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和自己的仇恨和解嗎?」
等到任小名真正見到文毓秀,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經過了警察和醫生同意之後,她跟在護士身後,進了文毓秀的病房。由於文毓秀狀況特殊,雖然只是受了外傷,但也給她安排了一間單人的病房,護士說別人也不願意跟她同一間。
任小名進去的時候,文毓秀就安靜地坐在窗邊的床上,脖頸上纏著紗布,她一直望著窗外,看到有人進來,敏銳地回頭看了一眼,又立刻轉頭繼續看著窗外。
剛出來的時候她沒辦法睜眼睛。陽光太刺眼了,白亮白亮的,閉著眼都不管用,刺得她不停地流眼淚。過了好幾天她才適應,睜開眼睛之後,她就趴在窗邊,一眨不眨地盯著窗外看。雖然窗外只是住院部的後院,只能看到院牆裡的一條偶爾有救護車駛過的車道,和院牆外街邊種的一排樹的樹頂,但她看什麼都覺得好看,怎麼看都看不夠。
任小名鼓起勇氣望向她的臉,試圖找到多年以前老師的樣子,站在講台上,流暢地寫板書,溫和地笑著,耐心地回答學生提問的樣子。眼前的文毓秀蒼老了許多,但眉目長相其實和十幾年前應該沒多大變化,可是任小名怎麼找也找不到她印象里周老師的樣子了,彷彿對周老師的一切回憶都蒙上了一層溫柔又美好得不真實的濾鏡,留她在那間破舊的活動室里,和當年的任小名柏庶們一起,沉浸在對大千世界的好奇和幻想中,永遠不需要醒來。
她拖了把椅子,在文毓秀床前坐下。過了幾分鐘,文毓秀彷彿才意識到她來是要跟自己說話的,慢慢地把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審視地看了她一眼。意料之中地,不是一個見到認識的人的眼神。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是我記得你。」任小名只好說。
她今天是瞞著她媽偷偷來的,其實存了些私心。她想,既然她媽和文毓秀是多年前的老友,又有著她媽不願意跟她說的淵源,那她索性趁這個機會趕在她媽前面問個清楚。反正在文毓秀看來,這個多年前教過的學生也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外人。
「……老師,你教過我初二初三的語文,你記得嗎?」她觀察著文毓秀的臉色,小心試探著說,「我們那個時候,每周二下午,就去五樓那個活動室,你總在裡面批作業寫教案,一看到我們來了,就笑著說,今天作業又批不完了……」
任小名有多討厭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就有多懷念活動室里談天說地的快樂。從前一句完整的話都不好意思表達的她,後來也會因為文章里的一個詞一個字跟老師爭論起來,從前只存在於夢裡的江山湖海和城市阡陌,即使後來真的親自走遍,留在想像里的那些最初的興奮和盼望也一樣值得珍惜。那是她人生真正的起點。
「……老師?」文毓秀遲疑地重複了一遍,看了看她,又指了指自己。「我?」
任小名點頭,「嗯,你以前是老師,你教會我很多東西。後來我去過很多別的地方,都會想起你當初的話。」她說,「還有一個女孩,她叫柏庶,你記得她嗎?她的夢想是環遊世界,她有一個小本子,上面畫了一棵生根發芽的樹,她一直期盼那棵樹可以越長越高,越長越高……」
「當一棵樹也挺沒意思的。」柏庶悠悠地說。任小名想起以前她還說自己要是一棵樹就好了,有土壤和陽光就能生根發芽。
「樹一輩子就困在原地,就算它長得再高,也動不了。生在這兒,死在這兒,一輩子能看到的,也就眼前這麼點地方。」柏庶望著窗外那棵乾枯的樹,「沒什麼意思。」
「你又不是樹。」任小名說,「樹挪死,人挪活,不是嗎?你不會困在這裡,你會走出去,走得很遠很遠,會實現你的理想,會環遊世界。」她窮盡自己的辭彙,挖空心思地鼓勵柏庶,生怕她喪失一點點活下去的希望。「你千萬不能放棄,你不是還要去找你親生父母的嗎?或許你以後還能和他們在一起呢。」
柏庶的眼神動了動,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覺得我一直想找親生父母,是為了跟他們在一起?」
「啊?」任小名一愣。
柏庶就笑了一下。「怎麼可能?我拚命想找到他們,只是想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扔掉我。」
「可是……」任小名心想,還能為什麼呢?答案早已司空見慣,沒有任何新鮮。
「我知道,」柏庶說,「我就是想讓他們當著我的面,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一遍。我要親眼看一看他們是怎樣狠心的人。他們不是我的親人,是我的仇人。」
從醫院出來,任小名忐忑地回家,一路上都在想,柏庶有沒有求護士姐姐把她帶去的東西留下來,柏庶什麼時候能給她打電話,柏庶什麼時候能出院。那天是小年,終於下了整個乾冷冬季以來的第一場雪,雪很大,很快就落得很厚,任小名在給柏庶的包里塞了兩件冬衣,惦記著她會不會冷。包不夠大,又裝了吃的,塞不下更多的衣服了。她回想起以前她們讀初中的時候,柏庶同她第一次說話的那一天,還慷慨地借了運動服給來月經的她。那麼白那麼乾淨那麼漂亮的衣服,就圍在她弄髒的褲子上一路回了家。而現在,雪下得那麼大了,她卻不知道除了給柏庶塞兩件冬衣之外,還能做點什麼。
柏庶從來不是那種會傾訴自己多苦多難的人。她說她爸媽弄了假的診斷證明把她強行送進醫院,說她進來的第一天跪在地上苦苦跟醫生哀求說自己沒病求他放自己出去都沒有用,說她們樓層有一個托關係進來的清潔工最喜歡騷擾剛來又膽小的女病人,說這些的時候全都淡淡地沒有任何錶情,彷彿在說另一個人的痛苦,但任小名看得到,她眼裡的光隨著尊嚴和希望被踩在腳底碾作塵泥而迅速消逝,就像她窗台上放的那盆綠植一樣。
柏庶會繼續畫小本子上的那棵樹嗎?一定要畫下去啊,任小名在心裡祈禱。樹的壽命很長很長,她可以一直畫下去,畫很久很久。
「就是這樣的一棵樹。我畫得不好看,你看個樣子,她畫得比我好看多了,翻起頁來還會動,就像動畫一樣。」任小名拿過一張白紙,在紙上畫了一棵樹,給面無表情的文毓秀看。但她很警惕,把筆和紙都拿得遠遠的,是醫生和警察叮囑她的,怕文毓秀再傷人或者傷自己。旁邊也有護士在門口看著,隨時關注她的情況判斷要不要結束任小名跟她的談話。
談話毫無進展。不管任小名說什麼,文毓秀都只是機械地重複她話尾的最後一兩個詞,沒有說任何有用的話。
「樹。」她看著任小名手裡的紙,說。
「嗯,她叫柏庶,你記得嗎?不是這個樹,是庶,庶民的庶。這個是她的名字。」任小名在紙上寫下樹和庶兩個字,心裡覺得有些荒唐,她竟然坐在自己的語文啟蒙老師面前,教她識字。
「……名字。」文毓秀淡淡地念道。突然問,「你呢?」
任小名一愣。「我?我的名字?我叫任小名。」她說,「以前你還說過我的名字好記。雖然隨意,但是聽過了就不會忘,大家都會記住那個名字過於隨意的人。」她笑著說。
文毓秀點點頭。「你們都有名字。」她說,「我想不起來我的名字了。」
「你叫文毓秀。」任小名只好說,「雖然……我認識你的時候,你不叫這個名字。」
「是嗎?」文毓秀輕輕地搖了搖頭,「隨便吧。」
看到她神色很平靜,任小名終於忍不住,又問,「我媽叫任美艷,你很早就認識她,是不是?」
文毓秀看了她一會,似在反應任美艷這個名字和自己的關係,過了很久,任小名終於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出現了一絲波動,那是屬於正常人的神色,不是發起瘋來誰都不認識的神色。
但她很快就發現那神色並不是因為她說的話,她回過頭,看到她媽站在門外。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就自己來了?」她媽問。
任小名還來不及回答,就看到文毓秀看著她媽,她媽站在門口,半天沒邁動一步,淚流滿面,卻笑著問,「你認得我嗎?」
文毓秀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也笑了,是見到很多年沒見的老朋友那樣釋懷又欣慰的笑。
「你出去。」
任美艷不由分說地命令任小名。
如果不是因為在文毓秀的病房裡,任小名當場就該跟她媽吵起來了。「憑什麼我出去?」她壓著怒火問。
「就憑你故意瞞著我過來。」她媽毫不留情地直說,「你想幹嘛?」
「……我就想跟我老師敘敘舊。」任小名沒有什麼底氣地說。
「你先出去。」她媽還是那句話。
任小名氣得摔門而出,但又反悔了,想在門口偷聽,站在門口的護士便一臉審視地看著她。
「你去忙吧,這有我看著呢。」護士說,「醫生要求的。」
任小名只得悻悻離開。她給梁宜打了電話,諮詢了文毓秀的事,目前派出所還在找郝家人調查情況,她想請教梁宜,文毓秀這種情況該怎樣幫她起訴,就算文毓秀孤立無援,她也必須要幫到底,不能讓郝家那一窟魔鬼逍遙法外。不管以前文毓秀經歷過什麼,一切真相總會水落石出。沒辦法偷聽也只能作罷,她媽現在過來,文毓秀還沒恢復,根本就沒法說什麼話,也不大可能對著老友就突然恢復正常。
文毓秀還是一直笑,任美艷卻一直哭。
「咱倆幾乎每次見面,都兵荒馬亂的。」任美艷說,「人這一輩子啊,怎麼就這麼難呢?」
「難。」文毓秀接道,還是淡淡地笑著。
任美艷出來的時候看到任小名在住院樓外面一邊打電話一邊等她,看她出來,任小名就掛了電話,說,「現在她人都這樣了,你不把欠人家的錢還了嗎?」
任美艷瞪了她一眼,「用你說?」
「所以,你寫遺囑里那筆錢,到底是怎麼來的?你跟她之間,就真的是欠了一筆錢這麼簡單?」任小名故意問。
她媽往前走,任小名就跟上,「你跟我藏著掖著沒有用。他們郝家要定罪的,律師和法院會了解得清清楚楚。」
「會上法庭嗎?」她媽聽她說起這個,就問了一句。任小名看了一眼她媽,總覺得她媽語氣聽起來不十分積極。
「當然會,他們做的禽獸不如的事,就應該受到懲罰。」她說,「你不是文毓秀的朋友嗎?她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你不希望那些人得到報應嗎?如果文毓秀清醒過來,她肯定第一件事也是向她婆家那些人報仇。」
任小名覺得很奇怪,她媽那麼擔心文毓秀的生死,卻在得知警察在調查郝家人,以及文毓秀當年化名離家出走的具體細節時,顯得猶猶豫豫的。
「媽,你不會是共犯吧?」她突然問,「是不是你幫她用假身份證留在學校教書的?」
「你有病吧?」她媽罵道,「我那時候天天帶你們倆累得腳打後腦勺,上哪去幫她?」
「那你在害怕什麼?」任小名問,「就算真是你幫她,你也沒違法犯罪,可惜沒人幫她幫到底,否則她也不會被郝家人抓回來關了這麼多年,要是我,我有精神病,就算把他們殺了都不犯法。」
她媽嚇了一跳,連忙說,「你別胡說八道。」
「我不胡說,你倒是告訴我啊。」任小名說。她媽不說,文毓秀好轉也遙遙無期,她問梁宜,梁宜說這樣的情況文毓秀也不可能親自出庭,現在也還是公安機關調查階段,確定主要責任人才能起訴。
「如果是我,怎麼判都不解恨。」她跟她媽說,「雖然文毓秀還活著,但她的一輩子全都毀了。她那麼聰明有才華,讀點書,找個工作,怎麼過不能過一輩子?真的太可悲了。等她恢復了,我希望她能親自去指控那些人。」
「她有她的苦衷。她精神已經崩潰了,你讓所有人在法庭上對她的經歷指指點點,那不就是讓她再瘋一次嗎?」她媽說,「別以為你讀的書多了,就能到處替人伸張正義,說得容易,哪是那麼容易做到的?那是我們大人的事,你就別多管閑事了行不行?」
任小名差點被她氣笑。「大人的事?」她說,「從小到大你讓我幹活做家務的時候說我是大人了,打我的時候就說我是小孩?讓我照顧任小飛的時候就說我是大人了,抓我早戀的時候就說我是小孩?媽,我三十多歲了,你心裡很清楚,我每年給家裡貼補多少,給任小飛多少,從我拿第一天薪水開始,這麼些年這個家到底是誰支撐起來的。你好意思還把我當小孩嗎?咱們家只有一個永遠不可能長大的小孩,就是任小飛,那也是你慣的,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她媽也生氣了,說,「什麼大人小孩的,你別跟我這兒來勁。文毓秀都已經瘋了,你想讓一個瘋子去指控她家人嗎?」
「他們能做出那種事,還能算是她家人嗎?!」任小名說,「那不是家人,那是仇人。不是所有的親戚都能成為家人的。我親爸走了那麼多年了,他是咱們家人嗎?不是,他只是我的生物學父親,跟你半點關係也沒有。你也別在這跟我莫名其妙吵架,有這個工夫,你不如別瞞這瞞那的,跟我講清楚,起訴時我也能幫上忙。」
「不用你幫忙。」她媽嘴硬。
任小名氣得甩手走人,「我不幫,誰特意從北京跑過來把你從派出所領出來的?」她憤憤地往前走,又轉過頭來信誓旦旦道,「文毓秀這個閑事,我管定了。我脾氣你了解,朋友的事,不是閑事。」
不管她媽罵她胡亂伸張正義還是多管閑事,她的性格倒是這些年來都沒有變。她認準的事,認準的朋友,就是要不計後果地去幫助。
當年她媽也是這麼罵她的。大過年的,她先是求她媽找了精神科醫生的關係,又三天兩頭往外跑,她媽知道是為了那個住院的女生柏庶,但還是罵她蠢。「你自己都還是孩子呢,你能幹什麼?人家有人家父母操心,關你屁事?」她媽說。
任小名不想和她媽多解釋,但柏庶卻也沒用她多幫忙,只是拜託她買一張火車票。
「你可以出院了?那你出院就要走嗎?」任小名在電話里問她,「不來我家過年嗎?還有幾天就過年了,你可以來我家的。」
「我要去找我的親生父母啊。」柏庶說,「我爸媽總覺得當時王浩編瞎話騙我,但我後來打電話問過那家福利院,確實是有一對夫婦送我去的,有登記,他給我的地址也是真的。」她頓了頓,「不管是不是真的,我總要親自去確認了才相信。」
「過完年吧。」任小名勸她,「誰大年初一一個人出遠門呢。」
「對我來說,出院就是過年了。」柏庶說。
柏庶的執念早已成為她的心魔,任小名有心幫她也無能為力。但她答應任小名,出院那天拜託她打計程車去接她到火車站。
她不想過於頻繁地往外打電話,怕被懷疑。好不容易她用零食和一個心善的護士搞好了關係,輪到她值晚班的時候,柏庶可以多打一會兒電話,在走廊里遛遛彎,也可以晚一點回病房。她一直表現得很配合,沒有任何自殺或是暴力的傾向,也沒有再哭喊過自己沒病要出院,醫生也說她很聽話。護士姐姐只比她大幾歲,也是剛工作不久,以為她想家,是給家裡人打電話,總是善解人意地跟她說放寬心放輕鬆,病會好的,以後也可以和別的小姑娘一樣讀書,戀愛,工作。
但她只是在和護士姐姐聊天的過程中,事無巨細地記下每天所有的診療日程,記下醫生來例行檢查的時間,護士交接晚班的時間,清潔工每天什麼時候清掃廁所和公共區域,走廊里幾點以後病人都睡下了沒有人出來,住院區的門晚上幾點會上鎖,等等。
全都記熟了之後,她心灰意冷,根本就沒有「越獄」的可能。她躲在廁所的隔間里,拿著筆在小本子上算來算去,覺得怎麼走都是死路,忍不住哭了起來。
哭完從女廁所出去,她突然聽到隔壁男廁所里有聲音。不止有男的聲音,還有女的聲音。女的在壓抑著掙扎哭泣,男的說「你敢動就掐死你」。
她站在廁所門外,心砰砰跳,幾秒鐘之後,她果斷踮起腳離開,跑去了值班室。值班室有一個護士和一個醫生在,見她敲門,都抬起頭看著她。「怎麼了?」
「……廁所鬧鬼。」她說,「男廁所,鬧鬼。你們快去。」
沒一會男廁所里就有兩個人跟著醫生和護士出來了。男的是總在這樓層晃蕩的一個清潔工,他們都叫他老高,六十來歲,托親戚關係進來幹活的,不僅總偷懶耍滑,遊手好閒,還常常騷擾剛來又膽小的女病人,病人私底下只叫他老禽獸。女的她不認識,只是眼熟,應該是比她早入院的病人。她躲在自己病房門口偷偷觀望,那個女的突然回頭看她,她嚇得連忙關上了門。
結果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那個女的果然端著飯盤往她面前一坐,說,「昨天我看到你了。謝謝你救了我。那個老禽獸不是東西,好幾個女的都被他欺負過。」
柏庶慌得想躲開,連忙擺手,「別謝我,我什麼都沒幹。」
「你來的那天我看見了。」女的說,「你是真的沒病,還是假的?」
「……」柏庶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不是想出院嗎?想回去跟家人過年?現在還想不想?」女的問。
柏庶戒備地看著她,理智告訴她這個女人精神確實不太正常,但直覺卻不受控制地點了點頭。
「我有辦法。」女人神秘兮兮地示意她湊近。「為了感謝你,我教你。你要不要聽?」
「你有辦法,為什麼你自己不跑?」柏庶第一反應就問。
女人撇了撇嘴,「我為什麼要跑。」
「……難道你想辦法出來,不是為了要跑嗎?」柏庶不能理解。
女人就嗤笑了一聲,「我才不跑呢,我在這待著挺好的。有人給我付醫療費,還有吃有喝,早上能睡回籠覺下午能遛彎,三十晚上還可以看春晚呢。我跑了幹什麼?回家?回去給家裡那個死鬼做飯洗衣服帶孩子還天天被他打?我才不回呢,我可是病人,病人不住院,還要伺候好人?哼。」
柏庶愣了一下,心想她說的也不無道理。
「我問你呢,你聽不聽?」女人沖她認真地眨眨眼,「我雖然是閑的,但是我有經驗,你信我,我幫你,你三十晚上走,還能回家過個團圓年。哪管大年初一被送回來呢,那也值啦,是不是?」
柏庶點點頭。那一瞬間,她覺得她和面前這個女的一樣精神不正常了。但那又怎樣呢,精神正常不也照樣跟他們關在一起像瘋了一樣地想「越獄」?她豁出去了。
女人每天需要吃安眠藥,她住院以來一直非常配合,脾氣也好,後來護士每晚睡前就不怎麼檢查她吃了沒有,她就偷偷地攢下了一些藥片,藏在枕頭下面的內衣里。她告訴柏庶,除夕那天,很多人都會聚在一樓會客區的電視屏幕前看節目到很晚,因為附近不遠處有一小片民房,守歲會有人放鞭炮爆竹,院里雖然不讓放,但隔壁放他們可以在院子里聽,加上遠處放的煙花,也算蹭一點年味兒。那天也會有家屬來探視,一整天院里都有外來車輛出入,靠近停車場的後門是不上鎖的,她可以趁大家都在一樓外面聽爆竹放煙花的時候偷偷溜出去。
「可是她們總會回來睡覺的,」柏庶說,「病房裡有人發現我沒回來,就會去告訴值班室的護士。」
「所以才需要安眠藥。」女人說。
「……我不敢。」柏庶有些害怕地搖頭。
「就一點兒,睡一覺明早醒了她們自己都不知道。」女人胸有成竹地說。「有什麼不敢的?姐姐告訴你,凡事就怕一個敢字,你敢,什麼你都能做到。」
柏庶心裡忐忑不安。除夕那天值晚班的正是總開導她的那個護士姐姐,她是外地人,嫌回家路費貴才主動申請過年也天天值班,平時過得也很省,是個勤懇又辛苦的女孩子,柏庶本不想因為自己鬧事,影響到那個姐姐的工作和前途,但她太想跑了,過年這天,即使在醫院裡,大家都熱熱鬧鬧的,不像平日里那麼嚴防死守,住院區的鐵門也只有這天晚上鎖得最晚。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那,那如果,我走了,你能不能幫我跟那個護士姐姐道個歉,說我真的沒有辦法。」柏庶問。
女人看了她一眼,不太在意地點了點頭,說,「行。不過之前有人晚上跑了,第二天一早也被家人送回來了,連吃早飯都沒耽誤。所以他們根本就不怕你跑,怎麼折騰,結果都一樣。」她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還不如我呢。」
柏庶就輕笑了一聲,說,「我不會回來的。」
「大家都這麼說。」女人笑道。
晚上吃完晚飯,有的人回病房小睡,有的去給家人朋友打電話,樓下電視屏幕節目放得很大聲,比平日里確實是有了那麼一點其樂融融的假象。柏庶一個人躲回自己病床上,按照那個女人的指點,把床頭平時用的東西就像平時一樣擺好,又在枕頭上放了半包衛生巾,看起來就像是來了月經需要去廁所的樣子。她趁病房裡沒有別人的時候,把準備好的礦泉水瓶擰開,把水偷偷倒進了病房裡別人的水杯。水是她之前準備好的,把女人給她的一大把安眠藥片全都化了進去。
她緊張得手腳冰涼,裹了任小名給她帶的冬衣,還是渾身發抖,一邊倒一邊灑,只能慌忙拿紙巾擦掉。女人推門進來,她嚇得騰地跳起來,差點把別人的水杯撞翻。
「慌什麼!」女人看她的樣子就一臉恨鐵不成鋼地過來拉住她,「都弄好了嗎?我跟你說,一會兒快到零點的時候,他們肯定有人到院子里去看放鞭炮放煙花,我去跟打更那老頭子說話,你就繞到後面停車場,從後門趕緊走,記住沒有?」
其實女人已經跟她說過一遍了,她也記住了,但就是控制不住緊張。「看你這點出息,」女人就笑,「小姑娘啊,你還年輕,以後有的是給你練膽兒的事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午夜將近,果然大家三三兩兩地踱步到大門口,等著零點跨年,女人果然在門衛室附近,之前任小名給柏庶的零食,護士告訴她盡量不要在病房有其他人的時候吃,她就都給了女人,女人特別開心,正拿著小蛋糕小糖果給打更老頭分享,還試圖討根煙抽,遭到拒絕了也不生氣,兩個人有說有笑。
柏庶裝作也想出門等煙花,和其他人前後腳出了門。天氣冷,又下起了小雪,大家也就是聽個響看個熱鬧,都在樓門附近,也沒想走遠,柏庶看沒人注意到她,貓起腰迅速躲到了門外停著的一輛車後面,借著天黑又有車的遮擋,往停車場另一個方向的後門跑了過去。
一切都很順利,那個女人說的果然沒錯,平日里都緊緊鎖著的後門今天真的沒有鎖,甚至都沒有關,她只要飛快地跑過去,跑出去,她就贏了。
儘管她的手心冰冷,腳也有點發軟,但她的興奮逐漸代替了緊張,她越跑越快,遠處那些人談笑的聲音在她耳邊消失,寂靜無聲的黑夜裡,只剩下胸腔里巨大的心跳聲和腳下極力放輕的步伐。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十九步,十八步,十七步。
突然,她發現敞開的門旁邊黑暗裡,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看著她跑近,影子往前走了幾步,現出了原形。
不是別人,正是那天在廁所里被她告發值班護士抓了個現行的老高。
她猛地剎住腳步,冷汗立刻浸透了後背。
「小妹妹,想跑吧?我就知道,大學生,腦子活絡著呢。」他獰笑著說,「那個死婆娘這幾天老跟你混一塊,她教你的吧?她那個人啊,心思可壞著呢,成天斜眉耷眼地勾引男人,她說的話你也信?這事兒她可干不止一回了,你要是跑了被抓回去,他們就拿電棒電你,死去活來的,可疼啦。」
她恐懼地瞪著他,雖然四肢僵硬,但腦子裡拚命想著要怎麼辦。離門口只有這麼近了,她不能功虧一簣。
「你想跑呢,叔叔也不攔你。」他嬉皮笑臉地蹭上來,「可別喊啊,」他說,「你可是要跑,你一喊,他們就都聽見了,你就跑不了了。」
她下意識地退後一步,試圖繞開他往後門那邊跑,卻被他扯住衣袖猛拽回來,悶聲摔倒在地上。
「……不攔你,但是你得陪叔叔開心一下,叔叔就放你走,說話算話,你看,門我都不會給你關上,是不是?你也乖乖的,一聲也不要出,對不對?」
他獰笑著跨在她面前,開始解褲子。有那麼一恍神,她整個人就像被凍住了一樣,沒有辦法出聲,也沒有辦法反抗。但離門口就這麼近了,無論如何,她必須得贏。
黑暗裡,她下意識摸索著身上的東西,卻突然感覺到口袋裡一個小小的,冰涼的,堅硬的東西。
是任小名捎給她的那支筆。
想都來不及想,她就在口袋裡旋開筆蓋,把那支筆像武器一樣攥在手中,在抽出來的一瞬間,對著面前狠命扎了下去。
他穿著厚重的冬裝,一支鋼筆本來也造不成什麼大傷害,但他剛好利索地脫下褲子,鋒利的筆尖帶著她瀕臨絕望爆發出的難以置信的力量,刺中了他的大腿根,鮮血噴涌而出。
他痛極,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
他們雖然在沒人看得見的後門,但離樓根本還沒多遠,只要聲音大一點,肯定就會被人聽見。但就在他慘叫的那一瞬間,時間跨過了零點,震耳欲聾的爆竹鞭炮聲熱烈響起,剎那間鋪天蓋地。
他無論喊多大聲,都不可能有人聽到了。
突如其來的響聲徹底激醒了她,她沒有停手,一遍一遍地刺下去。他倒下,她爬起來,繼續刺下去。他試圖用手抓她,她就沖他手心刺下去。他試圖喊叫,她就沖他喉嚨刺下去。在這一刻,她心裡所有日積月累無處傾瀉的憤怒都有了一個具體的指向,那就是這個阻攔她奔向自由的人。仇恨燒盡了理智,只剩下手刃仇人的快感,她踩在他臉上,從受害者搖身一變成為審判者,在這個寧靜又熱鬧的除夕夜裡,親自為自己從不曾犯下的所有罪行翻案。沒有一刻遲疑,沒有一絲卸力,她機械地一遍一遍刺下去,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都只像是她通往自由道路上的鼓掌叫好。
為了以防萬一,柏庶和任小名約好,來接她的時候不要讓計程車停在醫院附近,怕被發現,任小名按照和她的約定,準時在兩個路口外等她,何宇穹也陪她一起過來,兩個人等了很久,零點都過了,他倆在爆竹聲中望著天上綻放的煙花,心裡都忐忑不安起來。
「你在車這裡,我跑過去找她。」任小名說。
雪下得漸漸大了,任小名踩著爆竹聲跑到醫院後門口,就看到柏庶提著重心不穩的步子往門口跑來。她抹了一把臉,雪很大,天很黑,煙花在她們頭頂的夜空綻開,卻也照不亮她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眼睛亮晶晶的,有光在閃,就像她們的少年時一樣,充滿著希望。
終於最後一聲爆竹落盡,世界歸於寂靜。
柏庶跨了一大步邁出了門。
「過年啦。」她笑著,小聲地對任小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