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是你的後盾嗎?你是個習慣保護別人的人,還是習慣被別人保護的人?」
任小名的本意當然不希望她媽看到網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媽這幾年眼睛有點花,但還自詡年輕,嘴硬不肯配眼鏡,嫌眼鏡阻礙了她的美貌,平時除了電話視頻也不怎麼看手機,通常都是她弟看了什麼告訴她。更不希望她弟看到,他好不容易安穩地過到今天,如果不是她媽二十年如一日地大驚小怪如履薄冰,她幾乎都要忘了他曾經是個病人,需要時刻注意情緒。
沒多久,她媽就直接打了電話過來。「你不是一直說你們倆感情很好嗎?」她媽問,「這就是你說的感情很好?」
她覺得心累,不知道要怎樣解釋,即使解釋了,她媽也不會明白為什麼她會因為這樣看起來無關緊要的事情把自己的合法伴侶告上法庭。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她媽問,「劉卓第為什麼要寫那個聲明?你去跟他解釋一下,你不是說你給我們的錢都是你自己賺的嘛?如果他不高興,那你以後別再給我們錢了,你跟他說就行了嘛……咱家弟弟雖然是有點,嗯,跟別人不一樣,但是也沒打擾你們生活啊,他這樣說,弄得好像我們不要臉壓榨你一樣。」
「不是你們的問題。」任小名說,「是他故意這樣說的。你跟小飛說,讓他別往心裡去。咱家的事影響不到我倆。我倆……我倆有別的事要解決。」
「到底是什麼事啊?我看見網上別人錄的你倆吵架的話了,什麼偷這偷那的,身敗名裂的……什麼意思啊?」她媽還想追問。
「你別管了。」任小名擋回去,「我會處理好的。小飛幹嘛呢?」
「窩他屋裡看手機呢,昨晚到現在也沒吃飯。」她媽說,「你說這孩子怎麼辦,這麼大人了,裝不下事兒,就自己在那悶著。」
「……你試著勸勸他。」任小名說,「我剛才都跟他說了,讓他別一天到晚在網上瞎看,看完胡思亂想,我的事跟他說也說不明白,我自己有數。」
「你有數,他沒數。」她媽說,「你還不知道他,全天下跟他姐第一好。就你能欺負他,誰也不能欺負你。」
任小名就笑了,一大早的壞心情稍微緩解了些。「那是。」她說。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有些擔心,怕她弟鑽牛角尖。他其實都沒見過劉卓第,兩家人吃飯那次她媽不讓他去,後來劉卓第也沒跟她回過家,他當然不會說,但她知道他心裡不舒服。
「你別介意啊,我不跟他們提不是覺得你不好,是因為我雖然跟他結婚,但對他爸媽我一點都不了解,所以也沒必要讓他們知道咱們自己家的事。」任小名後來回家時很認真地跟她弟解釋,「他家是他家,咱家是咱家。」
任小飛沉默了許久,說,「那你也可以說你是獨生女的。」
「我為什麼要說我是獨生女,我有弟弟就是有弟弟,又不丟人。」任小名拍拍他腦袋,「等以後有機會,你們認識一下。他人挺好的。」
但說歸說,任小飛連離開家都不想,她也不想帶劉卓第回家,也就不了了之了。「我不想認識他。」她再說起時,任小飛只是冷漠地終止話題,她看得出來他不喜歡劉卓第,但礙於她的面子,也不願意表現出來。
反正他性格孤僻,連學都上得斷斷續續的,更不可能有正常的朋友和社會關係,只得由著他去。只有她媽想得多,「將來我不在了,你要顧著他,怎麼可能不經過你老公允許?都是一家人,還是不要太疏遠。」
「一家人也可以不要太親近。」任小名理智地反駁了她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人家劉卓第和他爸媽表面上禮貌,說不定心裡嫌棄我有個啃老的弟弟呢,要是再知道小飛生病的事,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讓咱們不舒服的話。小飛本來就已經覺得他的存在是給我丟臉了,我不想故意刺激他。」
反正她不跟劉卓第結婚,跟別人結婚,弟弟應該也不會高興,大概很多親姐弟都是這樣吧,習慣互相依賴了。從小到大她和她媽都下意識地把弟弟放在第一位,她離家在外偶爾跟身邊的朋友提起,他們會用同情或是心疼的眼光看著她,覺得她真不容易,被這樣的家庭拖累還可以拚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後來她漸漸也不怎麼提了,明明是在講家庭回憶,聽上去卻像刻意賣慘。
但她心裡知道,家人的牽絆是相互的,家是她的束縛和想要掙脫的囹圄,也是她無可撼動的情感錨點。她弟很了解她,她的張牙舞爪永遠都是沖著外人,在家裡,她惹她媽生氣之後會自責,脾氣不好訓了她弟之後也會懊悔。
「養傷也太幸福了。」她把腳蹺到沙發靠背上,吃著她弟在旁邊剝的袁叔叔買回來的橙子,大言不慚地說,「從小就是我伺候你,我得回本才行,怎麼說也得在家躺兩個月。」
話雖這麼說,她心焦得很。作業和課本全被她撕了,一想到開學要回去面對剛分完文理的新班級和私奔大戲的流言蜚語,她就心慌氣短。想跟柏庶說話,但又覺得直接往她家裡打電話她爸媽會聽。她媽更是明令禁止她聯繫何宇穹,平時大人不在家,她媽就讓她弟監視,不許她打家裡電話。「你倆不用串通一氣蒙我,」她媽說,「你打不打電話我知道,你袁叔叔可以去電信局查通話記錄。」
她媽最近跟一個姐妹學做生意,賣化妝品還是護膚品什麼的,每天挺忙,有時讓袁叔叔深夜去火車站接她,有時在外地不回來。任小名正怕天天在家裡躺著礙眼,巴不得她媽不在家。袁叔叔偶爾有飯局回來晚,她和弟弟都各自睡下了,也不怎麼在意。
冬天客廳沒有卧室暖和,她睡覺的沙發被挪到挨著客廳里唯一的一個暖氣片旁邊,但有時凌晨醒來,還是會覺得整個人貼在暖氣上了都不夠暖和。那天她迷迷糊糊醒過來覺得冷,扯了一下被子沒扯到,以為被子掉在地上了,就眯著眼睛伸手劃拉了兩下,卻突然在自己身上摸到了一隻別人的手。
她立刻就清醒了,本能讓她瞬間弓緊身體想從沙發上跳起來,但她忘記了腿打著石膏,使勁使偏了,從沙發上翻了下去,石膏磕在地面上,砰地一聲。
就見袁叔叔坐在她沙發上,一臉錯愕。
「你幹什麼?!你別過來!」她坐在地上一邊後退一邊狂喊,喊聲驚醒了在小卧室睡覺的任小飛,他開門出來,開了燈,問,「姐,怎麼了?」
一看任小名坐在地上躲著袁叔叔,任小飛一下就緊張了,衝上去攔在她前面,「你別碰我姐!」他喊道。
袁叔叔還是平日里那副溫良和善的樣子,對兩個孩子的驚恐一臉莫名其妙,「你倆怎麼了?我就是起夜,看你被子掉了,順手撿一下。」
任小名瞪著他,一言不發。
「你這孩子,腿摔傷了怎麼腦袋還摔神經了?」袁叔叔無奈地站起來,「行,我不給你撿了,你倆趕緊睡覺去。」
袁叔叔回了卧室,門關上了,剛剛的幾分鐘就像夢遊一樣。任小飛把她從地上扶回沙發,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撿起來給她蓋上。
任小名不知道她弟懂不懂,但她直覺覺得不對勁,又不知道怎麼跟她弟解釋。她枯坐在那裡熬到天亮,她媽晚上才會回來,而袁叔叔早上也照常出門,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你說什麼?你再跟我說一遍。」
她媽晚上回來問她的時候,袁叔叔也在旁邊,一邊幫她媽處理剛買的魚,一邊慈祥地說,「這大冷天的,我就給她撿個被子,孩子可能最近神經緊張,加上養傷,情緒也不好,你別怪她了。一會兒燉魚湯,我來。」他手裡的刀一下一下地刮著那條魚,細碎的鱗片迸濺出來,魚艱難地蹦躂兩下,在砧板上不動彈了。
任小名沒有再說第二遍,她只是警惕地審視著她媽臉上每一絲神情。她發覺自己又陷入了那種奇怪的詛咒,就像當年她說她帶弟弟去上廁所了但爸媽不相信她一樣,在那幾分鐘里發生的事情,只有她自己以為真實發生了,其餘所有人都不相信。
那天晚上都睡下了,任小飛悄悄打開小卧室的門,看到任小名沒開燈窩在沙發里發獃。看他出來,她面無表情地拍了拍身邊的被子,他就踅摸過來坐到她旁邊,黑暗中姐弟倆並排坐著,誰都沒說話。
過了很久,任小飛小心地問了一句,「姐,你是不是不開心?」
任小名沒應聲。
「我現在覺得,你要是跟人私奔了,也挺好。」他又說。
任小名哭笑不得,這想一出換一出的,真就還是個小孩。
「你在家裡不開心,那還不如跟人私奔呢。」他說,就像委屈的是他似的。
「我私奔了,你怎麼辦?」她故意說,「以後媽發脾氣的時候不能揍我了,該揍你了。」
她不是沒想過。倒不是私奔,她擔心自己以後去念大學了,弟弟狀況不好的時候,她媽都制不住他,他最聽姐姐的話。
「沒關係的,」他說,「你走就好了,不用管我。」
「你怎麼變得這麼懂事了?」她說,「你可不知道,小的時候,爸媽都說我沒帶你去上廁所,所以你才生病的,我怎麼辯解他們都不信。就像今天一樣。」
她看了他一眼,「其實呢,我那時候本來沒什麼可辯解的,明明就是我沒帶你去廁所。他們罵得一點錯都沒有。我想,媽今天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才會相信袁叔叔,不相信我。」
「不是的。」任小飛說,「我什麼時候都相信你。」
她就笑,「你相信我有什麼用?從小到大都是我保護你,你相信我,也保護不了我。」
「可以的,」任小飛一下子從沙發里坐起來,「如果他再碰你,我就去拿刀砍他。」
「胡說八道!」任小名嚇了一跳,拿枕頭打他,「你敢拿刀,看我不揍死你!我說了多少遍了,你連廚房都不許進!」
任小飛就又蔫了。「好吧,不拿就不拿……」他琢磨著,「那你那個,跟你私奔那個,他能保護你嗎?」
「……」她一時語塞。
突然他不知道又想起哪出,一骨碌站起來,進了小卧室,沒一會兒抱著自己的被子枕頭出來,往沙發上一扔。
「你去屋裡睡吧,你腿好之前,我睡這兒。」他說。
她進了屋,把門鎖上,聽著他趿拉著拖鞋的腳步聲,窩到沙發上的聲音,然後家裡便安靜下來。她單腳蹦了兩下到床邊坐下,擰開床頭的小檯燈,有點不習慣,順手四處翻了翻,發現床墊和床架的縫隙塞著幾張疊起來的紙。
雖然是弟弟的隱私,但她作為姐姐,還是要注意一下病人的心理狀況,她強行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好奇地翻開。好幾張紙上都是亂七八糟的字跡和圖畫,什麼都看不懂,沒有任何意義,可能就是他閑來無聊瞎畫的,只好一一按原樣塞回去,看到最後一張,發現是一個潦草的畫像,雖然旁邊也寫滿了無意義的塗鴉,看不太清楚,但她還是認出了這畫的是一個女孩。畫功不好,既丑又稚嫩,但特徵很明顯,很長的頭髮,戴著一個發箍,一件橫條紋的帶領的上衣。
就是那晚柏庶到家裡來找她時的樣子。
任小名嚇了一跳,連忙把紙疊起來塞回去,蓋被子躺下。
她不敢問她弟,偷偷地在心裡告訴自己什麼都沒看見過,但裝作不知道也太難了。在這個方寸大的家裡,焦慮,恐懼,壓抑,糾結,各種情緒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輾轉反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還夢見了一棵特別特別高的樹,比柏庶本子里畫的那棵還要高,比地理書上講的全世界最高的樹還要高,她拚命往上爬,四周卻是不見五指的黑暗,有個聲音告訴她,只要爬得高了,就能看見光了,但她一直爬都爬不到頂,仰頭還是一片黑暗,她一下子打了個冷戰,覺得是不是爬錯了方向,她以為在往天上爬,實際通往深不見底的地底,手腳一哆嗦便踩空了,陡然往下墜落,驚醒才發現自己一直用被子蒙著頭,天色早已大亮。
整個假期她就一直住在她弟的小房間里,一個字也沒提過床墊下的秘密。傷好開學之前,她媽答應她以後周末也住校,不用回家了,還把抽屜里自己不用的舊手機給了她,讓她每天給她媽發信息報平安。
「你不怕我聯繫別人了?」她不解地問。
她媽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複雜,她也看不懂。「我攔著你你就不聯繫了?」她媽說。
她當時沒吭聲。但她後來真聯繫了,用那箇舊手機給何宇穹家打了電話。
「我們不要見面了吧。」她說,「不是永遠不見面了,是高考前。我們都好好學習吧,等高考完,我就去找你。」
「好。」何宇穹在電話那頭說。
他保護不了她,她媽,她弟,誰都保護不了她。有時候她想,自己要是早點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
她一直覺得她媽不明白。在她印象里,她媽一直處於「找一個適合結婚的對象,結婚,然後過幾年又離婚」的循環里,永遠在尋求婚姻和丈夫的保護,對於她,她媽也堅持認為要找一個合格的人來「保護」她,小時候的何宇穹不合格,後來的劉卓第就很合格。當然,如果劉卓第能夠無條件接納她的家庭和她當「寄生蟲」的弟弟,那就更合格了,但她又憑什麼這樣要求人家?
安撫了她媽的當天,任小名以為就沒事了,正準備出發去找梁宜,她媽又急火火地打來電話。以為任小飛只是把自己關房間里看手機,她媽進去才看到他情緒不對,東西扔得滿屋都是,電暖氣和風扇一起開著,還拿記號筆在自己胳膊腿身上寫滿了字。她媽跟他說話,他也不理。
在小心翼翼照顧他的日子裡,這樣的時刻總是最無能為力的,明知道他沒停葯,明知道他不能控制情緒,要提防他傷害自己或者傷害別人,就像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下來的另一隻靴子,沉重地懸在生活里,時時警醒她們跟別的正常家庭不一樣。她在國外的那些年,她媽一個人也不知怎樣熬過來的,還好她媽說楊叔叔人很好,生活中幫了她很多。不過她媽所謂的「人很好」是如何定義,她也不清楚。當年她媽也說袁叔叔人很好,所以才不相信她吧。
長大後她回想起當年的事,始終想給自己洗腦,因為袁叔叔有市裡的房子,戶口,有錢給弟弟看病,所以她媽即使明白真相,也不想放棄現有的生活,便只能放棄她。她給自己找了很多證據,她媽不是同意她周末住校了嗎,不是給她手機了嗎,何況她讀大學的第二年,她媽就跟袁叔叔離婚了。她媽還是相信她的吧,雖然她從來不想親自去確認。
留在她和劉卓第的家裡也是氣鬱,又擔心任小飛,她就跟梁宜敲定了訴訟的事之後,直接啟程回了家。也不僅是為了任小飛,她還記著她媽遺囑里那個陌生人,決心要儘快查出真相。
「你倆說偷的那什麼東西,解決了嗎?」一進門她媽就跟在後面一個勁地問。
「沒解決,資料我都鎖保險柜了。」她說。
「那你倆沒和好?」她媽繼續追問。
「和好和好,為什麼一定要和了才算好?」她不耐煩地反問,「照我看,分了才算好。」
任小飛房間門開著,她媽擔心他的時候從來不讓他關門。他在電腦前打遊戲,側對著門,一聲不吭,身上還滿是他自己瞎劃的痕迹。
「你上次說他吃的那個葯,我忘了,你是不是拍過照來著,手機里還有嗎?我看看。」
「有,我找找。」她媽拿過手機,在相冊里翻到照片,任小名順手接過,「我發我自己手機上。你給我倒杯水吧,渴了。」
趁她媽去倒水的時候,任小名發了照片,迅速地在微信和電話通訊錄里分別搜索了「文毓秀」三個字,沒有結果。但電話通訊錄里,確實有一個聯繫人名字是「文」。搜這個人的來往信息記錄,什麼都沒有。
會不會就是這個人?任小名掏出自己手機拍了照,不動聲色地說,「好了,你手機我放茶几上了。」
說了半天話,任小飛才回過頭來,看了他姐一眼,又轉過去。趁他打遊戲的空隙,任小名就走過來,也沒說別的,問,「今天幾號?」
任小飛抬頭,「幹嘛?」
「我問你今天幾號呢。」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任小名拍拍他肩膀,眼神里逐漸浮起笑意。任小飛在她的注視之下,緊繃的神情也逐漸放鬆下來。
「是你最喜歡的日子吧。」她笑眯眯地說。
混進管理不嚴的學校,根本就不需要混,大搖大擺走進去就可以了。開學的前一天下午,柏庶和任小名約好回了鎮上中學,學校空無一人,她們從一樓逛到五樓,走廊盡頭還像以前一樣敞著那扇壞了鎖的門,裡面堆的雜物都幾乎原封未動。活動室里沒有人,可能是一個假期都沒人進來過的緣故,到處都浮著一層灰,光線從髒兮兮的窗子透進來,空氣中都是細微的塵土。
柏庶走過去打開窗,陽光帶著寒意撲進來,吹得人精神瞬間抖擻。兩個人聊起以前下午在這裡的快樂偷閑時光和那些從周老師那裡聽來的故事,心情好了許多。
「帶了嗎?」柏庶問。任小名就把那個小本子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她。她在窗邊摞在一起的破損桌椅上坐下來,拿出筆,翻開新的一頁,認真地塗畫起來。
「我們老師說,如果我這兩年能一直保持年級前五十名,不,最好是前三十名,那就可以沖一衝。」柏庶一邊畫一邊說。
任小名羨慕地嘆了一口氣。分了文理之後,柏庶還是在實驗班,她在普通班,因為腿傷,她都還沒見過新班主任的面。「我是沒什麼希望了。」她有些失落地說,「我就想能熬過高考,有個大學念,就很知足了。」
「你為什麼要選理?」柏庶問,「雖然之前他們都說,女生學文好一點,但是我仔細想過,覺得其實分人。像你這樣有偏科的,比如你物理不好,應該避開劣勢,你應該學文。對不偏科的人來說,不管是都好,還是都差,學文學理沒大區別。」她一邊繼續畫,一邊認真地分析,「你學理,如果物理還是偏科,會拖你後腿的。」
「我學文也偏科呀,」任小名也思索著,「我地理不好。」
「地理很容易的,很有趣,我幫你。」柏庶說。
「你實驗班的尖子生,哪能浪費時間幫我。」任小名說。
「根本就不是浪費時間,你想,咱們中考前在這兒浪費的時間,多開心呀。」柏庶抬起頭,難得地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說道。
任小名就也笑了,「現在好累啊,好懷念以前輕鬆的時候。你說上了大學,會不會好?」
「當然會。」柏庶說,「去哪兒都比在這小破地方好。」
話音未落,周老師抱著教案推開門,「誰在嫌棄我們這小破地方呢?」
兩個女孩看到周老師,眼神都亮起來。
「怎麼樣,兩個小姑娘,高中好玩嗎?今天想起回來啦?」周老師也跟她們一樣,揀了個破椅子坐下。
她倆對視一眼,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會說了。
「一點都不好玩,」任小名說,「育才可沒有周老師你這樣的老師。」
周老師就笑了。「那當然,育才的老師都是很優秀的,我比不上。我啊,陪你們走的路已經走完了,以後也幫不了你們什麼。」
她說著,看到了柏庶筆下畫的那棵樹,柏庶就拿過來。「周老師,你說,我這棵樹會不會活很久?」
「為什麼不會呢,這是你的樹,你希望它活多久,它就會活多久。」
「是嗎?」柏庶若有所思地問,「那如果,這棵樹從一開始就是從別的地方移植過來的,它水土不服,還能活那麼久嗎?」
周老師微笑著看看她,指了指她的筆下,「它都已經長這麼高了,你給了它土壤,水分,陽光,它已經適應了現在的樣子,你只要陪著它一直生長下去就好了,不要小瞧它。」
「我們育才有一條路,兩邊都是梧桐,但是秋冬會落葉落得特別多。一棵樹要落多少次葉才會死掉?」柏庶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個勁地揪著樹的問題不放,像以前那個愛問稀奇古怪問題的小女孩一樣。
「我也不確定,應該會落很多很多次吧,」周老師說,「不過,就算那條路上的梧桐死掉了,你筆下的這棵不會,你想它活著,它就一直活著,永遠都不會死掉了。」
周老師和柏庶非要討論樹的問題,任小名覺得費解,就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看到周老師的教案里,夾著一摞作文紙,還是那篇亘古不變的《我的理想》。她就又覺得自己卑微地矮了一截。像她這樣沒頭蒼蠅一樣的人,可能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不會憑空生出什麼理想的,就那麼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不像柏庶,連討論莫名其妙的無意義問題都像帶著光環一樣。
「你說呢?」周老師和柏庶突然一齊看向任小名,她在走神,不知道她倆說了什麼,一頭霧水。
「周老師說你以前寫作文寫得很好。」柏庶說,「我也覺得你文科其實挺好的,會學得更輕鬆。你說呢?」
還好周老師給她留了一分面子,沒當著柏庶的面說她以前作文寫的什麼理想,否則她就真想直接從五樓跳下去了。
「你不是說過嘛,以後想成為周老師這樣的人,講很多有趣的故事,說不定你真的適合學文科呢。」柏庶說,「我看過你上學期成績單,文科不偏科,你說你地理不好,其實沒差太多,和你的物理相比就更不差。」
她從來就沒有認真想過自己適合什麼,光是在夾縫中生存已經快讓她精疲力盡了,也沒有人會設身處地為她提什麼建議,而面前這兩個亦師亦友的人,才讓她覺得是真心在為她規劃一步一個腳印的未來。
那天她們一直聊到傍晚,一起走出教學樓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沉。周老師在校門口停下腳步,看著兩個女孩手拉手往前走。她倆難得在學習的壓力之下放鬆一下午,心頭的陰霾暫時一掃而空,腳步也輕快了,甚至想迎著夕陽跑起來,似乎這樣就可以更快地到達想要的未來。
「早點回家!注意安全。」周老師沖她倆揮揮手。
「老師你也早點回家哦!」她倆一邊跑回頭招手,「我們考上大學之後回來看你!」
或許每一批學生對喜愛的老師都是這麼說的,不過大家畢業了也就畢業了,並沒有人真的回去。任小名不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但有時也禁不住遺憾,年少時期的很多面孔在不覺間已經見過了人生最後一面,再試圖回憶時,便連曾經熟稔的細枝末節都不認識了。
她在家裡借著陪弟弟的名義,翻了很多留存的老舊物品,實際上只是佯裝梳理思路,想著怎樣窺探她媽不肯告訴她的秘密。她順手找出了一些老照片,有一張是初中畢業時學校給拍的,每個畢業生都有張珍貴的單人照。任小名那時還是穿著改過的舊衣服,邋邋遢遢的,但笑得特別開心,那是中考前拍的,她還不知道她即將考砸然後度過一個百般焦慮的暑假。她印象里應該還有一張畢業生集體照,裡面有全年級的同學和老師,但她翻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她以為自己記憶出現偏差了,正在疑惑,任小飛在後面拍了她一下,把她嚇了一跳。
他把胳膊腿上那些劃得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洗掉了,換了件乾淨衣服,又回到了人畜無害的樣子。
「姐,走吧。」他說。
任小名起身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想讓我回來陪你過生日吧。」
任小飛平日里沉默孤僻,沒有什麼愛好,生活就是平靜的一潭死水,但姐弟倆唯一達成一致的小約定,就是每年陪他過生日,她在國外回不來的那段時間,他每年都要大鬧一次。
其實小時候他生病後,媽就不給他過生日了,捎帶著把她生日也忘了。這個傳統還是任小名讀高一那年恢復的,但是瞞著她媽,因為她媽不願意她帶弟弟出去,怕小孩子鬧起來瘋起來沒個數,即使她媽帶姐弟倆出去的次數也少得可憐。
開學以後,任小名就轉了班,從理科的普通班轉到了唯一的一個文科班。一方面她聽進去了柏庶的建議,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們班總有幾個在學習之餘熱愛八卦的同學沒事愛問她私奔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摔斷腿的,問來問去把她問煩了。
柏庶進門之前,任小名和弟弟在吵架。周末大人不在,任小名想在家寫作業,任小飛說他要出門,她問他幹什麼去,他又不說,任小名說跟他去,他又不讓,正在僵持不下。聽見柏庶一敲門,任小飛迅速地噤了聲,一溜煙進房間,關了門不出來了。
「你不用理他,他一陣一陣的,過會兒就好了。」任小名說。
她把柏庶帶來的書艱難地堆在自己的沙發旁邊和小桌底下,無意間掃到桌上的日曆,愣了一下,她才想起來今天是任小飛的生日。她媽沒想起來,她也沒想起來,滿腦子只有轉班之後的第一次月考。
她敲了敲卧室門,「任小飛,」她叫,「你出來不出來?」
裡面沒聲,熊孩子肯定在生悶氣。
「你出來吧,我們今天出去玩,不告訴媽。」她說。
裡面還是沒聲,突然門開了,任小飛問,「真的假的?」
其實任小名挺害怕,她媽要是知道她偷摸把弟弟帶出門玩,肯定回來是一頓揍。她叫著柏庶一起,拿出從牙縫裡攢下的零花錢,三個人去了市裡唯一的一個遊樂場,遊樂場很大,雖然很老舊了,普通的旋轉木馬,碰碰車,還有那些叫不上來名字轉來轉去的東西,倒也齊全,足以讓他們開懷大笑。
「你不是說你弟弟生病老發脾氣嗎,」柏庶趁任小飛還沒從碰碰車上下來,悄悄跟任小名說,「我沒覺得啊,感覺他是個挺聽話挺懂事的小孩。」
任小名就笑,「一會你當他面誇他,他會很高興的。」
等任小飛從碰碰車上下來,任小名就拿起一個泡泡機吹出泡泡,柏庶拿一個棒棒糖遞給他,對他說,「生日快樂。」
任小飛接過柏庶手裡的棒棒糖,臉都紅了。
姐弟倆那天配合默契,她媽晚上回家,根本就沒發現任何端倪。晚上任小名收拾第二天回學校帶的東西,看任小飛過來,就問他,「所以你今天想自己偷偷出去,到底是要幹嘛?」
任小飛囁嚅了半天,答非所問地說,「姐,我今天好開心。」
任小名哭笑不得,只好說,「開心就好。聽說以後咱們這兒還會開更大的主題公園,到時我想辦法帶你去。」
「姐,」他問,「柏庶姐姐會和你一樣,將來也去很遠的地方念大學嗎?」
「……會。」她只好回答,「她成績比我好多了,說不定可以上清華北大。」
「哦。」他點了點頭。
任小名就拍了拍他的頭,「行啦,小屁孩,別瞎想了,姐跟你保證,以後你每一個生日,我都陪你去遊樂場,好不好?」
「……遊樂場是好玩,但我不想每年去遊樂場。」他有些委屈地說,「我也想長大。」
說歸說,後來的每年生日,任小名還是會帶他去遊樂場。去國外的那幾年,她會錄不同地方的遊樂場視頻給他看,權且當作沒有缺席。
現在的遊樂場早已不是他們小時候的樣子,兩個三十來歲的人,排在一群小孩中間,在遊樂場的哪個角落都顯得突兀,不過兩個人安之若素,想玩什麼玩什麼,除了礙於他身體狀況不能玩的跳樓機過山車之類的,其他都任他玩,她無條件奉陪,就像回到了姐弟倆相互依賴的小時候。
只是他再也不會問柏庶姐姐去了哪裡,她也不會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