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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同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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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什麼樣的兩個人可以一直互相扶持走下去?」

任小名本來打算裝死,打電話也不接,問她也不承認,但她媽還是不停地打,看她真的不接,氣得發來簡訊。

「你的賬我晚點再跟你算。」她媽說,「小飛不知道哪去了,我找了他一下午了。」

任小名嚇得趕緊把電話打回去。

「他應該是拿手機了,我在家沒找著手機,」她媽倒也顧不上審問任小名,「我給他一直打他也不回,急死我了,給你打你也不回!」

任小名也顧不上自己,就問,「學校問了嗎?他常去的地方呢?他愛吃那家餛飩?都去問過嗎?」

「問過了,」她媽說,「他不是從來都不愛去人多的地方嗎,我都去問過了,沒有啊……你說我要不要去派出所啊?人找不著,又不接電話,我怕警察說咱們大驚小怪,但是……」

任小名問,「他這兩天有什麼事嗎?平時都干點什麼?」

「也沒幹什麼啊,還和以前一樣,就是不愛去上學,我怕他逆反,也不敢勸他。……啊,還有就是把你之前給他帶回來的那些書都拆了看了,我昨天晚上半夜起來看到他,還點燈熬油在那看,我讓他睡覺也不睡……」

「他看的什麼書?」任小名問,「你到他桌上看看。」

還是任小名提醒了她媽,任小飛桌上放著本書,還夾著書籤,名字叫《少年維特的煩惱》,她媽也不知道是講什麼的。但後來她媽去了鎮上唯一的一家新華書店,書店已經快關門下班了,任小飛還坐在二樓角落裡低頭看書,被他媽叫醒拽回了家。

「你給他看的都是些什麼書?」她媽回到家就打電話問任小名,看任小飛關著門,不敢大聲說話,怕被他聽到,「別讓他看亂七八糟的,他本來就成天在家待著容易胡思亂想,你能不能別再瞎教他?」

他被他媽帶回家後,任小名問他不聲不響跑到書店幹嘛去,為什麼不接電話。他無辜地回答,「我看了那本書,想去找找作者的別的書,就去了。手機靜音了沒聽見。」

「我怎麼瞎教他了?他就算不愛上學,將來也總得找活兒干吧?在家待著也是待著,能看點書不挺好的?何況他平時都不願意出門,自己還能去書店了,這是好事啊。」任小名辯解道。

「你省省吧。」她媽說,「你的賬我還沒算呢。」

任小名一下就啞口無言。

「你怎麼回事?長本事了?你到底住沒住在宿舍?你在哪呢?」熟悉的連珠炮審問襲來。

此刻她正坐在床邊,床頭亮著一盞小檯燈,床邊桌上攤開著她的精讀課作業。床架和檯燈都是何宇穹跑二手傢具市場淘來的,本來還想搞一把椅子,但是發現椅子根本沒地方擺,擺了的話房間里連轉身都轉不開,索性放棄,只能把桌子靠近床邊,把床當椅子。他們扔掉了全是灰塵的發霉的地毯,但抵禦不住地下的寒氣,只能穿上厚厚的襪子和毛絨拖鞋,或者一回來就窩進床上。「天氣馬上就暖和了。」每次在凍得瘮人的公共洗手間洗漱的時候她都這樣安慰自己。

何宇穹去洗漱了,她明天精讀課的作業還沒寫完,但已經開始眼皮打架,實在不想在這個睏倦的夜晚跟她媽吵架,當然也是怕隔音不好被旁邊房間的陌生人聽到。

「媽,我以後再跟你解釋。」她只得說,「我自己心裡有數,你就先別問了。」

她媽停了一會,問,「是不是那個何宇穹?」

果然她媽還是最了解她。任小名不想否認,但也不想又激得她媽說些情緒激動的話,只好說,「媽,我不是說了嗎,我以後再跟你解釋。等放假回去我跟你解釋,好不好?你就信我這一回行嗎?」

「那孩子跑去北京了?」她媽根本不聽她打馬虎眼,一個勁地追問,「還真是賊心不改,他不念書了?他考沒考上大學啊?敢情你一直都瞞著我跟他偷偷來往是吧?行啊,這下長大了,以前私奔不成,現在直接住一塊了是吧?」

何宇穹洗漱回來,一進屋就聽到任小名手機里傳出來清清楚楚的聲音,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任小名沖他搖搖頭表示沒事。但她怕她媽又說出什麼更難聽的話來,不想讓何宇穹在旁邊聽見,就說,「媽,我明天的作業還沒寫完,我不說了。任小飛要是有什麼事,你第一時間告訴我。沒別的事,我掛了。」然後果斷地掛斷了電話,她媽又打來,被她給靜音了。

「這樣也不好吧。」何宇穹在她身邊坐下,憂心忡忡地說,「你遲早要跟她好好說的。以後……我們也不能真的像做賊一樣。」他努了努嘴,往門外使了個眼色。

任小名知道他指的是隔壁住著的一對情侶,兩人都是初中沒念完就出來打工了,也是瞞著父母家裡的反對跑出來的。女孩比任小名還小兩歲,在洗漱的時候遇到,聽說任小名是旁邊大學的,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大學生你為什麼要住在這裡!」她天真地叫起來,「你們的宿舍樓不是那棟白色的很漂亮的十層樓嗎?我路過見到的,聽說條件特別好,你為什麼要住這裡啊?」

任小名尷尬地笑了笑,示意她小點聲。不知道為什麼,住在地下之後,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她是旁邊的大學生了,不知道是她給大學丟臉,還是大學讓她更丟臉。

住在地下之後,她才發現,人和人臉上的神色是不一樣的,這條暗無天日的走廊里充滿了陳年的灰塵和酸腐的潮氣,而長久住在這裡的人,也像是鹹菜缸里的鹹菜,被腌入了味,漸漸地面目也變成青黃的菜色,連呼吸都帶著潮氣的酸腐,就像小說里經年不見日光的吸血鬼一樣。而每當她回到學校里,看到的那些走在路上的和她一樣的大學生,他們步履如飛地穿行在太陽底下,眉宇間洋溢著精氣神,說話吐字響亮而清晰,看人的時候眼睛顧盼神飛,聊天的時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彷彿所有未來都已盡在掌握。她一開始沒有意識到自己和他們為什麼不一樣,直到在精讀課上老師幾次點她起來發言都說她說話像蚊子叫,嘴巴也張不開,明明平時說話挺正常的,一在人前正經說話就哆嗦。在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問她是不是沒吃早飯,跑個步打個球畏手畏腳的,說她這個樣子大學生體測都過不了關,但她其實是因為沒有買運動內衣,舊的運動短褲跑起來會走光。在去做兼職的時候教的小學生問她,姐姐你的褲子上為什麼有一塊髒東西,那是她沒發現衣服沒徹底晾乾就收起來之後留下的霉斑。

「不會啊。」她故作輕鬆地跟何宇穹說,「我們跟他們不一樣。」她指指門外。「我們的家長以後不會反對的,我們很快就能換更好的工作,不會一直住在這裡的。等攢下錢,我們就搬到好一點的地方去。就算不能好一點,至少也搬到地上去,有窗,有陽光。」

「你可以住在宿舍的。」何宇穹嘆口氣。「都是因為我來了,你才委屈跟我住在這樣的地方。」

「你不也是為了工作賺錢嘛。」任小名安慰他,「這才幾個月呀?才剛剛開始。別心急,以後會好的。」

好在天氣轉暖了,短暫的春日很快被炎熱乾燥的漫長夏季取代,地下室終於不再凍得人手腳冰涼,除了偶爾從地面滲下來的雨水之外也沒什麼讓人難以忍受的事。任小名她媽這一回是真的生她氣了,不再給她打電話,連她發過去報平安的簡訊都不回。任小名偷偷問她弟,她弟說,她媽在家裡哭了好幾天,罵她沒出息。

「她說,要不是因為我攔著,她要去北京打斷你的腿。」她弟說。

既然她媽還沒來打斷她的腿,那就得過一天是一天。她努力讓自己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變得和別人一樣,跟選修課的同學一起每周末去英語角找人聊天練口語,跟室友去電影社團看電影,還進了學校的學生會,雖然對她來說沒什麼意義,但至少能最大限度地跟不同學院不同年級的同學多交流。

天氣暖了之後,西門外那條路就成了大學生們最常光顧的小吃一條街,不僅有各種燒烤奶茶麻辣燙,還有琳琅滿目的賣各種東西的小攤。有時任小名和同學下了課,有人提議去小吃街吃宵夜,或是逛街買點小玩意,她都以最近生活費沒了為由避開,但總不合群也不太好,那天室友們說小吃街上新開了一家奶茶店,一定要去嘗嘗,正好趕上下課,任小名回去也順路,就只好跟著她們去了。

奶茶店新開業有優惠,排了好長的隊,大部分都是附近的大學生。她們幾個一邊說說笑笑等著排隊,一邊東張西望。有個女生注意到旁邊不遠的小攤上有花花綠綠的手機殼和掛飾,就跟她們說,「幫我占著,我要去看看。」

她三步兩步跳到攤位旁邊,開始挑喜歡的手機殼。任小名沒太參與她們的聊天,一直在低頭看手機,周六上午的兼職和她們院里的一個活動撞車了,她正在跟行政溝通看能不能調時間。

「你們過來看,哎,小君,這有你喜歡的龍貓哎,好可愛,你要不要買?」女孩在攤位前抬頭沖她們喊。

「任小名,那你幫我們占著哈,我們過去看一下。」另外兩個女生也忍不住跑了過去,只剩下任小名一個人一邊排著四個人的奶茶一邊低頭看手機。

好不容易排到了,任小名按她們幾個點的單,提了四杯奶茶出來,那三個室友還在攤位前頭挨著頭挑掛件,一看奶茶來了,立刻擁到任小名跟前分奶茶。

「這個冰的是我的。」

「這個是我的。」

「那個是任小名的,你拿錯了。」

任小名正在給她們遞奶茶,無意間瞄到面前攤位上正把被翻亂的手機殼一一歸位的人,他一抬頭,跟任小名眼神對了個正著。

「何宇穹?」

跟何宇穹在攤位前面面相覷。天氣熱,奶茶的冰化得快,杯子上的水珠順著手臂流下來,她也沒注意到。同學遞給她一張紙巾,才發現她神情尷尬。

「怎麼了?」女生問,轉頭看到何宇穹的表情,「認識啊?」

另一個女生在宿舍樓下遇到過何宇穹等任小名,認了出來,就說,「哎,你不是任小名的男朋友嘛!」

另兩個女生好奇地睜大眼睛。

「啊,你就是任小名的男朋友?」

「之前沒見過你哎,沒想到今天在這兒見到!」

「你一直在小吃街上擺攤嗎?怎麼今天才見到呀!」

「那打折不?」女生指著一個龍貓的手機掛件,問。

何宇穹也沒想到遇見任小名和她同學。入了夏小吃街熱鬧起來之後,旁邊手機櫃檯的大哥和他老婆就過來擺攤了,把平日里賣不出去的手機配件賣一賣,他看能多賺點零花錢,就問大哥平時都在哪兒批發,徵得他老闆同意,也批了一些。他知道任小名今天下課晚,以為能比她先回去,結果賣得沒有他預想的多,一拖就拖到了很晚,也沒想到她會臨時決定跟室友一起過來逛街。

好在他畢竟也是從小到大跟他媽在夜市擺攤混跡過來的,雖然總被他媽說嘴笨不會來事,但這麼尷尬的時刻,還得硬著頭皮化解。他立刻把那個龍貓的手機掛件拿起來,「打折打折,給你抹個零,十塊錢。手機殼帶一個不?帶的話再抹點。」

「真的呀?那我再挑個手機殼。」女生滿意地點點頭,繼續低頭挑起來。

任小名站在一旁,沒說話。

「任小名,你好像沒跟我們說過你男朋友就在這邊擺攤呀。」另外兩個女生好奇地問她,「他哪個學校的呀?是勤工儉學嗎?」

「你之前不是說你們在校外租房子嘛?在附近嗎?哪兒啊?」

任小名莫名覺得臉上發燒,支支吾吾點著頭糊弄過去。好在女生買完了手機殼和掛件,又想去對面的服裝店逛衣服,招呼著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任小名說,「你們去吧。」

「你要在這兒陪你男朋友吧?那我們先走啦。」女生們倒也不介意,就說說笑笑地往街對面去了。

「……你,你跟她們去玩吧。」何宇穹看了看她的臉色,說,「不用在這兒。」

任小名沒說話,在他旁邊坐下來。說是攤位,就是馬路邊上鋪塊布擺東西,何宇穹就直接坐在路邊。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她總去她媽攤位找他,兩個人也是這樣隨地一坐,但今天她坐在他旁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什麼滋味。

又有路過的人問手機殼多少錢,何宇穹說十五塊。

「太貴了,抹個零吧,十塊我就拿了。」那人說。

任小名下意識就抬頭說,「十五塊最低了!進貨都不止這個錢,抹個零我們還掙不掙了啊?」

語氣有點沖,那人愣了一下,不滿地翻了個白眼,「什麼態度?」隨手把手機殼往攤位一扔就走了。

何宇穹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那個,我沒先跟你商量,就到這來了……你沒生氣吧?」他問。

任小名搖搖頭。看他熱得滿臉是汗,她就把手裡那杯冰奶茶遞給他,找紙巾給他擦汗。

「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你丟臉了?」何宇穹問,「要不,我以後換個遠一點的地方,就不會被你同學看見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小時候他在他媽攤位上寫作業的那些日子,也是躲躲藏藏的,穿著他媽賣剩下的尾貨,生怕被跟家長來逛夜市的同學看見。每次他心裡都一肚子氣,卻又不能拒絕,也不能直說丟人,因為會被他媽罵。

他的女朋友已經那麼委屈地跟他住在地下室了,他不想讓她在同學面前丟人。

「不會啊。」任小名笑笑說,「夏天這條街全都是我們學校過來吃飯逛街的學生,人流量大,這些小玩意肯定比你那櫃檯好賣。等我下次跟我同學說,讓他們有需要都到你這兒來買,你可千萬別換地方哈,要不然找不到了。」

她到底還是心疼何宇穹辛苦,他下了班就趁人多過來擺攤,經常晚飯都沒有時間吃,她從學校過來就順路在食堂給他打包一份飯,他在一旁吃,她就幫他看攤,就像他們初中那時候一樣。一直到深夜,小吃街上人都走了,兩個人才腰酸背痛地收攤,在路口總能遇上一個賣涼皮的老奶奶,兩人買一碗涼皮當宵夜,吃完後手拉著手回家。

夏天的晚上熱得睡不著,他們淘來的一台舊風扇雖然能用,但是轉頭的功能有點壞了,轉一會兒就像哪裡卡住一樣不轉了,非得伸腳去踹它腦袋一下才肯繼續轉。兩個人癱在涼席上,誰都不願意伸腳去夠,你推我我推你,推得身下全是黏膩的汗水,也沒了睡意。

「今天行政問我想不想去教大課。」任小名閉著眼睛說,「課時費每小時多20塊錢呢,以後還能漲。」

「唔。」何宇穹應了一聲。

「但是大課就要換成周末兩個下午了。」她說,「我周末有學生會的活動,還有我們院的專題講座,要是每周末都錯過的話,就太可惜了。」

「唔。」

「……都是請來的很有名的教授,北外的,復旦的……就只來一次。上周末來的那位老師,我們現在在上的西方文學那門課教材就是他編的,他還有一本書叫,什麼來著,我那天在圖書館沒借到,等下周……」

任小名說著說著,扭頭看何宇穹,他已經不聲不響地睡著了。暗薄的月光從那扇狹窄的窗外落下來,照在他臉上,她看到他的眉頭緊緊地皺著,頰邊還有未乾的汗。

她就嘆了一口氣,伸腳過去踹了風扇一腳,風扇遲鈍地動了一下,就又開始轉頭吹起來。

「……我還是不上大課了吧。」她重又躺下來,自言自語道。

雖然每個周末都要急匆匆地從兼職的教培機構趕回學校不落下和同學們一起的活動,但她也樂在其中,覺得自己融入得很好,既賺了零花錢,又幾乎沒有耽誤課程,甚至她第一學年的學分績也不差,輔導員這幾天讓她寫份申請,可以申請院里的獎學金,她聽到這個好消息簡直要蹦起來。輔導員知道她在校外做兼職,對她也挺照顧,告訴她寫申請的時候多寫點積极參与學校各種活動一類的話,又有學分績板上釘釘,至少拿個三等獎學金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期末考完最後一門試,任小名她們班說要一起出去聚餐,地點定在西門外的一家自助,放在平時,她是捨不得跟同學出去吃那麼貴的飯,但想想一學年也就這一次,輔導員也去,即使心疼錢也咬牙跟著去了。

時值傍晚,一行人說說笑笑地剛出了校門口,就看到小吃街路口鬧哄哄地在吵架,幾個人穿著城管的制服,站在寫著城管執法字樣的車前,正被人圍住爭執不下,車旁邊散落著好多東西,都是小吃街上有人賣的吃的和用的,應該是城管收了攤然後跟擺攤的爭執起來了。任小名正跟在同學身後往前走,沒想到她一個室友突然驚訝地叫道,「哎,那個不是任小名的男朋友嗎?」

任小名一愣,抬頭看去,人群里扯著城管面紅耳赤地理論著什麼的果然是何宇穹。他和周圍幾個被收了攤的攤主一樣,都在說什麼辦了許可證還是經營證的,城管無權收他們的攤,但城管並沒有想聽他們的解釋,只想走人,被他們纏住了不放,堵在小吃街路口最顯眼的地方,所有路過的人都不得不因為交通擁堵停下來觀望。

她室友一喊,大家都注意到了,紛紛向任小名投來疑惑的目光。連輔導員都猶豫地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任小名,「你的男朋友?」又看看那邊城管和人群,「哪個啊?」

這一瞬間,任小名的心裡有兩個分裂出來的小人在瘋狂撕打,一個想大大方方地跟同學們說那是我男朋友,一個瘋狂地裝聾作啞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何宇穹並沒有看見任小名,他這陣子擺攤一直相安無事,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城管就突然過來檢查,還說他們缺少一個什麼經營證明,明明之前他沒見別人辦過。補辦就補辦,讓走人也行,強行收攤就太過分了,今天他旁邊是個燒烤攤,地面油膩膩髒兮兮的,他那些手機殼,掛件,貼膜,掉在地上全弄髒了,就不好賣了,眼見著今天一分沒掙還賠了不少。

任小名不記得那天是怎麼跟著同學們去聚餐的,只記得最後買單的時候大家都AA制均攤,善良的輔導員偷偷給她那份墊上了,走之前還跟她說,「生活上有什麼難處,你告訴我,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她百感交集,不知道該感謝輔導員的憐憫還是笑自己的無能。

很快暑假就來了,放假前她得知,獎學金跟她無緣了。她覺得有些奇怪,她知道的兩個得了三等獎學金的是隔壁宿舍的同學,學分績比她低很多,參加的活動也比她少,不知道為什麼她連三等都沒得上。

放假前她去輔導員辦公室開暑期實習的證明,輔導員給她簽字的時候,她實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老師,」她說,「我想問一下,我之前申請了獎學金,那個,您說過……」

「啊,」輔導員也有些尷尬,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小名呀,這個事你理解一下。之前呢,有咱們班同學跟院里反映了一些,你生活上的……嗯,問題。我也大概了解了一下你的情況。雖然呢,我本人對你們的生活不會幹涉,但學校也不會倡導這種……做法,所以,你就理解一下吧。好吧?」

雖然輔導員說得模模糊糊的,任小名不傻,還是理解了,臉瞬間漲得通紅,尷尬得無地自容,接過輔導員簽完字的實習證明,逃也似的從辦公室奪門而出。不然她又能怎麼樣呢?她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她得不到獎學金的理由,但她也沒有辦法去辯解什麼。

那天晚上何宇穹提著半個西瓜回到地下室,看到任小名沒開燈,一個人坐在黑暗裡,風扇也沒開,嚇了一跳。「你坐著幹嘛呢?不熱嗎?」他一邊說一邊擰開風扇開關,踢了一腳。

任小名看到他回來,沒什麼表情,何宇穹把西瓜放到她面前,拿出兩把勺子,遞給她。

她沒吃,只是抬頭看看他,說,「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

「我們不要在小吃街擺攤了。」她說。

印象里那是他們倆第一次吵架。剛買回來的半個西瓜被打翻在地,一開燈就看到鮮紅的汁水濺了滿牆。

「就是我讓你丟人了。是不是?」何宇穹抱著頭坐在牆邊的板凳上,悶聲問。

「我沒有這麼說。」任小名說,「我是說,不要在小吃街擺攤了,至少不要讓我們班同學看到。你不知道她們在背後怎麼說我的,說我跟別人長期在外同居,那天你跟城管爭執,他們都看到了,連我們輔導員都知道了。」

「所以我是別人?」何宇穹問。

「他們又不認識你,他們只能那麼說啊!」任小名說。

「他們說的沒錯啊,就是事實,你覺得丟人了是嗎?」何宇穹說。

「我不是覺得丟人!」任小名站起來,「我是不想因為這種亂七八糟的閑話丟掉獎學金!三等獎學金也有一千塊錢呢!」

「你這不就是覺得丟人嗎?」何宇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你是覺得我賺一千塊很難是嗎?我每天下了班還在外面擺攤連一千塊都賺不了是嗎?」

「那我也是心疼你辛苦啊!」任小名也帶了哭腔,「我不想讓你每天都在外面擺攤到半夜還賺不了幾個錢!一千塊也是錢啊!我以後改去教大課,課時費多一點,也比每天晚上在外面挨蚊子咬強!」

「所以你還是嫌我丟人了。」何宇穹咬著牙,低下頭,「不像你,能在舒舒服服的教室里上個課就把課時費掙了。我害你沒拿到獎學金,你怨我吧。」

「我沒有怨你!」任小名氣得想哭,「你怎麼這麼犟呢?」

「你就是在怨我,只是你自己感覺不到。」何宇穹一字一句地說,「怨我你可以直說。我比不上你那些同學,你怨我也是應該的。你是體面的大學生,可以不用跟我擠在地下室里受委屈,也可以不用跟我在外面擺攤。你應該像他們一樣,不需要像我一樣。」

何宇穹起身收拾了地上四濺的西瓜,然後沉默著出了門,還不忘把垃圾袋收了。任小名聽著他趿拉著拖鞋,把門關上,穿過了門口喧鬧的走廊,還和隔壁正在一邊洗漱一邊打鬧的年輕小情侶打了招呼,然後他的腳步聲就聽不見了。

她無力地坐在床上,腦子裡一片空白,眼睛酸得發麻,但是又累得掉不出眼淚來,這才看到手機一直不停地震,是兼職那邊的行政跟她確認周末上課改了時間。她機械地點開回復了確認。

手機又響了一聲,她低頭去看,發現不是自己的手機,才看到何宇穹的手機落在桌上沒有拿。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屏幕還亮著,是他媽發來的信息。

「那就好。家裡沒事,媽挺好的,你不用擔心。你倆都要按時吃飯按時睡覺。小名女孩子,好好照顧,不要讓人家受委屈。」

她鼻子一酸,終於忍不住哭了。

直到夜深,喧鬧的走廊逐漸安靜下來,何宇穹悄悄地推開門,手裡還提著重新買的半個西瓜。風扇又停了,房間里悶熱得很,任小名趴在桌邊,胳膊下壓著一本翻開的專四辭彙書,已經睡著了。何宇穹踢了一腳風扇,把西瓜放在一邊,過去把任小名手裡捏著的筆拿出來。他在床邊坐下,想起自己手機沒帶,就順手摸起床上的手機。

一打開是沒來得及退出的相冊,何宇穹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又拿錯了,這是任小名的手機。但他沒忍住好奇,順手點開了相冊里最新的一張照片。

是她陪他一起擺攤的時候偷偷拍的他,托著下巴坐在馬路邊發獃,累到眼神獃滯。他點開下一張,還是他,穿著大褲衩叼著牙刷蹲在牆角的插座旁邊研究怎麼才能把接線板從屋角連到床邊桌上來,因為手機總放在門口的小凳上充電特別容易進門絆到。下一張,是她拍的小吃街午夜時分人影寥落的街頭,地上是他們收了一半的攤和旁邊燒烤攤扔下的簽子和垃圾。再下一張,是他們在食堂吃飯,她坐他對面,搞笑的角度看起來他整個臉都要懟進面前的飯碗里。再下一張,還是他,早上賴在床上不起來,她叫他也沒反應,她舉起一隻拖鞋,一起拍進鏡頭裡,作勢要打他。

再下一張,再下一張,全都是他,還有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把手機放回枕頭下面,起身把睡著的任小名抱到床上躺好。她閉著眼睛翻了個身,很快熟練地把腳翹到他腿上,繼續睡了,還不忘迷迷糊糊地指點一句,「熱。風扇。」

後來他倆的手機還是經常拿混,不過還算堅挺一直用了兩年多,直到換得起智能手機之後才棄用,那時任小名的手機已經奄奄一息到充滿電拿下來堅持不過五分鐘就關機了,她趕在手機徹底報廢之前把裡面所有的照片都導進電腦里。用了智能手機再回頭看以前拍的那些照片,像素低到模糊不清,但她還是寶貝一樣收進文件夾里保存好,以後每次換新電腦新硬碟都記著備份。

不過保存歸保存,備份歸備份,她其實後來都沒有再打開看過。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照片突然毫無防備地一張張出現在她眼前,莫名有種不辨年歲的隔世之感。但她並不想傷春悲秋,她和劉卓第早就說好互相不過問過去的事情,保存一些過去的照片並不能成為他為了譏笑污衊她不擇手段的工具,她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或者背叛感情背叛婚姻的事。

「這不就是背叛?」劉卓第振振有詞,「你從來都不提起你那個初戀,還存著猴年馬月拍的破照片,怎麼,不是心裡有鬼是什麼?我說過了,咱們倆本來沒有什麼矛盾,只要一切好商量,誰都不用把事情做絕。但是就這麼點事你一直不鬆口,不管我怎麼說你都非要跟我死磕到底,那就別怪我也把你的醜事翻出來說一說。」

「我哪有醜事?這不過就是你從硬碟里翻出來的陳芝麻爛穀子,有什麼值得說的?跟我們現在有什麼關係?」任小名反駁,「你乾的那些事才讓人噁心吧?我看你是沒什麼辦法可想,開始往我周圍的人身上潑髒水了。你現在就去把那張病歷給我刪了,不要再拿我弟弟的病開玩笑!」

「還你周圍的人,行,你周圍的人是你弟,是你前任,我這個老公你壓根就沒放在眼裡是吧?」劉卓第說,「你再這麼鬧下去,大家都不會好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是你要想清楚!」任小名毫不示弱,「劉卓第,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離婚,是因為你知道你的全部價值有多少是通過利用我得到的。你只是想繼續免費地,無名無分地利用我而已。」這麼多年,她終於說出了這句讓她如鯁在喉的話。「以前我一直覺得,沒有你,我什麼都不是,配不上你。到今天我才明白,沒有我,你也什麼都不是,是你不配。」

話說出口,她突然覺得心裡暢快了許多,甚至沒那麼生氣了,徒留劉卓第在外面跳腳。「任小名,你就是個瘋子!」他暴跳如雷,「你跟你弟,你媽,一樣,你們一家人都是瘋子!」

劉卓第怒氣沖沖離去,陳君航試圖再說些什麼,被劉卓第揪住一併帶走了。

梁宜看了看她,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我有個建議,」她說,「要不,下周你有空的時間,我幫你預約一下醫院?」

「幹什麼?」任小名問。

「……證明你心理健康。」梁宜說,「咱這不是未雨綢繆嗎。他總散布謠言說你有毛病,雖然法官是不會信,但咱們有備無患,證明你沒有毛病,開庭也好說。」

任小名瞪了她一眼,「我本來就沒病。非要沒病的人證明自己沒病,這腦迴路不是有病嗎?」

「……也不需要什麼,就開具一個醫院的心理健康證明就行,以前我給別人打官司的時候也遇到過類似的,比如證明沒整過容啊,沒流過產啊……」

「我不去。」任小名說,「明明是他有毛病,沒那個必要。」

「咱不能跟小人講理啊,」梁宜說,「就是做個萬全的準備,你又沒損失什麼。」

「……」任小名正想說什麼,她自己手機響了,只好接起來。

「你好,」那邊是個陌生的聲音,「請問你是任美艷女士的家屬嗎?」

「是,你是哪位?」任小名疑惑地問。

「我們這邊是XX縣派出所。」那邊說,「任美艷在我們這邊出了點事,需要家屬過來協調處理一下。」

「什麼?什麼縣派出所?」任小名一愣,立刻重複了一遍,看了一眼梁宜,梁宜就點開手機查。任小名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好像確實是那邊的電話。

她前幾天剛剛去尋過人,回來言之鑿鑿告訴她媽,那個叫文毓秀的人已經去世了,她媽還罵她到處亂跑不安全,怎麼轉頭她媽瞞著她不聲不響地自己去了,還進了派出所?

梁宜查了一下電話,小聲說,「好像不是騙子。」

任小名就又問,「我是她女兒。任美艷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大事,」那邊說,「就是跟別人起了一點衝突,她情緒比較激動,暈倒了,看她身份證是外地的,沒有認識的人,手機緊急聯繫人填的是你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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