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你是個受歡迎的人嗎?原因呢?」
答應周五會來「探監」的何宇穹失約了,任小名在校門口等了他一個多小時,周末住校的同學都早早回家了,她也沒等到他來,很是失落,明明好不容易不用隔著欄杆說話了,好不容易不用上晚自習早點放學了,他說好了要來的。
悶悶不樂回到家,她媽她弟和袁叔叔已經圍坐在一張桌上吃晚飯,她就像個誤闖別人家的不受歡迎的客人。袁叔叔看她回來,連忙說,「回來啦?我說要等你回來一起吃飯的。」
「沒事,」她媽看他要起身給任小名盛飯,就順手攔住,「她自己盛。」
任小名一聲不吭地盛了飯,在桌角坐下。袁叔叔特意把離她遠的那盤雞翅換到她面前,「多吃點,住校吃得沒有家裡好,多補補身體才能考好成績。」
任小飛倒是不客氣,伸手就拿了一個放任小名碗里,又拿了一個放自己碗里。
「今天回來得比上周末晚。」她媽說。
任小名低頭啃雞翅。
「以後該早點回家早點回家,別在學校磨磨蹭蹭的。」她媽又說。
任小名胡亂點點頭。
「我周日就回學校。」她說,「我物理作業有題不會,找同學問。」
「你同學周日也提前回學校?」她媽問。
「實驗班好多同學,周末都不回家,不像我們。」任小名說,「他們嫌浪費時間,都留在學校自習。」這倒是真話,柏庶跟她說的。
「看來育才就是不一樣,現在知道用功了。」她媽說。
任小名當然沒有周末也去自習的覺悟,周日她根本就沒有回學校,直接坐車去找何宇穹。她知道何宇穹家住在哪,敲了門沒人,她想了想,就沿著他家出來的那條小街溜達一圈,看到網吧就進去掃一眼,然後在第三家網吧找到了何宇穹。他正跟他同學一起打不知道什麼槍戰遊戲,呼來喊去的,任小名在他身後站了半天他都沒看見,還是他旁邊的男生先看到了,然後就笑著打趣他,「喲,女朋友來找了,不帶你玩了。」
「你沒去找我。」兩個人沿街走著,任小名有些委屈地說,「我前天等了你好長時間,天都黑了才回家。」
何宇穹欲言又止了好一陣,實在不想回答,只能強行打岔,「……你餓不餓?」他問。
他平時除了幫他媽擺攤和去網吧打遊戲沒什麼事可干,去看任小名算是他一個星期里唯一有點盼頭的事,自然不會隨便爽約。那周他晚上放學出來,遠遠看到校門外站著一個很眼熟的人,走近定睛一看,竟然是任小名她媽。
何宇穹一下就心虛起來,掉頭就想溜,但她媽早就看見他了,走過來攔住他,問,「你是何宇穹吧?」
也沒等他回答是不是,她就說,「我記得你長什麼樣,不用躲。」
何宇穹只好乖乖點頭。
「你去育才找過任小名好幾次?」她媽問。
這都能知道?何宇穹還沒來得及琢磨她是怎麼知道的,任小名回家會不會挨揍,她媽沒給他辯駁的機會,說,「以前你們還小,不懂事,我以為上了高中就好了,就沒說你們什麼。但是今天我必須要跟你說清楚。」
她把何宇穹從頭到腳審視了兩遍,冷冷地說,「你以後不要再來找任小名。小孩子家,好好讀書,比什麼都強,別早戀。你們都還沒成年,沒資格戀。」
「我沒……」何宇穹想辯解一下,但又覺得實在理屈詞窮。
「你不用解釋,你們小孩的心思,大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她說,「任小名想讀育才,她沒夠公費線我自費也要讓她讀,是為了她有個好的前途,不是為了讓她早戀的。她以後會考好的大學,有好的工作,找好的對象,不是……」
後半句她忍了忍,沒說出口。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夥子,自尊心強得很,她倒也沒必要去刺激他。
任小名以後會有好的生活,而不是因為跟他這種混小子早戀然後斷送前程,她媽給他留了半分面子沒說出口的後半句,何宇穹聽得清清楚楚。他低著頭,滿臉通紅,一句話都沒再說。
「記住了啊。」臨走,任小名她媽轉過身來又叮囑了他一句,「要是被我發現你還去找她,我打斷她的腿。」
任小名坐了很久車,確實有些餓了,天氣又冷,兩人街邊隨便找了一家麵館吃面。雖然在填肚子,也並不影響她繼續追問,「你不說我就當你是跟你哥們兒打遊戲去了,所以才不去找我。」她一邊嗦面一邊口齒不清地嘮叨,「你們那破學校,再天天打遊戲,我跟你講哦,連三本都考不上。你是不知道育才的一本率有多高,聽說後進班的考不上一本的,都給勸退了,要麼就讓人家轉學了。一本去年的分數線是多少來著?你看看你們學校,有多少……」她自顧自地說著,突然意識到這樣說何宇穹可能不太高興,就立刻打住了。
她說的當然沒錯,每一句都是育才的學生能說出來的話,又能怪她什麼呢?何宇穹心裡想。只是以後真的不能去找她了,她媽真的打她,不是說著玩兒的。
「……你不高興啦?」任小名覺得自己可能說話不好聽,小心地問,「我只是不希望你打太多遊戲。不管怎麼說,考個好學校,比什麼都重要,你說對吧?」
「對。」何宇穹點點頭,努力讓自己擺出一個正常的笑容。「那我以後不打遊戲了,向你學習。我那天聽我們班同學說,數學不好的可以每周末去老師家補課,我也想去。」
「貴嗎?你媽會給你錢嗎?」任小名問。
「……會吧。」何宇穹就是隨口胡謅,順著說下去,反正他的重點也不在此。「但是就要佔用放學後的時間。我可能……不能總去找你了。」
「啊……」任小名立刻蔫下來,但並沒覺得何宇穹在瞎說。「我本來也想跟實驗班的一起周末自習。你也要補課。見一面怎麼這麼難啊。」她沮喪地放下筷子,面也吃不下去了。
周一她回了學校,班主任在早自習間隙時說起了快分文理的事,又點評了一下最近的月考成績。她們班主任是教物理的,快退休的一位老太太,平日非常嚴厲,任小名從進育才起物理成績就沒好過,一直挺怕她。
「……育才的教學嚴格,也是為了你們好,將來你會感激老師和家長的。上個星期實驗班的事,你們多少也聽說了,就不要再傳了,專心學習。」班主任像是若有似無地往任小名這邊看了一眼,繼續說,「咱們班同學也一樣,某些小地方來的孩子,要時刻謹記著你們跟別人的差距,成績都上不來,就別搞有的沒的了,家長巴巴地到學校來求我看著,不讓孩子早戀,我看著有什麼用?你自己不爭氣,育才也幫不了你,家長砸鍋賣鐵給你供出來的前途不是讓你用來揮霍的。有那個時間,別的同學已經在分數上把你擠下去了。」
任小名有些奇怪,小聲問別人,「實驗班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旁邊同學事不關己地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周圍的同學都面無表情地盯著老師講話,手裡拿著筆放在卷子上,等著老師說完的下一秒他們就繼續埋頭苦讀。
下一次周末回家時,她媽一見她進門就問,「你上周日晚上才回學校,幹什麼去了?」
任小名一驚。她媽對她的反應甚是瞭然,沒等她狡辯就說,「別問我為什麼知道,你老娘什麼都知道。你們那班主任,眼睛長在頭頂上,瞧不起成績差的孩子,要不是我低聲下氣去求她看著你,這育才你就真的白念了。」
任小名這才恍然大悟,突然想到了什麼,難以置信地問,「你找過我們班主任?那你是不是也去找過……何宇穹了?」
她媽瞪了她一眼,「不然呢?等他天天跑你學校去纏著你?」
「他沒有纏著我!」任小名的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你憑什麼瞞著我去找他?你跟他說什麼了?」
「我能跟他說什麼?我是你媽,又不是他媽,跟他有什麼好說的。」她媽今天看起來並不想接她的暴脾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走進廚房,「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以後都給我少想。好好念書,別到時候考不上大學回家跟我哭。」
「你跟他說什麼了?」任小名跟進廚房,還是死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沒完了是吧?不用你幹活你皮癢了?」她媽白了她一眼,「去叫小飛出來吃飯。」
任小名想到那天何宇穹為難的樣子,也不敢想她媽到底說了什麼傷他自尊心的話,越想越生氣,忍不住嗆道,「你沒有資格說他!見不見他我都會好好學習,你憑什麼管我?」
「憑什麼?憑我是你媽!」她媽端起盤子推開她往餐桌上端,「憑你念書的錢是我出的!我沒資格說他,我還沒資格說你?」
任小名不佔理,自然啞口無言。良久,她只能弱弱地反駁,「我……我知道念育才不容易,我會努力的。你就不能相信我嗎?」
「不能。」她媽回答得乾脆。
「你不是不能相信我,你就是看不上何宇穹。」任小名說,「你就是嫌他媽是個擺攤的,嫌他家裡窮。你想讓我像你一樣,將來找有錢的人結婚,就像你在那麼多個來過家裡的叔叔中,選了袁叔叔一樣。」
她媽把盤子往桌上一放,反手就打,「兔崽子,我讓你陰陽怪氣!」
任小名正在躲,門響了,袁叔叔進了屋,她媽只得尷尬地收回手,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去叫任小飛出來吃晚飯。
任小名在餐桌前坐下,看著她媽和袁叔叔有說有笑地吃晚飯,心裡百味雜陳,連任小飛往她碗里放了一塊排骨都沒有注意。
想來想去,她覺得這些煩惱只能去跟柏庶傾訴,雖然柏庶肯定沒有這樣的煩惱,但只有跟她說,自己才不會覺得被看輕被笑話。
柏庶課間沒在教室,任小名站在走廊里準備等她一會兒,就聽到她們班兩個女生路過,說著什麼「這要是高三,高考就完蛋了」之類的話,被從教室出來的老師聽見了,嚴厲喝止。「不是說了嗎?那件事到此為止,誰再嚼舌頭?」兩個女生嚇得噤聲,縮了縮脖子溜走了。
任小名想起她們班主任說的話,實驗班出什麼事了?她想著一會要問問柏庶,但都快上課了,她又著急去廁所,就只好先走了打算午休時再來。
她拐進走廊盡頭的女廁所,進了隔間,剛把門關上,就看到自己面對的隔間門背面,用紅筆雜亂地寫著長串長串的話,都是漫無邊際的辱罵。但即使漫無邊際,她還是可以分辨得出她熟悉的字眼。
比如,柏庶的名字。
早上任小名被手機震動吵醒,拿起一看是梁宜的六個未接來電。她疑惑地打回去,梁宜在那邊火急火燎地問,「你幹嘛呢?趕緊起來看!」
「……看什麼?」任小名迷糊著問。
「看劉卓第發的澄清!」梁宜說,「澄的哪門子清啊?」
任小名坐起來,掛掉電話,點開梁宜發給她的鏈接。昨天劉卓第的講座宣傳下面,有個自稱他們院學生的賬號發了一個視頻片段,拍得不清楚,但能看得出正是那天他和任小名在樓道里吵架的樣子,聲音放大聽也能分辨得出。有在活動上見過她的讀者立刻指出視頻里的人就是劉卓第的妻子,也有更多人關心起他們爭吵的內容,質疑他到底是不是名不副實才不配位。
不過很快,引起學生和路人大範圍討論的便不僅僅是這條視頻,而是沒幾分鐘後劉卓第那邊發出的針對這個所謂「爆料」的澄清。
澄清聲明先是照例一系列無意因自己的私事影響佔用公共資源的套話,然後坦誠地承認視頻里放出來和他爭吵的人確實是他的妻子。「關注我的讀者朋友應該都知道,我和我太太識於微時,一起攜手走到今天,其中同甘共苦的風風雨雨自不必為外人道。她一直全心全意支持我的學術事業,甚至為此放棄了國外優渥的工作隨我回國,我一直很感激。她家裡條件不太好,母親一個人把她和弟弟撫養長大,她是個孝順的女兒,一直在接濟家裡,照拂有精神疾病的弟弟,有時她心情不好,講話難免偏激,是我平日里疏忽了她的感受,對她和她的家人照顧不周,她才會口不擇言,沒有想到會被拍到,被大家誤會,請多擔待。我很愛她,也會盡我所能去保護她和家人,但這些都是我們的家事,大家不必浪費精力和時間去關注,還是希望大家能和讀者朋友一樣,關注我的學術和創作,再次真誠地向大家道歉。」
下面的熱轉評論已經清晰地划出了重點,「都是兩口子吵架說的氣話,別再瞎質疑劉老師的學術水平了,人家世界名校博士畢業的還怕你們質疑?」
讓任小名震驚並哭笑不得的並不只是這些。劉卓第的聲明從頭到尾沒有說他的太太半個字不好,但從這能夠辨認的隻言片語中,大家已經勾勒出了一個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的附加身份。
「又是一個只顧事業忽略了妻子感受的成功人士。」
「又是一個靈魂永遠不能獨立的怨婦。」
「雖然劉老師已經是一個主張平權的高知,他的妻子還是不能擺脫放棄一切成為別人附庸的命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家裡還有個精神病的弟弟?又是個典型的扶弟魔?」
「雖然他老婆也挺值得同情,但是被原生家庭吸血還不夠嗎?還要吸老公的血給家裡人?那就不得不說一聲活該了。」
「這已經是名人的老婆了肯定不用親自做飯洗衣帶孩子,還不知足?」
「看樣子說不定他老婆精神也有問題。想拿他的錢給自己家人,拿不到就無理取鬧,還污衊。米蟲都是這麼養成的。」
「估計是。劉老師還得發聲明說對她家人照顧不周,還要多周啊?!難怪昨天熱搜都在討論為什麼娶妻不娶扶弟魔。」
……
「你看了沒有啊?」梁宜又把電話打過來,「哎,這些人都是什麼腦迴路,就算爆出這麼一段視頻,第一反應也應該是他學術不端涉嫌抄襲吧?就這麼澄清了?」
「……可能那些評論被刪了吧。我往下翻也能翻到,不太多。」任小名說。
「你淡定點啊,」梁宜說,「別生氣啊,咱們走法律途徑,白紙黑字板上釘釘,他以後否認不了的。我這兩天看看能不能查出來到底視頻是誰拍的。你那硬碟是怎麼回事?還能不能找到備份?我看視頻不全,被剪過了,你倆那天還說什麼了?」
「……我不記得了。」任小名說,「吵架誰能記得?互罵神經病這種話以前也不是沒罵過。每次他都說我,跟我媽,我弟,一個樣,一家人都是瘋子。」
他們倆回國後沒在國內辦婚禮,只把雙方家長請到北京來一起吃了個飯,是劉卓第建議的,任小名求之不得,本來她也不想辦婚禮。
劉卓第說他爸媽以前都在大學教書,因為身體不好退休得早,他賺了錢之後,給他們在老家那邊買了房子,平時不過來,也不怎麼過問他的事,特別通情達理,一切由他做主,讓任小名不用過於擔心。不說還罷,一說任小名就更擔心,生怕她媽說不對做不對在人家書香門第面前出洋相,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媽不要亂穿衣服亂說話。她媽念在自家女兒找個體面女婿不容易,也算乖乖照做。任小名跟她視頻,看她把為了見親家特意買的好幾身衣服在鏡頭前試來試去,興奮地問穿哪身,不知為何心酸起來。
「媽,」她問,「我不回老家辦婚禮,你是不是挺失望的?」
她媽愣了一瞬,背過身去拿衣服,一邊拾掇一邊說,「哪有?你們年輕人現在想法不一樣了,你們愛怎麼來,就怎麼來。我呀,能看著我姑娘嫁人就行,管別人怎麼想。」
任小名沒吭聲。她媽當年嫁給她爸,就沒有過婚禮,唯一的一張結婚照她媽離婚之後就給扔了。當她的面沒說過,但她弟偷偷告訴過她,媽跟他念叨過好幾次。「小時候她就沒穿過什麼漂亮衣服,心裏面可怨我了。等她結婚的時候,得穿最好看的婚紗。」她媽說。
她想起小時候那些故意當著她的面揶揄諷刺的鄰居,笑嘻嘻地問她,「希不希望媽媽結婚呀?」
她就恨恨地回答,「不希望。」
「那你什麼時候結婚呀?你結婚了,弟弟怎麼辦?你帶著他不?」
她媽就會衝上來罵罵咧咧把她拽走。「別在這編排我姑娘。」
弟弟的事,她很早就跟劉卓第提過。「願意和你結婚是真心的,不能不管我家人也是真心的。」她坦誠地說。他們就像以前一樣達成一致,你的家人你負責,我的家人我負責,不會因為家人影響到對方,也不會因為對方影響到家人。但話說得輕巧,兩家人總不可能完全不來往,即使只是見個面吃個飯,都夠她緊張的了。她跟劉卓第商量,弟弟的事能不能不跟他爸媽說,她怕老一輩人會在意這些。劉卓第也答應了,說告訴父母她家裡有弟弟,在老家生活,不常聯繫就好。
「這件好不好?這條裙子長一點。」她媽把手裡的裙子往鏡頭前面擺。
「好。」任小名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
「哎,你穿什麼啊?見公婆,要穿得體面一點,你拿來我看看。」她媽問。
「……懶得拿。你見過的,就那件白色的衣服,米色褲子。」任小名說。
「穿什麼褲子啊?女孩子家穿裙子才好看,淑女一點,你有沒有裙子啊?找條裙子穿。」她媽連忙說。
任小名哭笑不得。「媽,我什麼時候穿過裙子?什麼時候淑女過?」
「怎麼沒有?小飛那天給我看你照片,跟劉卓第在一塊的,穿個裙子,多淑女啊。」她媽說。
「……反正我平時愛穿什麼就穿什麼。」任小名說,「……也不知道從小誰給我穿那些破衣服,現在倒嫌棄我不淑女了。」
網不太好,她媽那邊卡了,估計沒聽到她這句抱怨,畫面靜止在她媽拿著裙子對鏡頭擺姿勢的樣子。
見到劉卓第的父母時,任小名瞬間覺得自己輸了,他爸媽氣質儒雅,風度翩翩,禮數周全,她總算明白劉卓第這一脈相承的家風是緣何而來,相比之下,她媽就像是難得進城雖然精心打扮卻還難免露怯的窮親戚,試圖給自家姑娘撐場面卻只能丟臉。
好在劉卓第爸媽涵養足夠,席間一直和任小名她媽熱情又不失禮節地聊天,看出來任小名有些局促,還不斷催促劉卓第給她夾菜。
「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是真的不容易。你看,小名這麼好的女孩子,多讓你省心。」劉媽媽跟任小名她媽說。
「省心,省心。跟我兒子比,姑娘特別省心。」任小名她媽點頭稱是,任小名在桌子底下踢了她媽一腳。
她媽暗戳戳橫她一眼,小聲說,「別把我裙子弄髒了,挺貴呢。」
任小名只得繼續擺出笑臉不動聲色地吃飯。
「弟弟怎麼沒一起來呢?」劉爸爸不明情況,隨口問道,「是不是工作忙?」
任小名連忙搶答,「他不喜歡湊熱鬧,嫌北京人太多,就喜歡在家裡待著,安安靜靜的。」
「哦,那挺好的,」劉媽媽說,「你們家的兩個孩子,脾氣性格都好,溫和。」
任小名她媽立刻笑著附和,「是是是,脾氣好,性格好,我們家孩子雖然沒什麼大志向,但都挺乖的,都是老實本分的好孩子。」
劉媽媽也笑,「不像我們家劉卓第,從小什麼都想爭,什麼都想要。」
劉卓第就在一邊笑,「為什麼不爭,」他拉過任小名的手,「不爭怎麼能找來這麼好一個老婆。」
任小名就也只好略顯尷尬地笑。
一頓飯食不知味,但至少平安度過,任小名去洗手間的時候抽空看了一眼手機,看到她弟發來兩條信息。
「姐,新婚快樂。」他說,「你說你在國外結過婚了,就不辦婚禮了,我覺著挺可惜的,沒看到你穿婚紗什麼樣。」
任小名看著這兩條信息,在洗手台前站了許久。覺得自己矯情,但又禁不住地有些委屈,不知道是為了不能來又不能提的她弟委屈,還是為了沒看到女兒風風光光出嫁的她媽委屈,抑或是為了漂亮婚紗委屈。那一瞬間,她很想回去跟劉卓第的爸媽坦然說出事實,反正婚都結了,二老就算看不起她的家庭,她也認了。
但等她從洗手間出去,坐回飯桌上,她的勇氣果然又消失得一乾二淨。劉媽媽拉著她的手一直誇她,誇得她整個人都飄起來,她媽也很給她面子,從來在人前不愛給她好臉色,今天竟然全程一臉慈母笑,笑得她都懷疑她媽是不是為了這頓飯去做醫美了,效果還挺持久,臉都笑僵了。
真和睦啊,和睦得不真實。她想。
後來劉卓第爸媽真的很少過問他們小兩口的生活,但也可以理解,畢竟兒子功成名就,他們生活優裕,什麼都不惦記,而且竟然也難得地不催生,讓她愈發覺得自己幸運。只不過有次劉卓第偶然想起,說那次之後任小名她媽私下裡有問過他,他們倆有幾套房子,寫的誰名字。
「她問你?」任小名一驚,「她怎麼沒跟我說?」
「跟你說了你當然不讓她問了,她才問我的。」劉卓第說。
「那你跟她說了?」任小名問。
「說了啊,又沒什麼,我說房子是咱倆名也是事實啊。不過別的我就沒說了。」劉卓第自己另有一個公寓,是他自己的名字。
任小名覺得有些丟臉,轉頭打電話質問她媽,她媽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態度。「我當然要問了,還好他算有良心。我姑娘嫁的人,我怎麼不能問?」
任小名哭笑不得,「怎麼,他要是沒寫我名呢?難不成你還要殺過來懲罰他?你這半輩子都沒為你姑娘我出過頭,我還就不信了。」
沒想到她媽沒跟她懟,沉默了一會兒,說,「沒寫……我也沒什麼辦法,你老娘半輩子也沒攢下什麼錢,等我死了,一個破房子,一個拖油瓶弟弟,我知道你嫌棄,不盯著你嫁個好人,我忍心嗎?」
任小名原本還覺得有點感動,結果她媽話鋒一轉,問,「將來你倆萬一離婚了,房子歸你一半不?」
「……媽,你能盼我點好嗎?」她說,「沒有人結婚是奔著離婚去的,即使將來真的離了,我沒有花過錢的房子,我也不會要的。」
她媽罵她傻。她和劉卓第還因此吵了一架,劉卓第說她作,自己好心沒好報,寫了她的名她不僅不領情還覺得他在她媽面前邀功了。「你要在我爸媽面前留面子,我就沒說你弟有病。你要讓你媽看見你嫁得好,我房本就寫你名字。我這夠厚道吧?我還沒怕將來咱倆離了你要跟我搶呢,你生哪門子氣?」
沒想到現在她真的決定要搶了,只不過搶的並不是房本上的名字。好像從小到大,她真正在乎的人和事,都要麼是別人不在乎的,要麼是別人以為她會不在乎的。
她點開聊天頁面給她弟發信息。「別看網上瞎說那些,我會處理好,別讓媽看見。」她知道她弟總看她和劉卓第的消息,她媽也基本是從她弟那裡知道的。
「已經看到了。」她弟回復道。
午休的時候任小名沒有去吃飯,一下課就去柏庶她們班,果然又沒見到她。任小名轉頭去了廁所,進了她之前看到的隔間,從口袋裡拿出一支黑色筆,使勁把紅色的字塗掉。但筆划過細了,再怎麼塗還是浮皮潦草,還差點把筆尖戳壞。她塗得心煩氣躁,忍不住用腳踹了一下隔間門。
「任小名?」
她聽到熟悉的聲音,推開門,就看到柏庶站在門口。
「這是怎麼回事?」任小名指著那些字,問。
柏庶沒回答她,「別塗了。」她拿過任小名那支已經快沒水了的筆,順手扔進垃圾桶,拉著任小名往外走。
「誰寫的?你們班同學寫的?」任小名問,「有病吧?你招誰惹誰了?」
柏庶只是拽著她的手,兩個人出了教學樓,往操場走。
通往操場的路兩邊種著梧桐,任小名覺得這是學校里最美的一個地方。深秋過後,梧桐落葉鋪滿了一地,她偶爾從教室窗外望出去,就看到清潔阿姨用巨大的掃帚把落葉掃成厚厚的一堆,沙沙的聲音聽起來極其治癒,跟身邊同學翻書寫字的沙沙聲天壤之別,好幾次課間她聽得差點睡過去,打上課鈴都沒聽見。
「好可惜啊。」任小名說,「育才這麼大,這麼美,也沒有那樣的地方。」
她這樣一說,柏庶便立刻懂了。
任小名抬頭看著路盡頭的操場。育才的條件不知比她們從前的中學好了多少,紅綠鮮明的漂亮操場,新修的體育館,高級的多媒體教室,都讓她長了不少見識。但她還是想念以前五樓盡頭的那個老舊活動室,想著她們畢業了之後,還會不會有其他的同學在那裡和周老師一起天南海北地暢想神奇的世界。
「等放寒假的時候,我們找個時間一起回去看周老師吧?」柏庶說,「好久都沒跟她聊天了。」
「嗯。」
操場上空無一人,正是午間太陽最好的時候,兩個人在一排雙杠下面坐下。地面被曬得暖乎乎的,仰面躺著,陽光就把雙杠的影子投在視野里,像是一級一級通往天空的階梯,看著看著就頭暈目眩,只得閉上眼。
「那些寫在廁所門上的話,是怎麼回事?」任小名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柏庶的回答倒在她意料之外,「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眯起眼望著天,彷彿在說一件和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柏庶中考的時候物理考了滿分,進了育才之後,就聽從老師建議和其他幾個同學一起進了物理奧賽班,得了獎高考可以加分,每周四下午的自習課,他們都會在奧賽教室單獨補課。
奧賽老師最看好的一個男生也是柏庶她們班的,叫趙子謙,清北苗子狀元備選,參加物理奧賽無非是為了多一道加分保險。每周四上完課,大家都各自回班級,常常只剩下柏庶和他兩個人在那裡繼續討論題目。原本沒什麼人注意這件事情,但柏庶她們宿舍有個叫李笑的女生跟這個趙子謙是發小,小學初中都是同學,青梅竹馬的那種,李笑成績其實也很好,只是沒那麼突出,班主任建議她學文。李笑看到柏庶跟趙子謙走得近,就各種不高興,不止一次在宿舍里陰陽怪氣地說柏庶,彷彿只有她才能跟她的竹馬清北金榜題名雙宿雙飛,宿舍里其他人跟他倆都是一個初中的,也站在李笑那邊,廁所里那些字就是李笑她們寫的。「宿舍樓廁所也有,你下次注意一下就看到了。」她輕描淡寫地說,彷彿那些惡毒的語言罵的不是她。
光是學生之間掐架互罵也不會怎樣,但驚動了老師之後,趙子謙和李笑的家長都聽說了,非常重視,特意到學校來警告自家孩子專心學習不要胡鬧。趙子謙的家長對他極嚴厲,一罵他他就慫了,毫不猶豫地當著家長和老師的面承認,全都是柏庶每次非要拉著他留下「一起做題」。「我想走來著,她故意說有題要問我,不讓我走。」他十分委屈地看看他爸媽,又看看老師,「都是因為她。」
任小名覺得難以置信,「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她疑惑地問。柏庶明明天生受歡迎,天生懂得怎樣才招周圍的人喜歡,為什麼她周圍的人不僅不喜歡她了,還要污衊她?
趙子謙的家長不依不饒,說柏庶行為不端,影響他們兒子學習。原話當然也不是「行為不端」,不過是一些比行為不端更不端的形容罷了。老師拗不過,於是請來了柏庶的父母。
柏庶的父母聽了事情經過,二話沒說就給對方家長道了歉,態度誠懇,措詞謙卑,「我們女兒給你們添麻煩了,給學校和老師添麻煩了,替她跟你們道歉。物理奧賽她就不參加了。我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
任小名聽得一頭霧水。柏庶的敘述在她看來不合情理也毫無邏輯。「你爸媽都沒問你怎麼回事,為什麼就替你道歉?那你自己辯解了嗎?他們憑什麼不讓你參加奧賽?」
看柏庶一臉平靜,她更氣了,「你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騷擾……不是,勾引……也不是,唉,你真的非要扯著那個趙子謙不放了?為什麼啊?」
一連串問題問出來,柏庶看了任小名一眼,皺了皺眉頭,思考了一會兒。那神情任小名以前在她臉上見到過,她問她跟何宇穹不能念一個高中了怎麼辦的時候,柏庶臉上就是這麼一副既有些困惑又在努力思考的樣子。
「如果我說……我真的就是問他物理題。」她說,「你信嗎?」
「我信啊。」任小名說。她相信是因為她知道物理和地理是柏庶以前最喜歡的科目,周老師還常常打趣,說柏庶不去問物理老師和地理老師,總拿稀奇古怪的問題來為難她一個語文老師。但如果柏庶真的只是簡單的同學間討論題目,為什麼會被他們歪曲成別的樣子?
「……所以,我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柏庶說,「不過,有一個問題我可以解釋。」
「什麼?」任小名的耐心已經快被她消耗完了,雖然她根本就不認識趙子謙也不認識李笑,但欺負柏庶的人,她恨不得讓那些廁所門上的詛咒全都報應在他們身上才解氣。偏偏柏庶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就好像被罵被冤枉被孤立的不是她一樣。
「我爸媽不希望我參加物理奧賽。」柏庶淡淡地說,「事實上,他們連高考都不希望我參加。」
「什麼?」任小名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瞪大眼睛喊出了聲。
但午休結束的鈴聲偏偏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兩個人只得起身回去。任小名還想再問幾句,但柏庶卻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就回班級了。
一整個下午任小名都在胡思亂想中度過,她怎麼也想不明白柏庶為什麼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柏庶願意和同學交流,願意在老師面前表現,願意釋放善意和友好,但現在她總覺得柏庶對什麼事都不在意,不在意老師和同學曲解她,也不在意被攻擊被孤立,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晚上查寢前的時間,任小名在水房刷牙,想著柏庶說的那些同宿舍女生諷刺她的話,柏庶雖然不在意,但是她在意,她認識的柏庶是那麼自信驕傲神采飛揚的小女孩,憑什麼來了這裡就要受別人欺負。
正想著,門外嘰嘰喳喳走進幾個女生,都端著洗臉刷牙的東西,一邊說笑一邊在水池前一字排開,開始洗漱。任小名默默地端起臉盆走到一旁,換了最遠的一個水龍頭洗臉。
「哎,其實學文也挺好的。學理的話,在年級能考二三十名,但是學文的話,就能考前幾了,北大都有戲。」
「也不一定啊,文科也不好搞,你就算數學好,別的科不還是要背嗎。」
「不就是死記硬背嗎?那還不容易?」
「你說得輕巧,人家李笑比你成績好呢,都沒說一定要學文。是吧李笑?」
任小名用毛巾擦乾臉上的水,看了那個叫李笑的女生一眼。女生剪著利落的短髮,戴著厚眼鏡,臉上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
「理科還有奧賽加分呢,文科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李笑說。
「也是哦。」
「哎,你昨天把塗改液灌她洗面奶裡面,她發現了嗎?」
「能不發現嗎?」
「她什麼都沒說?」
「沒說。」
「有病吧。」
幾個女生又三言兩語地聊了一會,任小名端起臉盆離開了水房。
李笑洗漱完走進隔壁的廁所隔間,關上門,整個水房裡就響起了她的尖叫聲。
「怎麼了?!有老鼠嗎?!怎麼回事?!」女生們大呼小叫地衝過去,看到李笑咬牙切齒地指著廁所門。門上那些罵人的話都原封未動,只是不知道誰把柏庶的名字塗掉了,然後用更粗更醒目的紅色記號筆全寫上了李笑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