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過什麼勇敢的事情?結果盡如人意嗎?」
「你們是在度蜜月嗎?」
旅行途中遇到的人不多,偶爾有人會這樣問。任小名便會暗自疑惑片刻,不知道在別人眼中度蜜月的兩個人應該是什麼樣的,是穿著精心打理的漂亮衣服隨處擺拍美美的接吻照片的,還是像他們倆這樣風塵僕僕背著巨大的登山背包戴著高倍數防晒帽子眼鏡面巾的,不過多少還是有些釋然,至少他們倆看起來也算像一對有著多年默契的情侶了。連劉卓第這樣講究的人,都願意為了她隨遇而安,有好幾次因為行程里的意外住了臨時定的不太講究的旅舍,或是隨處吃了不太講究的飯食,他也沒抱怨,任小名覺得已經很難得。
在瑞典的最後一天,他們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島上徒步,沒注意時間錯過了最後一班從碼頭開出的船,也趕不上第二天從斯德哥爾摩起飛的航班了,無奈之下只能找地方落腳。無奈島上能住的店寥寥無幾,最後兩個人竟然誤打誤撞地找到了一座很小的教堂,教堂本身也經營對外開放的旅舍,正巧還剩下閣樓頂上最後一間房間。他們還特意解釋了並不是教徒,只是因為行程意外找不到其他地方投宿,對方便很爽快地答應他們入住。
還好落了腳,當天晚上便風雨大作,狂風伴著冰雹砸在閣樓的天窗上乒乓作響,吵得他們一整晚都沒睡好,誰知第二天清晨,天窗一打開,一道清晰的彩虹倒掛在瓦藍的天際,美得讓人失神。
「遇見彩虹代表著好運,祝你們好運。」從房間出來,遇到的人都對他們說。
任小名拿了相機出門,教堂出去走不遠就是海邊,她打算去拍雨後的海岸線。兩個人走到教堂門前的草坪上,看見到處擺著白色的鮮花,像是要舉行什麼儀式,就順口問了句工作人員,得知今天本來有一個小型婚禮要舉辦,但昨晚的暴風雨導致碼頭的船全都沒有出海,新人和家人朋友都沒能來,儀式只能取消。
「你們是來度蜜月的吧?」工作人員問他們,「喜歡的話,可以在周圍拍拍照。」
任小名看了一眼劉卓第,劉卓第也看了看她。兩人突然在這個靈光一現的時刻有了難得的默契。
關於婚禮,他們很早就商量好,回國只領證不辦酒。但真的任何儀式都沒有嗎?總還覺得不甘心。
「……要不,擇日不如撞日?」劉卓第試探著問她。
任小名沒表示拒絕,他就問那個工作人員,「這裡今天可以臨時租給我們嗎?怎麼收費?」
什麼都沒有。沒有家人朋友,沒有接親改口,沒有酒席家宴,沒有婚紗戒指,只有別人訂的鮮花,和教堂尖頂上掛著的那一彎彩虹。被工作人員臨時叫過來的牧師也一臉懵,可能剛被通知儀式取消,現在又不取消了,完全沒搞清楚狀況。得知了他們兩個的想法之後,哈哈大笑,說他們是他見過的最自由的一對新人,他願意為他們主持儀式。
劉卓第就穿他自己的襯衫和休閑褲,任小名把相機和三腳架給他,讓他找個服務生教幾下隨便發揮著拍,自己回到房間,在行李中找了一條白色的羊絨裙子充當婚紗,腳上昨天濺了泥點子的登山靴隨意擦了擦。洗了把臉,塗上口紅,把頭髮想當然地盤起來,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差不多了。
拿起手機看了一下,因為島上信號不好,信息發著發著網就斷了,隔天再看根本沒發出去,她也有好幾天沒給家裡報平安了,就對著鏡子自拍了一張,給她媽發過去。
「今天看到彩虹了,準備結個婚。」她說。
隔著時差,國內應該是下午,她媽立刻把視頻通話撥回來。「怎麼就結婚?你就這麼結婚了?你給我看看。」任小名不想讓她媽看到她穿舊了的裙子,就敷衍著說,「臨時決定的,這邊很美,就打算舉行一個小儀式。」
「……回來不辦了?」她媽問。
「再說吧。」任小名說。
那邊畫面靜止了好久,任小名以為網又斷了,正要掛斷,聽她媽在那邊說,「女兒,你想好了嗎?」
任小名沒回答。
「你……別再像小時候那樣。」她媽說話小心翼翼起來,「媽現在,也不像以前那樣了,媽不會再管你了,你也沒有必要賭氣了。」
任小名說,「媽,我沒賭氣,我們挺好。現在年輕人都願意旅行結婚,沒什麼的,我們下個月就回國。到時你過來,咱們兩家人認識一下,就行了。」
「結婚是大事的。」她媽還在那邊念叨,雖然知道念叨對任小名已經不起任何作用。「是大事。要風風光光的,要媽媽在身邊的。」
任小名說,「媽,網不好,我先掛了,晚點發照片給你看。」
結婚是大事,但在任小名心裡,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在劉卓第心裡呢,她其實也說不準。他什麼事都講究,系裡的畢業晚宴搭了好多套西裝最後才選了一套,還不滿意,晚宴前一天又跑去買了新的袖扣來配。畢業典禮演講他是留學生代表,演講稿整整打磨了兩個月,臨上台前還認真地修改了兩處語氣詞。這樣的他,能心血來潮地決定和她在這個臨時落腳的小教堂辦一場簡陋又隨意的結婚儀式,究竟是遷就還是不在意,她也不想去深究。
兩個人的誓詞是花了五分鐘寫的,連用的印花卡片都是那對取消儀式的新人沒用上的。卡片很漂亮,印花的下面是手寫的一句瑞典語,她看不懂,剛才問了牧師,牧師說那句話大概的意思是,讓你們跋山涉水來到這裡的,是愛情賜予你們的勇敢。
她草草寫完誓詞,對著鏡子又審視了一下自己,轉身下樓。從房間走到教堂草坪只需要三分鐘,她一步一步地數著,一邊回想著視頻里她媽有些遺憾又唯唯諾諾的話,不由得啞然失笑。
她媽得知她這麼倉促辦婚禮,第一反應竟然是以為她還在為小時候的事賭氣。
如果她不願意,她大可以現在就瀟洒地打包行李跑路,反正登山靴合腳得很,她想跑多快就跑多快,想跑多遠就跑多遠,在這個宛如世界盡頭的小島上,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人嘲笑她是一個懦弱的逃兵。趕不上的船她可以搭下一班,誤了的飛機也可以改簽下一班。她如今可以為自己每一個慎重或不慎重的決定負責,也可以承擔每一個因為說走就走說停就停導致的變數,她早已過了需要探求愛情能否賜予她勇敢的年紀,小時候因為賭氣而付出的代價也都在後來慢慢消磨的歲月里如數償還,她早就不氣了。
但人總是親自撞了南牆才開始考慮要不要回頭,青春期的時候,別人的話那是絕對不可能作數的,尤其是自己的親媽。
十七歲的任小名,可沒有柏庶那般決心和膽識,只有任性魯莽的一腔孤勇,還自以為是孤身奮戰的鬥士。她媽打得她越狠,她越覺得她媽既狹隘又勢利,惡毒地想要拆散她跟何宇穹這一對苦命鴛鴦。何況她那次真的沒有去找何宇穹,但無論她怎麼辯解,換來的只是挨打。
那天她媽一直打到袁叔叔喝酒回來,他喝醉了,一進屋就去洗手間吐,她媽這才扔了擀麵杖跑過去幫袁叔叔收拾,留下任小名癱在沙發上喘粗氣。
聽到客廳里沒聲了,她弟才躡手躡腳從裡屋出來。
「你吃飯了嗎?」他趴在沙發靠背上問。
任小名渾身疼,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覺得呢。」
「……你偷偷約會都不吃飯的嗎?」她弟問。
「我沒有去約會!」任小名咬牙切齒地回答。
她媽這回打的是真狠,晚上家人都睡下之後,她還覺得胳膊和後腰火辣辣地疼,側著睡也疼,仰著睡也疼。她趴在沙發上,想起今天從學校帶回來的那張分文理志願表還需要家長簽字的,但她被打了一頓完全忘到腦後去了,不免悲從中來,心灰意冷地嘆了一口氣。
生活好難啊,她想。恨不得明天就搖身一變成為獨立自主的大人。但轉念又一想,即使是柏庶那麼厲害的女孩,要想說到做到,也要等到十八歲成人的那一天,便又覺得沒那麼絕望了。
見到任小名來找他,何宇穹驚喜了一瞬間,繼而意識到她會挨揍,便緊張地問,「你媽不會發現吧?」
任小名擼起袖子給他看淤青,「已經把提前量都打出來了。」
何宇穹不忍心看就連忙把她袖子拉回去,「冷,別凍著。」
柏庶的事,任小名答應幫她保密,就連何宇穹也不會告訴,她便也懶得解釋為什麼她沒來找他卻還是會挨打。
「為什麼你們不現在分文理,要明年再分?」
對於任小名的問題,何宇穹口拙詞窮,不知如何解釋,畢竟他語文學得不好,不記得老師講過「何不食肉糜」的典故。
「分不分有什麼區別,反正能正兒八經考上大學的也不多。」他小聲叨咕,但還是被任小名聽了清楚,她站下腳步,很嚴肅地看著他。
雖然那時的她還沒有仔細地考慮過,大學對於何宇穹來說,對於柏庶來說,和對於自己來說,究竟有著怎樣的區別,對他們各自的未來能有怎樣蝴蝶效應一般的影響,但她還是堅信自己的認知,「不能這麼說。」她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大學一定要考。就算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你媽媽,也一定要考。」
何宇穹看到她這麼嚴肅,本來想說的話也說不出口了。他家鄰居的兒子前幾年輟了學去打工,最近回來,攢了幾萬塊錢給他家盤了一個店面。他羨慕得很,如果他媽也能有一個固定的店面,也不用風裡來雨里去地擺攤了,還可以做點別的生意,或許還能買輛車,不用忍著腰傷每次搬幾大編織袋的貨回來。但這些話,他不知道要怎麼跟任小名說出口。她眼裡的期待是育才給的,是他不忍心澆滅的希望。任小名敏銳地覺察出他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沒有問。
放寒假前的最後一個周日,任小名整理了好多習題和卷子,想著趁放假前帶給何宇穹,這樣他假期就可以多學一點,她怕下周之後放了假她要回家,就沒有借口偷偷來找他了。何宇穹沒在家,他媽媽看到任小名來很開心,拉著她的手,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急切地跟她說,能不能勸一勸何宇穹。任小名才得知他有了輟學去打工的念頭。
「他懂事,怕我辛苦。」何媽媽說,「我辛苦是為了什麼,還是為了他念書啊,他要是不念了,那我辛苦這些年有什麼用?」何媽媽說著就抹眼淚,長著老繭的手攥得任小名的手生疼,「他聽你的話,也羨慕你學習好,你多勸勸他。」
何宇穹回來,任小名要趕在晚上回學校,他就送她去車站。一路上她陰著臉不說話,何宇穹也沒空去想她為什麼生氣,他腦子裡想著要怎樣把自己決定輟學的事告訴她。兩個人走到車站,車還要很久才來,但任小名忍不住了,故意說,「我剛才給你的卷子,你記得做啊。」
何宇穹咬了咬嘴唇,點了頭。
任小名這下才真的生氣了。「何宇穹,我討厭別人騙我。」她說,「雖然我從小就喜歡撒謊,但那都是對我媽。我跟你沒有撒過謊,我討厭你對我撒謊。」
她盯著他,問,「你媽都跟我說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念書了?」
何宇穹嚇了一跳,倒是省了他笨嘴拙舌跟她解釋的麻煩。「……嗯。」他吭哧著回答。
「你為什麼要這樣啊?你媽那麼辛苦,她就盼著你念書有好前途,你那麼心疼你媽,為什麼不替她想想?」
「我就是替她想啊!」何宇穹也有點急了,臉漲得通紅,「她要不是一心想讓我多念幾年書,需要這麼辛苦給我攢學費嗎?我要是早點去賺錢,她就能早點治病,不用幹活了,還辛苦什麼啊?」
「怎麼就跟你說不明白呢?」任小名也急了,「你現在不念了,你就是一個初中學歷!你去打什麼工啊?你成年了嗎?」
「我明年就成年了!」何宇穹大聲說。
「成年了你能找什麼工作啊?就算你真的不想考大學,至少有高中畢業證你再去找工作啊!」任小名跳著腳跟他嚷。
「你管我找什麼工作,能賺錢不就行,我媽都管不了我!」何宇穹也嚷起來。
車來了,任小名不想上,兩個人都梗著脖子犟在原地。車走了,他們還在吵。
「你如果明天輟學了,那我們以後再也不要見面了。」任小名放狠話。
何宇穹咬著牙沉默。
任小名以為他會服軟,會哄她,但他半天沒說話。既然這種狠話沒有用,那就換另一種。「那好吧。」任小名說,「那我跟你一起走。」
「什麼?」何宇穹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看著她。
「你不是要去打工嗎?我也不念了。反正我媽的錢都用來給我弟弟看病了,我也沒有念大學的學費。要打工就一起去打工吧。」任小名一把扯下身上背的書包,書包里除了給何宇穹整理的那些習題和卷子,還有她自己的書本和寒假作業。
她打開書包,把裡面的書本拿出來就撕。何宇穹攔著她,她一把把他推開,泄憤一樣地繼續撕,撕到最後只剩一張期末考試的成績單,本來是要拿回去給家長簽字的,她考得不好,全年級排六百多名,跟她考進來的時候排名相比不僅沒進步還退步了,還沒想好要怎麼回家給她媽簽字。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冷凍僵了,還是氣得哆嗦,她拿著成績單的手一直抖。
何宇穹上前搶下來,按下她的手。
「不念就不念!」明明鬧著要輟學去打工的是何宇穹,任小名卻莫名地情緒決堤,不知是因為這半年以來的自卑和厭學,還是因為對何宇穹的恨鐵不成鋼,亦或是在柏庶襯托下自己的無能和軟弱,她崩潰大哭起來。
她拖著何宇穹從車站往回走。何宇穹不走,說,「你還得等下一趟車回學校。」
「不回了。不是不念了嗎?」任小名哭著說,「走吧。我陪你打工去。反正我媽知道我來找你,回去還是會挨揍。我不想再挨揍了,本來育才也不是我這樣的人該念的。」
「你別這樣。」何宇穹看她的樣子,愈發慌張起來。「你是育才的好學生,不能因為我耍小脾氣,你媽要是知道你這麼說,該以為……」
「以為什麼?」任小名瞪著他,「以為你拐騙未成年少女?以為我跟你私奔了?反正你如果不念書了去打工,我們再也見不了面。你如果不想見不了面,那我就只能跟你走了,管別人說我們是私奔還是什麼。走吧。」
「……走去哪裡?」何宇穹問。
「能走去哪裡就去哪裡。」任小名回答。她把那張成績單從何宇穹手裡搶過來,撕碎了扔在寒風裡,像是決絕地放棄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十七歲的冬夜裡,錯過了回學校的最後一班車,這樣的挫折就足以讓兩個孩子手足無措。何宇穹看任小名是來真的,終於鬆口認錯,說他保證不輟學了,聽話把高中讀完。
「如果你再跟我撒謊,我們以後就真的再也不要見面了。」任小名盯著他的眼睛讓他保證。
「我保證。」何宇穹說,「那你也得保證以後不能再這樣耍脾氣。」
「我沒有耍脾氣。」任小名重申,「你要輟學才是耍脾氣。」
「好好好,是我錯了。」何宇穹服軟,「以後我再也不說這樣的話。」
「那你回家也要跟你媽這麼說。」任小名說。
「你怎麼回去?太晚了,車已經沒了。」何宇穹問。
他們兩個人身上的錢加在一起才勉強夠在路邊攔一輛計程車回學校,等了好久才攔到,何宇穹不放心她自己回去,執意要陪她。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下車的時候,任小名一眼看到有人從校門口出來,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她媽和她班主任,還有幾個警察模樣的人。她一下子腳就軟了,何宇穹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扯著他往路邊沒有路燈的地方鑽。
誰知道學校門口這條路最近在翻修,黑燈瞎火的她沒看清腳下,一腳踩到了路基的斜坡上,重心不穩,何宇穹沒看清也沒拉住,她一下子就摔了下去。原本校門口的她媽和班主任也沒注意到這邊的車和人,直到清晰地傳來任小名的一聲慘叫。
後來任小名才知道,舍管老師點名的時候第一時間發現她沒到,打電話給她媽,她媽連夜跑到學校去,卻不知道去哪裡找她,情急之下就報了警。
那晚任小名成了宿舍樓里繼失火事件之後的第二個矚目焦點,所有的同學包括班主任和宿管老師都聽說她因為家裡不讓早戀和小混混男友私奔了,家長找到學校來,她情急之下要跟男友殉情自殺,摔斷了腿,最後是警察押送回來的。活脫脫一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苦情大戲,經過一傳十十傳百的添油加醋,發展出了她自己都不敢聽不敢信的諸多版本。
當然那都是後話了。任小名那一跤摔得她站不起來,被送到醫院檢查是小腿骨裂,打了石膏需要回家靜養。檢查和治療的全程都是她媽陪在旁邊,任小名面如菜色,不敢看她媽表情,也不敢問話,渴了不敢要水喝,連疼都不敢叫出聲來。
那個寒假她難得地贏了弟弟,短暫地成為了家裡最金貴的那個人,整天像寄生蟲一樣躺在她的沙發上,吃飯喝水給端到面前,連上廁所都有人扶,還好家裡小,沒人扶她單腳蹦兩步也出不了什麼大問題。
她弟也聽話,家裡沒大人的時候她叫他拿這拿那,基本上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但她並不放心,死活不讓他做飯。於是到了該做飯的時候,她就叫他過來把她扶到廚房,再搬一把椅子,靠在椅背邊上單腳站著做飯,不讓他靠近,也不讓他碰刀碰火碰爐灶。
他就無聊地坐在她的沙發上翻看她課本,無意間看到了柏庶的那個小本子,拿起來一翻,注意到了裡面有趣的玄機,飛快地翻起頁來,一遍遍地看著本子里畫的那棵樹從一棵矮小的樹苗逐漸長高,然後枝繁葉茂。
任小名在廚房裡瞄到他在翻,連忙叫道,「哎,你別亂動,那是我朋友的東西!」
「我知道。」任小飛抬頭說,「是那天來找你的那個漂亮的姐姐。」
「你怎麼知道?」任小名奇道,「你也不知道她名字,」說完想了一下,「本子上也沒寫名字啊。」
「……我又不知道她名字。」任小飛把本子放回原處,「好像你有別的朋友似的。」
任小名沖他揮了一下鍋鏟,「揍你啊。」
任小飛起身過來,靠在廚房門口,看任小名忙活。
「姐,你那天,不是真的想……那什麼吧?」他問。
「那什麼?」任小名看了他一眼。
「……私奔啊。」他說。
任小名咬咬牙,忍住了用鍋鏟敲他的念頭,「……你猜。」
「我猜不是。」他很認真地猜道。
「……我謝謝你啊。」任小名哭笑不得,趕他去餐桌前坐著。
「我沒太見過那人,但是我猜你不會跟他私奔。」吃飯的時候,任小飛彷彿不怕他姐揍他一樣,不顧她的白眼,非要繼續這個話題。
「是嗎?你真聰明。要是咱媽像你這麼聰明該多好,我也不至於成今天這樣。」任小名說。
「你不是一直想走嗎,想離開咱們家。」任小飛一邊慢吞吞地咀嚼,一邊一本正經地說,「我倒是不想你走,你走了,我和媽都會想你,但是你如果要走的話,也不會是這樣的。」
任小名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這麼好看又聰明,還是育才的好學生,隨隨便便就跟人私奔了,那多丟臉啊。」他說。
任小名立刻瞪他,他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支持你,姐。」他認真地說,「我也說不好,反正就……我希望你風風光光的,很牛氣的那種。咱媽雖然打你,但她也是為你好。她也不想你私奔,我也不想,我想你能考上好大學,去做你想做的事。」
「今天太陽從哪邊出來的?」任小名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腦門,「發燒了說胡話呢?」
他把她手撥開。「我說真的。」
任小名愣了片刻,低下頭給他夾了一筷子菜。
「我知道。」她小聲說,「我沒想跟誰私奔,也私奔不了。我連打車回學校的錢都沒有,我能去哪兒。我只是想拽著我喜歡的人一起。將來不管去哪兒,能一起走,總比自己走,要更敢一點。」
「沒關係的。」她弟聽了這話,有些出乎她意料地說,「你看那棵樹,也不是非得跟別的樹長一塊,自個長自個的唄。」
任小名被他逗笑了,「你倒是懂。你是不是喜歡那個來過咱們家的漂亮姐姐?」
任小飛嚇得連忙低頭扒飯。
柏庶的那棵樹,從小樹苗直到長大,有鳥兒來築過巢,有蒲公英跳過舞,但大多數數不清的單調畫面,只是多了一根枝,落了兩片葉,或者刮過一陣風,下過一場雨。
可能真像她弟說的,自個長自個的,也挺好。
就像那棵生長在海岸線上的樹,它在那個本不屬於它的環境里落地生根,不也一樣在懸崖峭壁的縫隙里給自己長出了一條活路。
在後來的很多個時候,她還是會不自覺地退縮,畏手畏腳地想當個逃兵。即使是在那個宛如世界盡頭的小島上,在沒有人認識她的教堂里,從閣樓房間走到婚禮草坪的那三分鐘里,她也動搖過,但心情並沒有那麼沉重,最後也不過是在心裡跟自己愉快地握手達成協議,這又是一次願意為今天的衝動負責的嘗試而已。
她踩著自己的登山靴輕快地跳過草坪前暴風雨留下的泥濘和水坑,把水濺到了白色裙子上也不在意。從旁邊的鮮花里隨手揀出幾支,扎在一起,拿在手裡當做手捧花,她就這樣走到劉卓第面前。牧師問他們是否準備好了,兩個人都覺得這句話用在他們身上並不太適合,忍不住笑出了聲。
回想起來,她其實對這個倉促而簡陋的小儀式還算滿意。儀式結束之後,他們兩人打算去海邊的高崖上再拍幾張照片,掛在天邊的彩虹早已黯淡,天空陰雲密布,只有遠處層雲籠罩的海平面上能看到從雲層中隱隱穿透的幾線天光。任小名走得近了點,把相機架到三腳架上,想拍長曝光,結果她忘了扣安全扣,剛剛走開兩步,風陡然颳得緊了起來,礁石突兀,三腳架沒架穩,一下子被風吹倒,相機不偏不倚地順著陡坡滾了幾下,掉進了大海。
那相機里有他們整個旅途中的所有記錄,還有剛剛婚禮上服務生幫他們拍的所有照片和視頻,就也跟著一起掉進了海里。因為有相機,兩人都沒怎麼用手機拍照,誰能想到相機陰差陽錯地殞命,最後只剩下手機里寥寥無幾的照片,比如那天相機沒電了她隨手拍下的那棵樹,還有下樓之前她給她媽發的那張對鏡自拍。
後來她跟她媽解釋,說相機掉海里了,什麼照片都沒了,她媽還不相信,問她到底有沒有辦婚禮,是不是又隨口撒謊騙她,她真是百口莫辯。直到她回國,給她媽看了那張她手寫的誓詞卡片,當時收拾行李時順手塞進包里,沒想到成了僅有的她真的辦過婚禮的證據。
劉卓第的誓詞說的什麼,她記不得了。她的誓詞很簡單,只有一句話。「我願意跋山涉水而來,我願意站在這裡,是因為我願意相信,在這一刻,你和我同樣勇敢。」
再臨時再倉促的誓言,在許下的那一刻也動人。雖說還沒熬過漫長歲月便化作雞飛狗跳兩相厭,但她倒也不曾後悔。後來她再沒有任何一次忘扣相機的安全扣,設備檢查得很仔細,連沒電的時候都很少遇到,但那一次的旅途和婚禮卻實打實地在記憶的存儲卡中丟失了,在跟她媽和她弟解釋的時候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她很想問劉卓第,當時他的誓詞說的是什麼,因為她真的不記得了。但劉卓第大抵也會說不記得,他很聰明,該記得的從來不忘,比如他的那些充滿儀式感的強迫症和他著作等身榮譽加持的身份,而不該記得的從來想不起來,比如那身份里到底有幾分屬於他,幾分不屬於他。或許他還很慶幸丟失了那場婚禮的全部影像資料,畢竟他後來曾經言之鑿鑿地告訴任小名,希望她以後不要再出鏡。
再出鏡便只是以他妻子的身份。
只有她媽一直耿耿於懷沒有看到她穿婚紗的樣子,總說她辦了個假的婚禮。「你肯定是賭氣。」後來她媽又說過好幾次,「你還是記恨我呢。那年冬天,我陪你打完石膏從醫院回家,你一路上那個眼神哦,可不像是看親媽,就跟看仇人一樣,恨我拆散你們小情侶了。你現在好了,找了這麼好的一個對象,故意氣我,給我來這出。」她媽嘮嘮叨叨地說。
她媽在「這麼好的一個對象」眼中,也不過是她用來「吸血」的,房本上寫了她名字便要全家蓬蓽生輝感恩戴德的,精神病一樣的娘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