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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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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過對你有恩的人嗎?是怎樣報答的?」

最後一次去學校是報志願那天,任小名她媽陪她一起去的。她知道她媽是覺得對她有些愧疚,從中考之後,她很多天都沒跟她媽說過一句話了,也沒去醫院看過她弟。那袁叔叔倒是來過家裡好幾次,每次都帶來水果和包裝精緻的糕點,還有她都沒見過的雪糕,比街邊小賣部幾毛錢的冰棍看起來高級多了,但她碰都不想碰。何宇穹叫她出去玩她也不想去。柏庶叫她一起去找周老師告別,她也不想去。

雖然分數還沒出來,但育才的分數線擺在那裡,她是無論如何也夠不到公費線了,報志願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判刑的過程,她和她媽一起坐在那裡聽班主任講解,但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出來的時候,她媽走在她後面,她出了教室才發現她媽沒跟出來,正湊到圍著班主任詢問的家長旁邊,小心翼翼地問別人,「育才的擇校費要花多少?是辦借讀嗎?要是有市裡戶口呢?自費是多少錢?」

她咬著牙轉身就走,當作沒聽見。

腳步匆匆地下樓,沒注意麵前,跟上樓的人差點撞了個滿懷。她嚇了一跳,定睛看,面前周老師笑吟吟地注視著她。

她一下子就慌張起來,所有懊惱和對自己不爭氣的自責全都湧上心頭,既難過又委屈,想辯解又想傾訴,一時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周老師就拉起她手,慢慢往樓下走。任小名下意識地迅速把手抽回來,生怕被看見手臂上還未掉痂的疤痕。

同學和老師都知道她考試時的事了,周老師肯定也早就知道了。但她什麼都沒提,只是雲淡風輕地問,「暑假準備做點什麼?」

常來聽周老師講故事的同學們,因為這一共同的秘密也親近了許多,甚至有靦腆內向的女生,把周老師當成家人一樣,傾訴一些生活中的苦惱和小情緒。但任小名並沒有跟周老師講過任何自己家裡的事,後來的作文里,她再也沒寫過不喜歡在窗台上寫作業和不想跟媽媽吵架之類的煩惱,彷彿在周老師那些包羅萬象的故事面前,自己那些小煩惱顯得渺小而不值一提似的。

暑假還能做什麼呢?中考考砸了,這一整個夏天她都將在悔恨和氣憤中一邊照顧弟弟一邊跟她媽犟嘴然後無所事事地度過。唯一稍有安慰的便是她知道何宇穹老老實實地報了鎮上的高中,萬一她真的考得特別砸,那也只能讀鎮上高中了。能和他一個學校她固然高興,但說好的未來呢?說好的要一起走更遠呢?她滿腦子都被這些互相矛盾的設想佔據,不知該如何回答。

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周老師像是為了讓她放寬心,又像是平常閑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知道嗎,我沒讀過高中。」

任小名一愣,「老師,你開玩笑吧?」在他們看來,周老師飽讀詩書,學富五車,擁有他們這些小鎮孩子這輩子都不可能達到的才華,怎麼可能連高中都沒讀過?

「是真的。」周老師說,「所以我有時也很羨慕你們,你們還有很多機會。」

任小名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我考不上育才了,」她囁嚅著,「我沒有機會。」

「只要你還想抓住機會,不管在哪裡,你都要做準備。就算育才不是你的機會,還會有別的機會,不要放棄。」周老師說。

兩個人沿著操場走到校門口,任小名跟周老師告別,看著她往回走,自己站在原地等她媽出來。遠遠地她看到周老師走到教學樓門口,剛好碰到她媽,兩個人說了些什麼。她媽什麼時候認識周老師了?念這麼多年書都沒見過她媽主動跟老師們自來熟,現在知道自己考不上育才了,在這裡馬後炮。但凡她媽有周老師一百分之一的好,她都不至於落得這個下場。她在心裡忿忿地想。

在家裡心灰意冷了好多天,有個晚上她媽沒在家,她和她弟剛吃完飯,她正穿著破背心褲衩在悶熱的廚房洗碗,家門突然被敲響了。

「有人嗎?我找任小名。」熟悉的聲音。

她走過去,「誰?」

「我。」是柏庶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我家?」任小名有些意外。

「我問了何宇穹啊。」柏庶在門外說。

任小名剛想開門的手又停住了。她家這麼老舊,這麼髒亂,她弟還在情緒不穩定的時期,虛榮心不允許她在那麼完美的柏庶面前展露出這樣難堪的一面。

柏庶在外面等了一會,莫名其妙地問,「我好不容易找來,你都不開門讓我進去?門口熱死了,還有蚊子。」

任小名猶豫了半天,又去小卧室看了一眼,她弟吃完飯吃了葯,困勁上來剛剛睡下。她把卧室門關嚴,這才出來,輕手輕腳地給柏庶開了門,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我弟睡覺了,別吵醒他。」她輕聲說,「萬一他再犯病,我媽要打死我了。」

柏庶點點頭。

任小名無聲地把柏庶讓進屋,一看沙發上實在太亂,就讓她在旁邊自己的小床上坐下。

「你怎麼來啦?」任小名問。

「報志願那天沒跟你說上話,我就找來啦。」

她知道柏庶考得特別好,柏庶剛考完就去找老師們估分了,不出意外她是她們學校考進育才的分數最高的學生之一。雖然心裡酸,但看到柏庶像往常一樣毫無芥蒂地跟她說話,還是藏不住地開心。

柏庶也不多話,就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塞到任小名手裡。

是那支周老師的鋼筆。

「……她送給你啦。」任小名羨慕地拿在手裡,想打開看看又不敢。

「我送給你啦。」柏庶說。

「啊?」任小名驚訝地抬頭盯著她。

「我之前不是說了送你嘛。我筆太多了,用不完。」柏庶說。

任小名擺弄了好一會,才小心地把筆帽拔開。筆尖是金色的,比普通的鋼筆要細,雖然舊了,在昏暗的燈光下還是閃閃發亮,特別好看,襯得她這堆滿了破爛的家都蓬蓽生輝。

她愛不釋手地看了很久,才把筆帽蓋上,遞給柏庶。

「我不要。」她說,「這是周老師送給你的,我不能要。」

「……周老師一早就想送給你,我叫你去你不去,她才托我帶給你的。」柏庶說。

「不信。」任小名犯著倔,「我考得不好,本來就不應該要。」

兩個人僵持不下。任小名問,「你來找我就為這個?」

柏庶點頭。

「……我家裡亂,你以後不要來。」任小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而且,我媽也不讓我帶同學回來。我弟弟……」

她一邊說著一邊看了一眼小卧室,一看嚇了一跳,她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或者根本就沒睡著,正把門打開一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倆。

任小名心想完了,弟弟要是再犯病,媽不在家,她一個人根本制不住他,還會把柏庶嚇個夠嗆。正想把柏庶拽起來往門外推,柏庶卻鎮定自若,看著任小飛笑了笑,特別自然地問,「你是任小飛?」

任小飛還是面無表情。

「我是姐姐的好朋友。」柏庶指了指任小名,又指了指自己,「姐姐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好不好?」

氣氛凝固了一分鐘,三個人大眼瞪小眼,都沒說話。還好任小飛沒有什麼反應,關上了卧室的門。

任小名這才鬆了一口氣,把柏庶送出門,還不忘把那支筆塞回她手裡,又叮囑了她一遍。「你以後千萬不要來了。」

「為什麼不能來?」柏庶問。

任小名咬了咬嘴唇,有點委屈又有點嫉妒地回答,「你要去育才了,以後就不常見到了。」

雖然沒說出口,但她心裡也很清楚,柏庶這樣的女生,和她以後註定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那天晚上她媽回來得挺晚的,看到弟弟已經睡下之後,就過來坐到她床邊,順手拿起一旁的扇子,給她扇著風。她不想跟她媽說話,就轉過身對著牆裝睡,她媽自然知道她沒睡,但也沒戳穿她。

「吃雪糕吧?」她媽像是討好似的,放了塊雪糕在她的小桌上,「你袁叔叔買的,給你買的。不讓弟弟吃,他那個葯傷胃,不能吃涼的。」

她一動不動。

「女兒啊,」她媽就坐在那自顧自地說,「弟弟的情況,還要看以後。你上高中之後,時間緊了,媽也不能總委屈你來照顧他。你袁叔叔聯繫了醫院,等他這一段觀察期過後,就安排面診。」

她閉著眼睛,背對著她媽,縮成一團,一聲不吭。

「我和袁叔叔,下個月就會結婚了。」她媽說,「到時候搬到那邊去,定期去醫院會方便一點。」

她咬著嘴唇,還是死死地繃緊身體不吭聲。

她媽看她不動,就嘆了口氣放下扇子,起身往卧室里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她。

「女兒,到時把戶口遷過去,咱們就可以自費念育才了。」

她媽關上了卧室門,家裡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窗外傳來的知了熱得受不了的吱吱聲。沒了扇子,她窩在床上很快就出了汗,她翻身坐起來,拿起小桌上的雪糕。雪糕已經化了一半,一撕開黏嗒嗒地往下滴水,她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太甜太膩,比小賣部的冰棍難吃多了。

「你自己偷偷去找工作為什麼不告訴我?」任小名在電話里不客氣地數落她弟。

「告訴你你就會告訴媽,媽肯定不會讓我去。」任小飛委屈地說。

「……那然後呢?」

「然後什麼?」

「工作啊,你找工作找著了嗎?」

任小飛就不說話了。

「就你那個學歷,能找著工作也難。媽就是太慣著你了,就想讓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待在家裡,這樣下去也不是事兒,你不能這麼待一輩子。媽現在找了新老伴,沒心思管你,你先別跟她對著干,想找工作的話,我幫你想想辦法吧。」任小名說。

那邊媽剛進家門,任小飛連忙說,「媽回來了,我不跟你說了。」

「你還知道理虧?」任小名問,「那天媽還打電話怨我,說我忽悠你出去找工作。是不是你又賴我頭上?」

「我沒有。我說了是我自己想找工作,媽不信,我有什麼辦法。」任小飛小聲說,「她總說你把我帶壞了,天天給我灌輸奇怪的思想。還不讓我看你網上發的那些視頻和文章,說都是你為了賺錢瞎編的。」

「又跟你姐告狀呢?」她媽在那邊問。

「你就兩頭騙吧你,在媽那告我狀,在我這告她狀,這麼大個人不學好。」任小名說,「你把電話給她,我跟她說。」

等她媽接過電話,任小名好聲好氣地噓寒問暖了幾句,還問了楊叔叔好,哄得她媽挺開心。

任小名看時機挺好,就試探著說,「你也別天天把小飛看在家裡了。他二十好幾的人了,這些年也都好好的沒出過什麼問題,至少該讓他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吧?」

「幹什麼要獨立生活?」她媽敏銳地反問,「我又沒搬出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任小名說,「他現在心理狀況穩定,你讓他出去見見世面,至少跟正常人多交流交流,對他也有好處。」

「你還說不是你忽悠的,我看就是你攛掇他去找工作,」她媽說,「你現在在大城市住著大房子,有錢花,你就想把弟弟安排出去,怎麼,怕他花你錢啦?」

任小名無言以對。「我什麼時候怕他花我錢了?我給你倆花的錢還少啊?媽你怎麼總說這麼傷人的話?」

「那你總要為弟弟先考慮吧?我又不是養不起他,我再養他十年二十年我都養得起,你非讓他出去,他萬一又出問題怎麼辦?」她媽生起氣來。

「你養他十年二十年?」任小名被她媽氣笑了,「那他四十歲五十歲以後呢?你不在了?我不在了呢?你讓他怎麼辦,在家裡餓死嗎?」

「你怎麼說話?!」她媽厲聲道,震得任小名手機都嗡嗡響。她皺著眉頭把手機拿遠了些。

「媽,你讓我為弟弟優先考慮,那你呢?」她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不把你那兩個錢留給弟弟嗎?不給自己家孩子,你給誰了?」

這句話不假思索地問出口之後,手機那端突然沉默了。任小名聽著耳邊電流的沙沙聲響了許久。

「你怎麼發現的?」她媽警覺地問,「弟弟知道嗎?」

所以她媽壓根就想死死瞞住她和她弟不想讓他們知道。任小名百思不得其解,反正問也問了,索性戳穿,便說,「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那個人是誰?」

她媽遲疑了很久,只搪塞道,「是咱家的一個……恩人。」

原本任小名還沒真的生氣,她媽這樣一說,她反倒一股無名火竄上心頭。

「恩人,又是恩人?」她冷冰冰地反問,「是哪一種恩人?」

從小她媽就跟她說,要有恩必報。虧可以吃,人情不可以欠。但她覺得既委屈又不公平,因為吃的虧和欠的人情,往往是他們大人的事情,她只是附屬品,既不能參與決定,又要被迫共享命運。

她媽和袁叔叔什麼都沒辦就領了個證,就為了早點搬家過去,好帶任小飛去面診,以及早點把戶口遷過去,這樣任小名就能趕上錄取和入學。

「袁叔叔是你們的大恩人。知道嗎?」她媽告誡她,「你不是一心想念育才嗎,現在高不高興?」

是啊,她明明應該高興,應該樂上天,應該恨不得給袁叔叔跪下來磕三個響頭高呼三聲大恩大德永世難忘,但她為什麼會感到恥辱?她一邊恨自己沒考好,一邊恨她媽安排了為姐弟倆都好的生活讓他們懂得感恩戴德,她心裡清楚得很,就算再恨,她也會接受,也只能接受。

柏庶來找她,兩個人坐在樓下一起吃冰棍,聽她說了這件事之後比她高興多了,並且對她的彆扭表示不可理喻。「能念育才不就得了,他們大人有他們大人的事,你管那麼多幹嘛?」

「……我不想靠別人才能念育才,」任小名垂頭喪氣地說,「……我也不想我媽靠別人……結婚。」

柏庶一笑,「你媽不靠別人結婚,難道自己結婚呀?」

任小名也被她逗笑了。「我好羨慕你啊。」她忍不住說,「感覺你就從來沒有煩惱。」

柏庶沒說什麼,吃完冰棍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我回家啦。」她話音剛落就看到何宇穹從街角走過來,促狹地沖任小名眨眨眼,就跑開了。

任小名也不知道要怎麼跟何宇穹說。他還以為他倆要一起讀鎮上高中了,接下來的三年還會在同一個學校,當任小名告訴她下個月她們全家就要搬到市裡去了,她要去讀育才了的時候,她清楚地看到他的失望神情。但只有短暫的一瞬,他立刻笑起來,裝作沒事人一樣說,「那也太好了,你能念育才了!」

任小名沒吭聲,過了半晌才問他,「你希望我去育才嗎?」

他還沒回答,任小名遠遠地看見她媽回來,下意識想拉著何宇穹躲起來,但已經晚了。她媽目不斜視地走過他倆身邊,正眼都沒瞧他們一眼甩過來兩個字,「回家。」

「馬上就要搬走了,你這些朋友,以後就不用來往了。」那天晚上她媽輕描淡寫地說。

「這些朋友」指的自然是她媽一開始就各種看不順眼的何宇穹。何宇穹也知趣,後來來找任小名,從來都不進屋,就敲敲門然後到樓下去等,並且盡量不讓她媽看見。

「我沒有朋友。」她賭氣道。

「那就好。」她媽說,「等你去了育才,多跟好學生打打交道,比現在這破地方強。」

她很想辯解。一開始她也覺得這是個破地方,但現在不一樣了,這個破地方有何宇穹,他是一個有時學習不怎麼開竅但是特別溫柔特別善良的人,還有柏庶,她是一個美好到跟破地方格格不入還屈尊和自己做朋友的人,還有周老師,她是一個有永遠講不完的故事的什麼都知道的人。

但她什麼都沒說。

不過後來她也並沒有聽話。回想起來,她媽從一開始就並不贊同她和這個地方產生太多的聯繫,在這點上她倆倒是難得地達成了一致,她媽是希望她走出去的,即使沒承認過,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弟弟治病,但也是忙前忙後把遷戶口和她入學的事打點利落。她心裡彆扭,竟是從來沒有道謝過。

好多年後她媽得知她找了劉卓第這樣的伴侶,不知多少次當面背面地表示過開心和欣慰,即使她媽到現在也搞不明白劉卓第是做什麼的,她是做什麼的,他們倆在國外是學什麼的,是怎麼戀愛結婚的,但那不重要。

就像當年她也不知道袁叔叔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有錢有房子,為什麼會跟她媽結婚,她只需要知道自己可以念育才了就夠了,為婚姻為命運買單的是她媽,不是她。

但她早晚要為自己的婚姻和命運買單。即使是夫妻之間,恩怨也該有借有還。

「什麼樣的恩人?你欠了人家什麼情就直接還,還寫在遺囑里不讓我和小飛知道?……」任小名索性追問到底。

「這些你不要問了,」她媽看了一眼一旁的任小飛,甚至放棄了敷衍,明確拒絕回答,「以後一個字都不要提。這是我的事情,和你們都沒有關係。」

「沒有嗎?」任小名反問,「你不是一直很擔心將來我不管小飛嗎?他為什麼偷偷出去找工作你想過沒有?我也有自己的家庭,你現在也有了新老伴,你讓他繼續啃老嗎?他自己就不考慮以後的生計?媽,他不是小孩了,沒有人可以管他一輩子。我不要你的錢,你跟誰結婚我也真的不關心,我只是想明白你這些安排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和小飛都有權利知道……」

她話都還沒說完,她媽一個字都沒有再多講,就掛斷了電話。她聽著耳邊的電流絲絲地響了片刻,無力地放下手機。

劉卓第還算體貼,既沒有勸她回家,又怕她多心,告訴她自己暫時搬到另一個公寓去住了。「不怪你,等你不生氣了,想清楚了,叫我回來就好。」他說。

任小名回到家裡,一切都還保持著原樣,只是劉卓第的那半邊桌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空無一物。她在自己這一半坐下來,打開電腦,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彈出一條直播提醒。

她點開屏幕,熟悉的劉卓第的聲音便響起來。這是他跟視頻平台合作給書做的推廣,以線上直播的形式隨便聊聊書,聊聊時下熱門的社會議題。

雖然劉卓第應該不知道也不在乎她有沒有在看,但他還是維持了粉絲們喜歡看他秀恩愛的傳統,正在講他們以前留學的事情。

「……像我太太當年也是在我的鼓勵下選擇來美國留學。我希望一段健康向上的感情關係是可以相互促進的,我願意帶她來看我的世界,也願意陪她一起去看新的世界,這樣我們的步伐才能夠一致。在感情裡面,不要一直當後進生。」他說。

她一直是那個後進生。從小地方艱難考上來的她,如果不是劉卓第鼓勵她努力考研,她根本沒想過以後的人生道路要通往哪裡。讀研之後,兩人之間隔著的一層窗戶紙也沒有戳破,她知道劉卓第讀書比較辛苦,不敢打擾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轉發了一個學校的公告給她,是個夏令營交流項目的介紹。

「暑假我不回國,」他說,「這個項目我覺得還挺適合你,我們導師發給我的。你要不要看看?感興趣的話可以申請,過來我帶你玩。」

他說得客氣,卻正好戳中了她的小心思。他怎麼知道她其實每天都刷他的社交網站和朋友圈好多遍,看他發的學校照片,看他代表留學生會組織活動,看他飛到歐洲去參加學術研討會,看他發表的論文,看他周末去徒步和衝浪,看他那些她沒有辦法去參與甚至不能想像的生活?

出國,她原本想都沒想過,好不容易做兼職攢下來的錢,她盤算著給任小飛買一個新電腦,還想給家裡換一台好用的冰箱。暑假她計劃要去教培機構做兼職,繼續賺生活費。以前的每個假期也基本都是這麼過的。但她的手可不聽使喚,乖乖地點開了劉卓第發來的項目介紹。人的好奇心是經不起刺激的,一旦被叫醒了,就沒有辦法再裝睡了,雖然在那之前,她連飛機都沒坐過,連護照都沒辦過。思來想去,她決定瞞著家裡人行動,反正早就告訴他們暑假要工作不會回去,他們也不會發現。

錄取下來的那天她比考上研還激動,第一時間就發給劉卓第看,發完才想到他那邊有時差還在睡覺。好不容易過了大半天,劉卓第發來祝賀她的話,又絮絮地寫了很多條提醒她要注意的事項,事無巨細。她保存下來,翻來覆去看了很久。

「要填一個這邊朋友的聯繫方式和地址。」劉卓第說,「你填我就好了。」

「謝謝你!」任小名感恩戴德地回復他。

劉卓第就把地址發來。

「填成男朋友也行。」他說。

那時候她算是喜歡他的吧?否則也不會沖著這句話心跳加速一晚上。

但後來回想起來,更讓她心跳加速的其實是那一次旅程。從邁出那一步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停不下來了。

她第一次坐飛機出國,搬著笨重的行李箱辦託運,結果入境的時候發現航空公司把她的行李丟了,怎麼找都沒找到。雖然沮喪了好一陣,但那個夏天她過得無比充實與快樂。她在夏令營認識了好多和她一樣第一次出國的學生,也認識了很多留學生和美國當地的學生。她住在劉卓第和他幾個朋友合租的公寓里,大家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看電影,她行李沒了,合租的女生好心把自己的衣服借了給她穿。她參加了學校承辦的UNICEF公益活動,當了志願者。她第一次去採訪一位華裔奶奶,聽她講她孫子在非洲坐直升機拍攝動物大遷徙的故事……她逐漸知道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都過著她所不了解的那麼精彩那麼獨特的生活,而自己如果仍然偏安一隅在原地坐井觀天,將會錯過多少可以選擇人生的機會。

她想起很多年前周老師告訴過她,她還年輕,機會還有很多。她也想起很多年前有個自信洋溢的女孩在樓梯間充滿希望地說要環遊世界。

那時那麼遠的未來,她現在觸手可及了。

後來她弟的電腦和家裡的冰箱自然也沒有買成,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她那年暑假偷偷地一個人去過美國。但回去的那年底,她就準備了碩士的申請,第二年就申到了教育學院的錄取和助學貸款。

「我是通知你們,不是徵求你們的意見。」當她平靜地跟她媽和她弟宣布這一決定的時候,她媽表情很複雜,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她本來以為自己該有揚眉吐氣沉冤得雪的感覺,想告訴她媽,你看,我現在可以一個人去很多地方,我沒有爛在這裡,我沒有跟你一樣,但她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倒是她弟後來偷偷地問她,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她坦然地回答。她確實不知道,也確實還沒做打算。

「那,你還回來嗎?」她弟小心翼翼地問。

她沒說話。她很想賭氣一樣地說,我才不想回來,這輩子都不想再回來,在那些睡不著覺偷偷發誓的夜裡這句話她不知道在心裡翻來覆去咀嚼了多少次,但她知道自己其實做不到。

「……不回來也挺好的。」她弟說,「有人照顧你嗎?」

「有。」她點頭。

她弟就沒再說話。良久,他有些委屈地嘆了口氣。「你們都走了。」他輕聲說,「你們都走了,都不回來了。」

任小名心頭髮酸,不知道作何回答。

多年後當她回來才明白,在她只能管窺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拚命想要掙脫過去的束縛,在她看過了世界以後,反倒才擁有了與過去和解的釋懷與勇氣,既然掙不脫,就相生相剋地活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當她這樣想了,那些緊繃著的悔恨與傷痛,便彷彿一根卸了力的橡皮筋,雖然還扯著,但雙方都鬆了勁,便沒有什麼殺傷力了,也勒不疼她了。

「那你拍照給我看吧,拍視頻給我看,」任小飛說,「我也想看看你都去了什麼地方。」

後來她的視頻和文章她弟都會看,她從只有寥寥幾條評論的小透明到多個平台簽約認證的資深旅行博主,不管她發布希么他都會留言,即使她發的廣告軟文他也會認真地評論。她拍的各式各樣的風景照,他都下載了存在電腦里。他很喜歡她用作頭像的那棵樹,把那張圖當自己手機屏保,好多年都沒換過。

再次去美國的時候,她什麼行李都沒拿,幾乎兩手空空地下了飛機入了關。劉卓第來接她,看到她一身輕鬆,忍不住問,「這位女士,您的貴重物品沒有忘帶嗎?」

她就笑,「這位女士身無長物,最貴重的物品就是自己。」

他也笑道,「有多貴重?我付得起嗎?」

她說,「你付的話,那應該還算便宜。」

兩個人相視而笑。

他也誇過她,誇她聰明,有才華,說她是他見過的最有魄力也最敢破釜沉舟的女孩。

她只是不想一直當那個後進生。她一直追在他後面,就算不能並肩站在一起,也不想被他落得太遠。只是現在她才意識到,她永遠走在他的影子里,很難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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