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時刻讓你下決心要反抗命運?」
這一次柏庶登上了屬於她的那班火車,通向她從來沒有去過的遠方。大年初一的凌晨,任小名和何宇穹遠遠望著火車汽笛長鳴緩緩啟程,回想起大學報到前的那個夏天,一時也百感交集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你看到了嗎?」何宇穹說。
「看到了。」任小名說。
「你說她是不是故意的?」何宇穹看了她一眼。
任小名也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在下計程車往火車站走的時候,柏庶脫了自己的外套,團了幾下塞進了路邊的垃圾桶。任小名下意識地想說太冷了還下著雪你幹嘛要脫外套?何宇穹卻突然拽了她胳膊一把,扯得她一個趔趄。
柏庶上車走了之後,任小名發現自己身上有不知道什麼時候蹭上的污漬。她和柏庶都穿的黑色外套,在計程車上又挨著坐,應該是從柏庶的衣服上蹭到的。
任小名摸了一下衣服,又捻了捻手指頭,直覺哪裡不太對勁,她又看了何宇穹一眼,就知道他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情。
回到家天色還早,她媽和任小飛都還睡著。任小名躲進衛生間,反鎖好門,點開燈,把衣服湊到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水一衝,衣服上的污漬就顯了出來,是血。
任小名手一下子就抖了,她關上水龍頭,掏出手機給何宇穹打電話。何宇穹回到家也沒睡等著,剛響一秒鐘就接了。
「是血。」任小名哆嗦著說,「柏庶是怎麼跑出來的?」
兩個人都不敢再往壞的可能性去想,但又都怕得要命,一整天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熬到了晚上,任小名接到了警察的電話。
「你是柏庶的什麼人?」
任小名一開始只是擔心,以為柏庶受傷了,或者跟人起衝突了,但又想著她既然順利出來了又上了火車,應該沒什麼嚴重的事,警察的話卻讓她如墜冰窟。
昨夜發生在醫院後門的那場事故中,老高被柏庶刺中了大腿的動脈,柏庶逃脫之後,他倒在原地,失血過多無法移動,想呼救但喉嚨也被刺傷,無法出聲,近在咫尺的醫院大門,他竟沒有辦法靠近分毫。大年初一早上,打更老頭拿著掃帚出來掃雪,這才看到他倒在那裡,血連著沒能穿上的褲子一起,已經凍僵了。
醫院發現柏庶跑了,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柏庶的父母,並沒有意識到柏庶在逃跑的前幾天每天都打的電話並不是給家裡的。柏庶的父母當然不知她去向,並且暴跳如雷,說是醫院管理不當,並聲稱他們的寶貝女兒一旦有什麼三長兩短,醫院必須要賠償。但當聽到他們的寶貝女兒在逃跑的時候殺了一個人之後,兩個人瞬間都傻了,連威脅的話都不會說了。
任小名也傻了。柏庶?殺人?給她一千個膽子,她也不敢相信柏庶所說的萬無一失的逃跑計劃竟會付出這樣的代價。回想起柏庶上火車之前把沾了血的外套塞進垃圾桶,任小名冷汗直冒。但她還是相信,柏庶肯定是被逼到了絕路才會這麼做的,這不是她本意,她不想殺人的。
出了這麼嚴重的事,任小名和何宇穹作為「接應」柏庶出逃的「同夥」,也都乖乖在派出所做了筆錄。但警察一個字都不跟他們說,他們急得百爪撓心,也沒法探聽到任何情況。
但任小名知道,柏庶的出逃註定失敗了。她不管跑到哪裡,早晚都會被警察帶回來。何況她一個兩手空空從醫院逃出來的孤身女生,就算拚命跑又能跑到哪裡去呢。
柏庶不知道老高是死是活,那對她不重要,對自由的渴望讓她在逃亡之旅的每一秒鐘里都充滿了亢奮和激動。她順利地抵達了陌生的城市,又按圖索驥去尋她記下來的地址,糾纏了她這麼多年的謎底近在眼前,她不覺得累,更不覺得怕,被一腔孤勇撐住的精神讓她覺得她可以就這樣跋涉到天荒地老。
當她站在陌生的門前,所有的疑惑和痛苦只需要抬手一叩就能得到了結時,她已經平復不了自己過速的心跳,手抖了很久,才敲響了門。
多年以來的噩夢裡,她想過無數次自己親生父母的樣子,有時慈祥溫柔如天使,有時兇惡恐怖如魔鬼,也想過無數次當年他們把襁褓中的她遺棄在福利院那天,會是怎樣的心情。哭過嗎?看過她最後一眼嗎?離開福利院的時候,有過一絲的不忍或後悔嗎?這些年來,還有一刻想起過她嗎?她有太多想問,卻不敢想像自己聽到答案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門開了,柏庶面前出現了兩張老年人的臉,溫和敦厚又平凡無奇,是走在街上看到一眼也不會記住的長相。他們看到一個陌生女孩敲家門,有些奇怪又有些疑惑,問,「姑娘,你找誰?」
柏庶的腦子停轉了一瞬,突然喪失了語言能力,愣了半晌,才磕磕絆絆地報出了當年那家福利院的名字。
但這對夫婦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變化,還是充滿疑惑地看著她。
「……你們,不記得了嗎?」她聲音顫抖著問,「十七年前,我不到四歲,你們把我留在了那個福利院,你們不記得嗎?」她壓抑不住心中的惶惑和痛苦,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你們……不能抵賴,我看到過你們的姓名登記。」
跟王浩混在一起的時候,她知道王浩是她爸的朋友,也擔心過他說的不是真話,王浩說她養父母當年抱她回來上戶口的時候諮詢過他,他有個朋友在戶籍窗口工作,所以他確實保存過當年福利院領養登記的信息,她看了之後才選擇相信他,也牢牢地記住了登記的那對送她去福利院的夫婦的姓名和地址,從來都沒錯過,他們絕對不可能抵賴。
她盯著這對夫婦的臉色,他們對視了一眼,念叨著福利院的名字,茫然又困惑地面面相覷了很久,終於老太太恍然大悟,驚道,「我想起來了,老頭子,咱倆回鄉給咱爸奔喪那次,你忘啦?在車站揀了個小孩,用衣服包著的?」
老頭蹙著眉頭琢磨了老半天,才撓著腦袋,「……好像是有那麼回事?我還真想不起來了,時間太長了。」
「那次咱倆沒趕上火車,後來送到福利院,咱倆坐的第二天那趟,還晚點了,你想起來了吧?」老太太說。
柏庶站在門口,面色蒼白,兩耳嗡嗡直響。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得到了這樣的回答。看到她幾近崩潰,老太太連忙讓她進屋喝口水坐一下,「姑娘,你別哭啊,我們也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楚,差點沒想起來這事兒了,你怎麼還能找到這兒來?受了不少苦吧?看你白白凈凈的,漂漂亮亮,你後來找到個好人家了吧?把你養得這麼好,我們也算做了件好事……」
緩了許久之後,柏庶強撐著,又問了幾句,確實夫婦倆年紀對不上,他們比她養父母年紀還大,撿到她那年,他倆都五十多歲了,如今年過花甲,連孫子都上小學了,沒可能是她的親生父母。
兩個老人家卻是好心,戴上老花鏡,一直認真地給她解釋,還翻出戶口本身份證相冊什麼的,就差沒當場去醫院做親子鑒定了,不過他們年紀大了,還真不一定知道有親子鑒定這麼一個手段。
她手腳發軟,整個人都顫抖著,不知道要說什麼,也不知道要怎麼起身,道歉,告辭,離開。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交談,就在她按圖索驥而來的時候,派出所那邊已經按照任小名提供的火車票信息異地同步了她從精神病院傷人出逃的事,她的養父母不再敢怠慢,也提供了當初王浩留存的地址,很快當地派出所就派民警上門了。
兩個老人家倒是嚇了一跳,以為這個小姑娘就為了找親生父母把警察都叫來了,慌忙道歉,民警也沒多說,就讓柏庶跟他們走。
柏庶站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挪到門口的,只覺得她一直以來寄託的所有期盼,懷揣的所有恨意,都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什麼都沒了。她以為可以找到拋棄她的仇人,但恰恰相反,人家是萍水相逢陰差陽錯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她該感謝嗎?感謝他們十七年前的好心之舉給了她在這世上走一遭的機會,還是感謝他們十七年之後徹底掐滅了她最後一絲生活的希望?
臨走之前,她轉過身來,深深地鞠下一躬。她覺得自己身上的某個部分永遠地被殺死了,再也沒有辦法活過來了。
柏庶沒有想到任小名會這麼快來看守所看她,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女民警和另一個陌生女人。
女民警有點眼熟,柏庶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當年到她家裡來調解,被她死死抓著不放,臨走時給她留下了一張名片的那個大姐。那張名片夾在柏庶的書里,又到了任小名的手裡,任小名擔心她,焦急之下聯繫了那個女民警。
那個陌生人她沒見過。「她是律師。」任小名說,「是來幫你的。」
被警察帶回來,得知老高死了,柏庶沒有任何反應,連表情都沒有變化。她連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想在意了,還管別人幹什麼呢?
任小名並不知道柏庶有沒有找到她的親生父母,只想著柏庶命不至此。她通過那位女民警了解了情況,出了事之後,醫院有些女病人和護士也反映了老高以前就利用他可以隨意進出病區的條件多次騷擾別人,很多女性不敢說,只能忍氣吞聲,老高是院里一個醫生的遠房親戚,他妻女都在農村,聽說他意外,連夜趕來,得知他死因之後,抱頭痛哭卻也無話可說。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英語角認識過一個法學院的學姐,她說過學校有大學生社會法律援助中心,是法學院的研究生創辦的,會聘請學校的老師,專家,和校外的律師及法學界人士,為在校大學生以及其他社會弱勢群體提供法律援助,幫實習被欠薪的學生討薪,幫被卷進詐騙的學生維權,還幫學生起訴過攔著她考大學不願出學費供她讀書的父母。她有什麼困惑都可以向他們求助。她雖然還不太懂,但死馬當作活馬醫,冒昧地打了電話過去,輾轉諮詢,還真的找到了合作的律師事務所,聯繫上一位能提供法律援助的女律師,願意幫柏庶辯護。
律師聽她解釋了相關情況,初步認為柏庶可能會因過失殺人的罪名被起訴,但她需要掌握更多證據,也需要和柏庶本人談。
但柏庶卻看起來無動於衷。看到眼前的人都是來幫自己的,她也沒有任何神情變化。
任小名看她沒反應,焦急起來,「你不是說,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相信你的話嗎?現在有律師願意幫你,你說實話就好,律師說,如果定性為正當防衛,是無罪的,你沒有罪,聽到了嗎?我們大家一起努力,你很快就會自由了,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是嗎?」柏庶輕輕地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可是,我已經不想去哪裡了。」
看到柏庶沒有任何鬥志,任小名心裡也難過至極。在來見柏庶之前,她已經和律師以及警察詳盡地解釋了她從小認識柏庶以來的每一個細節。從她無可挑剔的成績,到她那一覽無餘沒有任何秘密的房間,到高考的失利,到大學退學,柏庶是怎樣在命運的捉弄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光是看在眼裡就讓人唏噓。
「到現在我也不願去想這個現實。」任小名誠懇地說,「我們倆之間,靠讀書改變命運的那個人竟然不是她。這本不應該是她的人生。」
當然,任小名也沒能改變命運,但她寧可跟何宇穹在北京一邊打工一邊住地下室,也不會在這個小地方度過餘生。同樣是終生漂泊,她有了選擇,她希望柏庶也有。
柏庶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們都知道了,那個男的死的時候連褲子都沒提上,你是受害者,本來就是要反抗的,是正當防衛,而且你走的時候他沒死,他是第二天早上凍死的。你別害怕,你知道什麼,都跟我們說,我們都會幫你的!」任小名伸手過去,緊緊握住柏庶的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永遠跟你站在一起。」
柏庶定定地看著任小名的眼睛,很久很久,才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淚撲簌而落。「……我想周老師了。」她喃喃地說。
「啊?」任小名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我把她的鋼筆弄壞了。」柏庶說,「周老師是騙咱們的吧,那支筆,根本就沒有魔力,得到了也不會心想事成。」
她們都早已不是沉迷在幻想世界裡的十三四歲的少女,連周老師可能都早就忘記了,她隨意鼓勵學生努力的一句話會成了兩個女孩多年以來的盼頭。
「……不過,我真的沒想到,那支筆的筆尖,真鋒利啊。真的是武器。」柏庶感慨道。
任小名說,「你還記得周老師講過的故事嗎,她說,每個人在自己的故事裡都是主角,可以改變不能改變的命運,也可以主宰本不能主宰的人生。你手裡的那支筆,就是你用來改寫人生的武器,你本來是受害者,但你用它保護了自己,你做得沒錯,周老師如果知道,肯定也會為你驕傲。」
柏庶咬著牙,嘴唇在顫抖。
「筆沒了,沒關係,我們還有新的筆,本子沒了,也沒關係,我們可以重新畫你的樹,但你要堅強起來,我陪著你,好不好?」
柏庶終於嚎啕大哭。
「你很了解她。」後來律師同任小名說,「如果她能夠像你一樣,踏實地讀一個好的大學,以後一定會不一樣。」
任小名點點頭,「小時候,她總是激勵我的那一個。當我在地上打滾,賴著不想往前走的時候,看看她充滿鬥志的樣子,我再累也要連滾帶爬地跟上她,不想被她落下一步。現在,我們走在不同的路上了,但我希望她能走得更好。她值得更好。」
那個冬天過得兵荒馬亂,為了等柏庶的案子結果,任小名一直拖到快開學還沒走,何宇穹也因為他媽患風濕卧床要他照顧一時走不開。柏庶的事,她從頭到尾瞞著任小飛,連柏庶住院都沒告訴他,怕他情緒激動做出什麼昏頭的事來。律師打電話來,她就躲進廁所偷偷接,壓低聲音不敢讓他聽見。有一次他疑惑地問,「姐,你總打電話說,防衛,證詞,那都是什麼?」
「……選修課。」她仗著他不好好念書,隨口唬他,「我大二選修的別的專業的課。」
「……哦。」任小飛半信半疑地答應。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念了大學以後,說的話,看的書,我好像都不懂了。念大學真的那麼好玩嗎?」
「真的。」任小名說,「念書,去不同的地方,認識不同的人和事,就是能夠更清楚地看到人和人之間的差異,然後思考自己該走的路。」
「那你會跟何宇穹分手嗎?」任小飛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啊?為什麼突然這麼問?」任小名奇怪地問,「你幹嘛盼著我倆分手?」
「……沒有。」任小飛搖頭說,「你不是說,人和人會有差距嗎。那你念書,他打工,你們會不會因為有差距,就分手?」
任小名哭笑不得,「來,我來教你,是差異,不是差距。」她說,「差異呢,是不同,任何人之間都是不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喜歡吃蘋果的和喜歡吃胡蘿蔔的,這叫差異。差距,是你在同一標準上和人家的距離,比如我考一百分,你考不及格,這就是差距,知道不?」
任小飛看她又擺起架子來說教,不耐煩地想躲進屋,任小名追在後面繼續說,「……我跟何宇穹,只是選擇了不同的路,對我們在一起沒有任何影響,這叫差異,不叫差距,知道不?」
任小飛把門關上了。任小名轉身回到沙發上,氣呼呼地坐下,心裡卻悄悄地嘆了口氣。
這個冬天過得太慌張,她和何宇穹卻也見縫插針地吵了一架。何宇穹不贊同她為柏庶的事忙前忙後,「那就是她的命,沒辦法的。」他說,「她長在了那樣的家庭,就要接受她父母帶給她的壓力和管教,所以她才鬧出現在的事。就算她出來了,她還是走不了,你幫她也沒有用。人就是要和自己的家庭綁著一輩子的,不然還叫家庭嗎。」
「我就不會。」任小名梗著脖子反駁他,「柏庶這次要是扛過去了,我相信她會徹底離開家,再也不回來。人是可以不和家庭綁一輩子的,何宇穹,初中的時候我問你想不想離開家,去很遠的地方,你說你想,你都忘了?現在我們都成年了,照顧阿姨我承認重要,但你的工作和前途也同樣重要,你不要整天拿這個命那個命的說法來給我潑冷水,我告訴你,我不信命!」
「我也不想信,但我就生在這長在這,我媽就躺在這,你讓我怎麼不信?」何宇穹問,「換成你你忍心嗎?換成你媽你弟躺在床上,你忍不忍心?」
「你別拿這個跟我比!」任小名大吼,「你自己心軟就心軟,不要扯上我給你墊背!有能耐你別跟我回北京!」
「行啊!那你自己走!」何宇穹也吼,「你回去當你的大學生,住你乾淨漂亮的宿舍,看不上就別忍著擠地下室!」
煩心的事堵在一起,家裡又無處可哭,比北京的地下室還讓人鬱結。反而是那位好心的律師聽她訴了苦。「你說我讀大學真的有意義嗎?」她有些迷茫地問,「我的生活,我的男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所有的困境,我全都解不開。」
律師就笑著說,「柏庶這件事,你能找到我們來幫她,不就正說明了你讀書的意義嗎,以後你遇到困難,遇到煩心的事,遇到不知道該怎麼選擇的時候,你的學識,你的智慧,你的閱歷自然會幫你做出最好的決定,而不懂的人會把這解釋為命運。」她說,「相信我,只要有機會讀書,往高處走,那就一直走,別停下。」
任小名點點頭,覺得這很像周老師以前說過的話。她說,拿起筆,一直寫,別放下。
春暖花開的時候,柏庶的案子終於塵埃落定,她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當庭無罪釋放。柏庶的父母當天哭天抹淚跑來要接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柏庶的律師對他們說,「你們偽造病歷送她進精神病院,這是犯法的,如果你們再來糾纏她,她會起訴你們,我們會幫她辯護,到時,你們可不會像她今天這樣無罪釋放了。」
柏庶看都沒有再看他們一眼,轉身一身輕地大踏步往前走去。她真的徹底重獲自由了,走在料峭的陽光里,久違地露出了笑容。
「所以……你去哪裡?」任小名走在她旁邊,下意識地問。親生父母的下落,線索徹底斷了,柏庶看起來也並不想再找。
柏庶就笑了笑,說,「從今天起,你不用擔心我了。」
任小名一愣。
「謝謝你。」柏庶說,「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柏庶離開得很決絕,沒有任何告別,也沒留下任何聯繫方式。這一次她選擇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從那年起,任小名也有十年沒再見過柏庶了。但她很相信,柏庶和她一樣,在這個世界上守著屬於自己的一個角落,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有平凡但無傷大雅的小煩惱,也有簡單又純粹的快樂。世界這麼小,一輩子這麼長,總有一天會再相見,那時她們就可以自豪地對彼此說,她們的筆拿在手裡,一直寫著,從未放下。
「你是騙我的。」
不知道柏庶的父母對她的徹底消失到底作何感想,但任小名的家裡,卻是實打實地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
「你是騙我的,你們合起來騙我。」任小飛歇斯底里大吼,「她死了是不是!」
任小飛覺得他的柏庶姐姐死了。在任小名去旁聽柏庶案子開庭那天,他在家裡找到了任小名落下沒帶走的幾頁案件資料,但他根本就沒辦法平復情緒細看,整個人就崩潰了。她媽不清楚狀況,任小名一回來,就質問她,「你又拿什麼事刺激他了?」
「她死了是不是?精神病院那些人把她害死了,就像小時候那些醫生對我一樣,他們那麼多個人,我一個人,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他們就那樣把她害死的是不是?!」
他把自己房間里的東西盡數砸爛,站在床上,舉著一把椅子往天花板摔,任小名一推門,椅子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眼前。他就哭著沖她吼,「你為什麼騙我?他們把她害死了,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他從小就對醫院有陰影,因為他記事以來所有的記憶都和生病和醫院有關,進一次醫院就像死過一次一樣。家裡所有跟生病相關的東西通常都放在她媽房間,不會讓他看到,包括他自己的病歷。他覺得醫院裡所有的人都想害死他,任何一個人如果作為病人進了醫院,那就註定是被害死的結局,在他眼裡,醫院是一個最恐怖最殘忍的刑場,而他,還有他想像中的柏庶姐姐,都是這個刑場上毫無反抗能力只能束手就擒被就地處決的死刑犯。
任小名耐心地勸他下來,說柏庶姐姐好好的,比以前都要好,只是她去了外地,以後不回來了而已。
但不管她怎麼說,他都不相信。「你總騙我!我認字的!我能看懂!」他吼,「他們都欺負她,所有的人都欺負她!她一個人,沒有人幫她,她還能怎麼辦?她就是會被他們害死!你騙我她走了,其實她早就死了是不是?!」
「她真的沒有死,你下來聽我說,」任小名試著往前一步,他隨手拿了窗前書桌上的檯燈砸向門框,還好任小名習慣了反應快,一下子躲開了,但檯燈帶著插頭的電線有點長,狠狠抽在她腦門上,火辣辣地疼。
「你先下來聽我說。」任小名維持住自己的耐心,「是你沒有看清楚,她已經從精神病院出來了,她父母也承認他們強迫她去住院了,現在沒有人強迫她,她當然要遠走高飛,去她自己想去的地方,對不對?你不是一直跟我說,柏庶姐姐那麼厲害,她值得去念北京的大學,去工作,去過正常的日子,對吧?她現在去過正常的日子了,這不是好事嗎?你不要激動,下來行不行?」
好說歹說,總算把他勸下來了,但他不依不饒,大半夜要出門去找。「你說她活著,那你帶我去找她,你告訴我她在哪,我現在就去。」他扯著任小名就去開門,但任小名怎麼可能真讓他去,只能拖著他拚命解釋。
「你的柏庶姐姐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她說,「我在她面前,可沒說過你一句壞話,她一直都說你特別乖特別聽話,你想讓她看到你現在這樣嗎?……」
勸了很久,任小飛才逐漸平靜下來,抱著頭窩在沙發里抽泣,卻還是不停地重複,「她死了。」
任小名精疲力竭地在他旁邊坐下來,看著他的樣子也覺得心酸,卻也無能為力,不管她說什麼,他都不相信。
「你很喜歡她,是不是?」她輕聲問。
任小飛卻還是抽泣,沒有回答。可能即使是這樣情緒崩潰的時刻,他也不敢承認吧,不過他承不承認也沒有意義了,柏庶的離開,就是為了和前二十年的生活徹底做個了斷,以後也不會有和她再見面的機會了。
從那天起,任小名再也沒有在任小飛面前提起過柏庶,任小飛還是往日里沉默寡言的樣子,彷彿生活里從沒有出現過一個叫柏庶的女孩。只是每年回來陪他過生日的時候,任小名會想,他記不記得小時候跟她們一起第一次去遊樂場的那一天,接過棒棒糖時通紅的臉。
「還疼不疼啊?」
在回北京的火車上,何宇穹掀她劉海看腦門上那條紅印子,被她把手拍開。上火車前他倆又吵架了,就因為任小名之前買車票的時候問他時間和車次,他賭氣說,「你不是不讓我跟你一起回北京了嗎?」
一句話把任小名氣哭了,他又巴巴地來哄,買的票兩個座位不連著,上車之後她沒吭聲,他就好聲好氣地去求人換到了一起。發車了坐下來,任小名還是氣著,不想理他,他就變魔術一樣掏出包得層層疊疊還冒著熱氣的一根烤玉米,說,「快吃,我上車前特意給你買的,就知道你出來晚肯定沒吃飯。」
任小名還想繼續生氣,無奈烤玉米太香了,她又太餓了,出來之前跟她媽因為任小飛鬧脾氣的事吵架來著,她確實沒吃飯。
她接過玉米來啃,但還是不想理他。他看她臉色有所緩和,就小聲說,「別生我氣了嘛。」
她還是專心啃玉米。
「我那都是說的氣話。」他說,「以後我再說這樣的氣話,你就別理我,扔我在那自己慢慢消氣了,我就好了,就當我沒說過,好不好?」
是氣話吧,她自己說「那你有能耐別跟我回北京」自然也是氣話,但心裡怕得要命,根本不敢想如果他真的不願意跟她走怎麼辦。但他呢?他說的氣話里,會不會也偶爾發自真心?她更不敢去想。他媽還在卧床,他又每次離家這麼久,心裡一定也不好受。她這樣想著,本來的生氣也被對他的心疼取代了。
玉米她啃了一小半,他接過來一邊玩手機一邊繼續啃,她也低頭刷起手機來。室友發來信息告訴她選課結果可以看了,這學期新開的一門國際商務英語選修課人數少,不知道她選上了沒有,她說她還在火車上,到了就看。那天那位好心的律師跟她說,商務英語基本功比較好的話,以後可以接一些翻譯的活,也算是多條賺零花錢的路,還問她專四專八什麼時候過,本科畢業以後什麼打算。她答得遲疑,問什麼都是還沒想好。畢竟她這兩年心裡只有薪水多了一點還是少了一點,根本就沒有宏觀地想過未來的規劃。
「要早作打算。」律師建議她,「找好方向,不管是讀研,就業,還是留學,至少早點做準備,以免走彎路。咱們這樣小地方出來的孩子,沒有走彎路的成本。」
道理是這麼一個道理,但這就像是她建議何宇穹去讀成人自考一樣,他答應得倒是認真,但每天回來累得倒頭就睡,早上爬起來就又要出門上班,他連以前讀中學都是糊弄過來的,現在哪還有那心情和精力。他們光是為溫飽奔波,就好像已經竭盡全力了。
回到住處,她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查選課結果,發現選上了,開心得原地蹦高。律師給她發來郵件,是一個翻譯的兼職,建議她可以先試試稿子,她連忙回復並道謝。
地下室信號不太好,總是斷,總沒有在校園裡面的網快,任小名每天回來得都很晚,她需要在自習室和圖書館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連著幾天晚回,她發現何宇穹竟然每天都回來得挺早,窩在床上抱著手機打遊戲。
「你怎麼沒回去上班?」她奇怪道。
何宇穹這才坦言,因為他過完年回來得晚,之前做收銀的那個超市把他開了。
「……你怎麼沒跟我說?」任小名問,「……不是,你怎麼沒找新的工作?」
何宇穹打完了一局遊戲,這才坐起來,有些心虛地回答,「……在找了。」
「好吧。」任小名也又累又困,懶得問他,就轉身去洗漱。洗漱完回來,他翻了個身沖著床裡面,又在打下一局。
任小名爬上床,終於沒忍住,又問,「那你找的什麼工作?給我看一下唄。」
「唔。」何宇穹應了一聲,繼續專註打遊戲。
「……給我看一下啊。」她捅了一下他胳膊。
「等一下等一下,馬上馬上。」他盯著手機屏幕,眼珠子都沒轉一下。
任小名也懶得跟他掰扯,就嘆了口氣,轉身拿了自己的手機。室友發來信息說,郵件分享了最全的專四作文題庫和範文,讓她記得下,她就翻身下床拿了電腦,借著時有時無的信號打開郵箱試試能不能下。果不其然,沒一會兒信號就斷了,下載進度條卡在中間。何宇穹那邊也罵了一句,估計是他的遊戲因為破爛信號也砸手裡了。任小名回頭,看到他又重新點開了下一局。
兩個人背靠著背,擠在狹小的床上,借著昏暗的光各自忙碌著,直到睡下。黑暗中,她知道他也還沒睡著,就輕聲問了一句,「你是不是還沒找新的工作?」
過了好久,他才說,「我真的太累了,你讓我歇一歇,行嗎?」
她沒回答,他也沒再說話,可是她卻睡不著了,雖然困,卻焦慮得想衝到操場上去跑十圈,腦子裡好多好多事在打架,柏庶的事,律師發來的郵件,專四的單詞,何宇穹的遊戲,她想甩掉,卻怎樣都甩不掉。不知何時入了夢,夢裡所有讓她焦慮的事情都變成了周老師的那支筆,就像不聽她使喚一樣,明明是她攥住筆,筆卻帶著她在拚命寫,寫到行行文字洇出鮮血把她淹沒,她口鼻憋氣,難以呼吸,胸口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大口喘著氣掙扎醒來,才發現筆記本電腦被自己抱在胸口睡著,壓得難受,再看一眼時間,也快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