣唄。」柏庶雲淡風輕地笑笑,還是平日里自信的樣子,「看你樂的,應該考得不錯,等考完你得回去感謝周老師啦。」

任小名就嘻嘻笑著點頭。

她和柏庶在一個考場,何宇穹在另一個考場,為了不干擾對方,他們倆約好這兩天不聯繫,中午也各自回家吃飯。不知道他考得怎麼樣,想到他平日有些堪憂的成績,任小名一邊走一邊憂心忡忡地皺起了眉頭。

柏庶看到她的樣子,就問,「不是考挺好嗎,還發什麼愁,愁何宇穹呢?」

任小名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

柏庶嗤了一聲,「就你,還瞞得過我,你倆天天課間眉來眼去的,我早就發現了。」

任小名沒吭聲。兩個人夾在人群中走出考場,她意外地發現柏庶今天竟然沒車來接。

「你爸媽不來接送你?這可是中考哎。」她驚訝地問,「你不是每天都……」

柏庶就笑笑,「我今天喜歡走回家。」

兩人沿著校門外的小路慢慢走。秘密被柏庶看穿了,任小名當她是朋友,也不避諱,便問,「你說,如果我跟何宇穹,沒考到一個高中,怎麼辦?」

柏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我還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她說,然後擰起兩根眉毛,露出向周老師提稀奇古怪問題時的那種表情,思索了一會兒,認真地回答,「我覺得,如果你們不想分開,不在一個高中也不會分開。如果你們想分開,就算在一個高中也會分開。」

柏庶的回答太過於深奧了,任小名一時半會並不能花心思去理解。走到兩人各自回家的路口,她們互相道別,任小名就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回家,心裡還想著柏庶的回答。反正下午考物理,是她的長項,不太擔心。

還沒走到家,就看到她家樓下聚集著周圍看熱鬧的鄰居,還有一輛閃著燈的救護車。看到她走過來,樓下奶奶立刻喊她,「哎,那個就是她們家老大!丫頭,你趕緊過來,你們那祖宗又作妖了!」

任小名心裡咯噔一下,三步兩步跑上樓,就看到自己家門大開著,她媽,那個袁叔叔,還有兩個醫護人員都在,她弟跨坐在陽台上她平時寫作業的位置,一隻腳懸在窗外,舉著她平時削鉛筆的小刀,一刀一刀在劃著窗框。

「怎麼回事?!」任小名吼道。

看見她進來,她弟倒是還清楚,沖她哭喊,「姐,救救我!他們要帶我走,要殺我,他們要害我!」一邊喊一邊繼續用那把小刀劃窗框,「我從這出去!我出不去,我從這出去,好不好?!姐!」

任小名又驚又氣地問她媽,「你們把他怎麼了?」

她媽也已經嚇得手足無措,抖著聲音說,「我沒有,我們就是今天在商量醫院的事,沒想讓他聽見,結果他就……」

畢竟她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僵持不了多久他有點哭累了,往窗外歪斜的一剎那,她媽比旁邊的醫護人員反應還快地衝上去,把他從窗台上抱了下來。

任小名也衝上去扶她媽,但她倆一時間都忘了,他的小刀還攥在手裡,還在一下一下地繼續著劃窗框的動作。眼看著他小刀就沖著他自己的手臂戳下去,她們下意識地同時伸手去攔,小刀並不鋒利,卻還是在掙扎之間劃破了她們的手掌和手臂,好在傷口不深,小刀也立刻被她媽搶了下來。

醫護人員準備帶他去醫院,他趴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任小名的腿,哭喊著姐姐救我。任小名怎麼掰他手都掰不開,十根手指在她穿著短褲的腿上掐出條條血痕,直到醫護人員給他打了鎮定,他才慢慢癱在地上,沉沉昏睡過去,被擔架抬上了救護車。

下午的物理考試任小名遲到了。她往考場狂奔,一路上都在想著這是我的物理是我的長項我不能缺考。趕到的時候第一次鈴聲已經打過,考場巡查的老師看到她大汗淋漓滿手是血的樣子,嚇了一大跳,但還好開考五分鐘的鈴還沒響,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臟咚咚狂跳,汗水混著血在手心裡洇開,她焦急地一邊看題一邊在衣服上胡亂抹乾。

可她做不到了。物理是她平時唯一不拖後腿甚至有時還能拿高分的科目,但她現在拿著筆盯著面前的題,腦子裡嗡嗡響,全是剛才救護車的鳴笛聲。不知道是因為手疼還是因為緊張,她一直在抖,抖得塗不出一個完整的答案。

她不記得是怎麼交的卷。那天傍晚,她一個人失魂落魄地遊盪了好久,最後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何宇穹焦急地張望著等她。一看到她拐過街角,他就飛快地衝過來。

「我去考場找你了,沒找到,我聽同學說了。」說著他去拉她的手,「給我看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攤開她手心,血已經凝固,沿著手臂的傷口蜿蜒下去,被她胡亂擦得髒兮兮的。他拿出濕巾來,給她一點一點擦乾淨。

她一動不動任他擦,低頭看著地,喃喃地說,「我本來還覺得,還好,劃的是左手,我右手沒事,也能正常寫字,我還挺幸運的。……怎麼我還是做不到了呢?」

淚水掉在手心,她終於開始覺得手疼了。

「我才不是掃把星。」她說,「任小飛才是掃把星。我這麼重要的考試,因為他,全都毀了。他才是掃把星!」她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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