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什麼樣的事情是可以通過努力後天改變的?」
大學的前兩年,任小名幾乎沒有在宿舍住過。和室友的關係不比同班同學多,也不比同班同學好,還算和平相處,大家課上遇到什麼事或是院里發什麼通知,也都會好心地想著她,怕因為她不在宿舍住而無意間忘記告訴她。即使不在一塊住,她也總是和她們一起搭伴去食堂去圖書館,她們都知道她一直在外面做兼職,社團或是學生會遇到她可能會感興趣的機會和活動也都第一時間推給她,平日里女孩子之間喜歡聊的好吃的好玩的也都會分享。
但任小名心裡很清楚她和她們不是一類人,她們考好了慶祝的方式是去街對面的高檔商場給自己買一個最新款的包,度過假期的方式是去海島,兼職賺錢和出去玩的時間衝突的話,可以果斷放棄賺錢,決定出國深造的話,不需要考慮去哪個國家生活成本低。雖然大家一樣認真上課努力背單詞練聽力刷題過考試,但就像律師曾跟她說過的,她和她們成本不一樣,她沒有試錯的機會,她必須要在保證自己生活溫飽的前提下,做出一個即使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更好,但必須不能更壞的選擇。
別人的選擇看起來都那麼容易。學民樂的江蘇女孩學分績很好,估計是要爭取本校保研,浙江女孩想出國留學,已經開始準備托福和GRE了,北京女孩還沒想好,不過她想跟男朋友考研到同一個學校,沒考上就先工作兩年也可以。學校里有一個24小時開放的通宵自習室,很大的階梯教室,專門給熬夜學習的學生們準備的,經常是人滿為患。有時她累了抬起頭,環顧四方埋頭苦讀的陌生面孔,會忍不住去揣度,他們的選擇又是什麼呢,是需要通過怎樣的努力去達到的呢。
有一個晚上,何宇穹過來接她,她收拾東西從自習室出來,看到何宇穹遠遠地站在門外,打著哈欠一邊低頭玩手機一邊等她。她出來之後,他就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你們學校都是瘋子吧,天天通宵學,學什麼啊?我也就初中的時候打遊戲打過通宵。」
任小名沒說什麼,和他一前一後走下台階,走出門外。他很自然地接過她裝了書和電腦的沉重的書包幫她背著,問,「累不累?」
她搖了搖頭。
夜晚的校園十分安靜,只有路燈的光在沉默地追蹤他們一前一後的腳步。她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他走在她身後,兩條影子被一路的光拉長,又縮短,碰觸在一起,又迅速分開。
「你說,我要不要考研?」她突然問出一句,停下腳步,他低著頭,差點撞到她身上。
「啊?」他從手機上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考研。」她說。「我們宿舍三個女生都打算讀研的。」
他愣了一下,像是不太想討論這個話題似的,繞開她繼續往前走。她跟在他身後,絮絮地說起來。什麼語言類專業本科過於寬泛,讀研方向比較細啦,什麼即使是將來想當老師也可以讀教育相關,順便考教師資格證啦,什麼她現在兼職的機構聘用正式教職的員工很大比例都是研究生學歷啦,等等。雖然她知道他應該也並沒在聽,但好像這樣一二三條地說下來,就是在給自己羅列論據,就會更有底氣一樣。
一直走出校門口,門口新開了一家非常可愛的冰淇淋店,室友說很好吃,但她路過看到過價格,覺得好貴。
「……哎,我這次專四如果高分通過,請你吃這個冰淇淋好不好?」她興緻勃勃地指著很晚了還在營業的店面,「據說很好吃。」
他突然停下腳步,換她差點撞到他身上。
「任小名,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他問。
她的話突然被打斷,抬起頭看著他,有些不解地問,「我現在不就在……想以後嗎?」
「那是你的以後。」何宇穹說,「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以後?」
她一下子被問懵了,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她怎麼可能沒想過呢?但她和何宇穹,跟校園裡那些情侶,又是不一樣的。她以為,要想兩個人的以後,至少要先從自己的以後開始,不是嗎?兩個人各自都好了,一起怎麼可能不好呢?
但何宇穹顯然不是這麼想的。「你總是這樣,你的工作,你的考研,都是你的,你考慮過我的為難嗎?」
「我考慮了啊,所以我才催你快點找工作,你還怨我。」任小名說,「你的工作是工作,我讀研也是為了以後工作啊,那不是都想多賺點嗎?」
「行,你賺得多,嫌我賺得少對吧?我就歇了兩天你就催我出去找工作,之前幾個月只睡四個小時我說什麼了嗎,你就不能體諒我一下嗎?」
「我怎麼不體諒你了,那你總要工作吧?不攢錢怎麼給你媽買葯,不攢錢怎麼租房子?一輩子當北漂,一輩子住這個地下室?!」
何宇穹看著她,嘆了一口氣,臉上全是疲憊和不耐煩。
「你別逼我了,行嗎?」他說,「你有你家要貼補,我有我媽要照顧,咱們倆再怎麼攢錢,也看不到頭。你覺得你這兩年住在這裡累了,委屈了,我不累嗎?我不委屈嗎?我只是希望咱們倆好好在一起,等你畢業了,名牌大學的學歷回去肯定能找一個好工作,我們可以離我媽近一點,我能照顧她,也能照顧你,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任小名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她沒有生氣,只是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這一刻她才明白,在何宇穹的心裡,他就算跟人私奔浪跡天涯身無分文背井離鄉,遲早都會回家,而她從離家那天起,就把自己連根拔起,再沒打算走回頭路。他願意跟她一起受北漂的苦,是因為知道漂累了可以帶她回去,還有家在等他,而她願意跟他一起受北漂的苦,是以為他願意陪她在這裡背水一戰,漂累了就算溺死也不服輸。
想明白了這一點,她消化著這個事實,突然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腦子一片空白,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何宇穹轉身就走,她竟然忘記了跟上他。
身後的冰淇淋店裡有個媽媽拉著小孩的手拿著冰淇淋出來,小孩開開心心剛舔了一口,沒拿穩,冰淇淋啪嘰就掉了,正掉在任小名腳邊。小孩嚎啕大哭,被他媽一邊訓著不好好拿一邊強行帶走了。
任小名低頭去看,一大灘冰淇淋融化在地上,很快就引來了嗜甜的螞蟻。她蹲下身,就看著螞蟻一點一點地搬運冰淇淋,看了很久,直到路過的清潔工大媽一掃帚把冰淇淋連著螞蟻一塊掃走了,她才起身,拖著蹲麻了的腿回去。她覺得螞蟻的力量也真的太渺小了,根本不知道很多事是光靠努力解決不了的,還在那悶頭一點點地愚公移山,命運當頭一掃帚就打回原形小命都難保。
回去的時候何宇穹背對著她睡著,她的書包放在一旁。她就在他身邊床上坐下,借著房間里的微光繼續忙碌。何宇穹翻了個身,在她背後抱住她,悶悶地說,「我真的想一直在一起。我真的想過的。我想過畢業就結婚,想過讓我媽能早點看到咱們的小孩。可是這樣的生活,在北京,我承認,我不可能做到。一直以來,都是你鼓勵我,拉著我往前走,你可不可以也停下來,等等我?」
她沒動,也沒說話。
「你真的覺得,你可以像你室友那些女孩一樣嗎?那是她們的命,咱們見識過了,又拼不過,何必要為難自己呢?」他說。
「……可是,我離開家,就沒打算再回去。」她說。
「你不需要回去啊。」他說,「你有我啊,我們倆才是一個家。只要我們倆在一起,到哪裡都是家,你不是也說過么。」
她沉默了很久,他靠著她的腰睡著了,響起輕輕的鼾聲。
那天之後,她沒再催過他找工作,但兩個人卻也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關於以後的話題。
專四她果然高分通過了,卻也沒捨得獎勵自己那個可愛的冰淇淋。入夏的時候,何宇穹原本找了個新工作,但他媽突然打了電話過來,說他爸又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女的,鳩佔鵲巢在家裡住下,趕都趕不走,還逼著患風濕的他媽天天給他們做飯。何宇穹一聽就氣炸了,工作便也沒去,收拾收拾就回了老家。
他跟任小名說事情解決了就回來,但一直到六月,他也還沒回來。
「你要是不回來了,就告訴我一聲,我就搬回宿舍了。」
給他發這條信息的時候,任小名覺得自己非常冷靜,但實際上手都在發抖。雖然她沒有直說,但她相信他也明白,這是他們倆之間第一次,理智地考慮分手的可能。也是她第一次有強烈而悲哀的預感,那支撐了他們那麼多年的希望和夢想,那輪年少夏日裡很大很圓的月亮,那很遠很遠的宇宙,他們可能沒辦法一起抵達了。
何宇穹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任小名在忙著期末複習,接的翻譯的稿子又捨不得推,每天都要在學校熬到很晚,最後一門考試前甚至連著兩天在通宵自習室度過然後直接去考試,考完試出來頭昏眼花,大夏天的太陽一曬,覺得整個人飄飄忽忽都快成仙了,她扶著樓門口台階的欄杆打算站一會兒穩一穩。
經過的同班幾個同學看到她,停下腳步,其中一個說,「聽田老師說你發表文章啦!祝賀你啊!」
那是她在期刊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上語言學那門課的老師建議她投的,她也特別開心,如果想在本校讀研的話,那位老師也是她想跟的導師,她大三準備多選兩門這個方向的選修課。
或許還是天生的自卑作祟吧,她內心總是特別渴望得到老師和同學的讚許,就像小時候周老師對她那樣。同學祝賀她,她表面就不形於色地點頭道謝,但心裡都快笑開了花,精神得彷彿並沒有剛剛連熬過兩個通宵。
何宇穹站在路對面的樹下面等她,看她和同學們談笑風生的樣子,心裡也是百感交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不再跟他講學校里發生的好玩的事了?可能是從他總覺得她嘮叨,她說的那些事他又聽不懂又不感興趣的時候開始吧。
這兩年,他無數次在校園裡等她,教學樓,圖書館,食堂,宿舍,就像每一對校園情侶的日常生活一樣,連他自己有時候都很想騙自己,他和她明明就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但現實總會在他還沒把這個夢做下去的時候就狠狠一個巴掌把他打醒。
他媽很早就跟他說,要他好好對任小名。「不是每個女孩子都願意在你最窮最苦最沒錢的時候陪著你的,你要好好珍惜。」他媽這樣說。但一邊這樣說著,又一邊在他爸回來鬧事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他爸在外面欠了債,不得不跑回來躲避,還把相好也帶回來,白吃白住。看他進門,他爸和那女人歪在沙發上看電視,連屁股都沒挪動一下。
他就沒關門,直接把門敞開,站在門旁邊。「走不走。」他說。
他爸這才斜著眼看向他,「回來啦?」慢條斯理地問。
「我問你,走不走。」他說。
從上一次他爸回來要錢,把他媽打成腦震蕩那時起,他就在心裡給自己發了個誓,只要再見到他爸回來要錢或者死賴著不走,就必須動手。否則在他爸眼裡這個家永遠是他可以隨時回來打砸搶的地方,他和他媽也永遠是他可以隨意打罵凌辱的軟柿子。他告訴自己不許再怕了,即使這個人是他爸,他也有權利把他打出這個家,讓他永遠都不要再出現。
他媽站在一旁,小聲囁嚅著說,「你好好說話,好好說話。」
他看了他媽一眼,「我回來不是為了跟他好好說話的。」
看到那倆人還是眼睛盯著電視,沒把他的話聽進耳朵,他咬了牙,鼓足勇氣,大步邁進廚房,直接提了菜刀出來,站在門口,用菜刀指著他爸,又問了一遍。
「走不走。」
他爸看他舉著菜刀,反倒笑了,「行啊,小兔崽子有血性,現在長膽子了,敢砍你老子了是不是?行,行,是老子親生的。」他把腿一蹺,不慌不忙地點了根煙。「你砍啊,有種你就砍啊。」
菜刀又不重,但墜得他手腕生疼。他爸的話讓他覺得噁心。他很想砍,砍了才能真正把這兩個人從家裡趕出去。但他又不想砍,因為他不想像他爸「親生的」。
他媽哭著過來抱住他,試圖奪下他手裡的刀。「兒啊,別這樣,他是你親爸,不能動刀,不能動刀……」
「你攔著幹什麼?你讓他砍!我看他敢不敢,砍啊!」他爸吼道。
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刀柄,眼眶和頭皮疼得快要炸裂,他終究還是沒能下得了決心,被他媽把菜刀搶了下去。他渾身癱軟,靠在牆上,拚命控制著自己才沒讓眼淚掉下來。他爸只是輕蔑地笑了聲。「你看吧,我就說他沒那個膽。」
他也恨自己懦弱。什麼時候才能勇敢一點呢,發過的誓,明知道做不到,所以都不敢說出口,只能在心裡偷偷跟自己發。這樣的話,做不到也沒有人知道。
可是對任小名,他也很想說那些別的男生都會對女朋友說的情話,許一些聽起來就充滿希望的承諾,但說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了你累不累,餓不餓,冷不冷,什麼時候下班。
但任小名不會計較這些,她很多時候現實得可怕,一千句一萬句好聽的情話,都不及一餐飽足的熱飯或是一個遮風擋雨的屋檐重要,但她很多時候又天真得可怕,好像她真的以為他們倆只要努力就能在這個不屬於他們的大城市紮下根一樣。
任小名看到他,有點驚訝,但很快就露出了開心的表情,迅速跟周圍的同學說了幾句話,就跳下台階沖他跑過來。
「我連著熬了兩個大夜。」她說,「牛不牛?」
當然,這也不是她本來想說的話。她想問,你決定回來了,是因為考慮好要繼續一起走下去嗎?但她沒敢問。
「牛。」他說,「要不要獎勵你去吃那個冰淇淋?」
「……不了吧。」她說,「一食堂最近開了個夏天冷飲窗口,有一個冰沙,便宜還好吃,特別像咱們小時候吃的刨冰那個味兒,你陪我去吃吧。」
人聲鼎沸的食堂里,兩個人坐著吃冰沙,冰沙確實還挺好吃,沒有那麼濃的糖精味兒,又確實像小時候的味道。
任小名專心吃,沒說話。何宇穹卻開口了。「你生日快到了。」他說,「給你過生日吧。」
因為他不過生日,所以她也不過,但他是記著的。「怎麼突然想起來要給我過生日了?」她愣了一下,問。
「……也沒怎麼,不是沒過過嗎。」他說,「你暑假都安排好了嗎?把生日那天空出來唄,想怎麼過,我陪你。」
通常她的假期都會被兼職安排得滿滿的,比在學校還忙,他從來不會讓她調時間,不過她想了想,竟答應了。
「想怎麼過?」他問。
她沒說話,把自己那杯冰沙慢慢地吃乾淨了,才說,「我們去爬山吧。」
「啊?」他倒是沒想到她會提出這個選項,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來北京兩年了,咱們連香山都沒爬過,去爬一次吧。」她說。
「好。」
其實她還想說,來北京兩年了,他們還沒有一起去過天安門長城故宮等等等等,但她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們有太多沒有一起做到的事了,要數起來那肯定是數不完的,但那都是建立在總有一天會一起做到的前提下。而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該怎麼去觸碰到彼此之間那個最核心最關鍵但又還並沒有解決的問題。
吃完回去的路上,何宇穹總走在她左邊,她沒注意,偶爾走到他另一邊去,他就換過來。她覺得奇怪,直到回去了他去洗澡,她想起來走廊里公共浴室的噴頭被不知道哪個無良租客弄壞了,想打開得拚命掰底下的把手才行,就跟過去要提醒他一聲。他正好脫了T恤,任小名一眼看到他左邊後背有條很長的傷,清清楚楚縫過針拆完線的樣子。
他一下就轉過身正對著她,「你怎麼過來了?」
「你這怎麼回事?」任小名問。
「……摔了。」他說,「路上被電瓶車颳倒了摔的。」
「電瓶車刮的?」任小名瞪著他,「怎麼刮能傷到後背要縫針?你又撒謊!」
她最討厭他撒謊。但他也不想總拿自己家裡的那些破事來哭慘。他那天提起希望她畢業能跟他一起回去的時候,他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神情,她應該是完全沒有考慮過這個選擇,他心裡便也清楚了。
還能怎麼辦呢,一切都只能歸因於自己的懦弱和無能,他是一個沒有錢沒有工作只能委屈女朋友和自己住地下室的男朋友,是一個容忍他爸和小三堂而皇之地在家裡吃住並侮辱他媽而無能為力的兒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忍不了,又下不去手,他奔出家門痛哭許久,然後轉身又回了家。他爸和那女人還是盯著電視,看也沒看他一眼。
他眼睛通紅,啞著嗓子沖他爸說,「不拿刀,拿刀不公平。」
說罷他上前,沖著他爸就一拳揮上去。他爸完全沒想到他會真打,結結實實挨了他一拳,從沙發上滾了下去,旁邊的女人尖叫起來。
他爸被打懵了,反應過來之後暴跳如雷,揪起他領子,兩個人就扭打在一起。他媽拚命想拉開他們也拉不動,沒注意到那女人衝進廚房,拿起了剛才放回去的那把菜刀,沖著他的後背就揮下去。
可能是怒氣抵消了疼痛,他竟然是看到他媽抱住他蹭了一身的血之後,才一下子意識到疼,疼得他眼前一黑,卻還反應很快地轉過身,那女人可能也沒想到真的傷到他了,目瞪口呆站在原地,被他奪下了刀。
「她先砍的。」他拿刀指了指那女人,又指向他爸。「我最後問一遍,你們走不走。」
他打紅了眼的模樣確實是嚇住了他爸,他灰溜溜地爬起來,還不忘收拾了東西,帶著那女人滾出了門。
「爸。」臨出門,他突然叫了一聲。
他爸困惑地轉身,看著站在一地狼藉中間渾身是血的他和他媽。
「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如果再讓我見到你,」他一字一頓地說,又搖了搖頭,「沒有如果了。沒有下一次。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任小名一聲不吭地轉身拿了毛巾和沐浴露,讓何宇穹轉過去,小心翼翼地幫他搓背。他左肩和左手臂因為傷口的原因活動都受限,剛才被他掩飾過去了,她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本來想等再恢復完全一點再回來,到時就可以騙她是小傷。
「……但是我怕我再不回來,你……」他背對著她,支吾了半句,就隨著嘩嘩的流水無聲地咽了下去。
她小心地拿浴球打了泡沫給他洗,傷口已經在恢復了,不過拆完線的樣子還有些許猙獰,像一條蜿蜒的蟲子噬在肉里,讓她不太敢去觸碰。洗著洗著,她就想起小時候她去夜市找他,拿凳子掄他爸,他雖然也怕得要命,還是努力把她護在身後。她想起她拿狗尾巴草給他編了個圈兒綁在手腕上,說可以保佑他以後再也不受傷。十幾歲的小屁孩還以為相信那種破玩意會有用,也太可笑了。她噙著眼淚,忍不住笑了一聲,拿著噴頭的手鬆了一下,水泚了她自己一身。
他在狹小的浴室空間里有點艱難地轉過來,看了她一眼。
她就搖搖頭。「沒事。」她說,「就是想起咱們小時候了。」
她輕戳一下他肩膀,他就只好乖乖地轉回去。
「小時候多傻啊。」她說,「還真以為,長大了就什麼都好了。你說咱們現在,算不算已經長大了啊?要是算的話,怎麼還是這麼難呢?」
氤氳的水汽里,他聽不清她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她的眼淚。浴室太狹小了,他背對著她,想轉過身去抱她都費勁,又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哭。
門外不知道哪個租客踹了一腳門,故意很大聲喊,「怎麼小兩口一起洗澡就沒完沒了啊?熱水都讓你們用完了別人怎麼用?要膩歪回自個床上膩歪去!」
她把噴頭遞給他,自己回身胡亂抹了一把臉,說,「我先回屋了。」
濕著頭髮衣服穿過走廊回屋,旁邊光著膀子蹲房間門口吃西瓜的大哥眼珠子跟著她上下滴溜轉,還故意唾沫星子亂飛地嘬嘴吹口哨,她看都沒看一眼就徑直走回房間,砰地摔上了門。
何宇穹的手機放在床上,簡訊提示音一直響。她在床上坐下來,看到他手機屏幕上是他媽發來的信息。
「說了嗎?」
「那個汽修廠的工作,打電話到家裡來問了。你是不是沒回人家電話?」
「什麼時候回來?」
這一天遲早要來,他已經動了回家的心思,也知道她的想法,只差一個遲遲不願意攤牌的結果。
生日那天他們倆如願去爬了香山。夏天的夜晚少了些暑熱,通往山頂的路上也不像白天那樣行人摩肩接踵。兩個人沒怎麼說話,就一路往上爬。
到了觀景台前,被樹木和夜色遮擋的眼界終於一下子開闊起來,面前是燈火如織的城市,是他們兩年來從未在這個居高臨下的角度看到過的生活和漂泊的地方。
「真好看啊。」任小名望著夜景,有些感慨地說,「整個北京城都能看見,北京可真大啊。」
她下意識地就抬頭,看向城市上方的夜空,但天有些陰,灰濛濛的,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就略顯失望地嘆了口氣。
兩個人找了塊略平整的石頭,挨著坐下來,就吹著徐徐的夜風發獃。
「你看,像不像咱們小時候第一次去爬山的那天?」任小名笑著說,「除了看不到月亮之外。」
「像。」何宇穹就也笑笑,「蚊子也一樣多。」他一邊說一邊揮手趕走在任小名耳朵邊嗡嗡嗡的一隻蚊子,把她逗笑了。
「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說?」任小名問。
「什麼?」何宇穹一愣。
「不如就現在吧。」任小名說,「我們……聊一聊以後的打算。認真的。」
何宇穹沉默了一會,低下頭,沒看她。
「你要是不說,那我就先說了。」任小名說,「你回去的這段時間,我仔細想過了。如果之前你因為我催你找工作的事不開心,那我跟你道歉。但是……我已經決定要考研了,考不考得上我也不知道。但不管怎樣,畢業之後我是不可能回去的,從我考上大學那時起,就不可能了。就算……」
她頓了頓,看了他一眼,「……就算再喜歡你,也不可能。對不起。」
「我知道。」他說。語氣也很平靜。「一直以來,我都想陪著你走,我以為能陪你走很遠,能越來越好。但是……我也真的累了。不需要拉著我的話,你能走得更遠。對不起。」
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沒再開口,只是沉默地望著夜空下的城市燈火。
不過她也能大概想到他要說什麼。可能跟她一樣吧,就算再喜歡,也真的累了。
晚上回去的車等了很久,兩個人坐在夜班公交的最後一排,他說,「你連上幾天班了?困的話就睡一會,到了我叫你。」她就把頭靠在他身上,卻也不可能睡著。
「所以,我們就要分手了嗎?」
她覺得有點不甘心,又有點失落。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之間明明沒有別的情侶那樣要麼腳踏兩隻船要麼舊愛變新歡等等複雜到她聽都聽不懂的劇情,他們明明只是在努力又辛苦地生活,為什麼就已經累得不想再走下去了?她想讀研,想留在北京工作,他想回家去找更穩定的活干,想照顧他媽,明明誰都沒有錯,所以錯就錯在他們不應該在一起嗎?那喜歡又有什麼意義呢?
二十歲的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沒辦法給他們無路可走的生活,想出一條明路來。
生日那天回去得太晚,他本來說要給她買生日蛋糕也沒來得及,第二天她下班回來,看到桌上擺著一個冰淇淋蛋糕,就是校門口那家可愛的店出的最新款。吃起來甜甜的,涼涼的,果然是她享受不起的貴重的味道。
「我明天去退租。」何宇穹說。
「那,我今晚收拾一下我東西吧。」她說。
吃完蛋糕,她就開始收拾東西。看起來家徒四壁的破房間,仔細一收拾東西卻不少。她用了一個最大號的儲物箱,把衣服和書都塞進去。那些成雙成對的物件,也一對對拆散。碗筷,水杯,牙刷,拖鞋,收拾到最後,她覺得甚至可以現在就拖著這個箱子開門走人了。他就坐在一邊看她收拾,直到她真的拖著箱子要去開門,才起身一個箭步擋在門邊。
「……不是明早再走嗎。」他小聲說。
她站著沒動,兩個人僵持了許久。
「……你說,咱倆以後,會不會後悔?」她突然問。
他咬著牙沒說話。
那天晚上,用了很久的破風扇終於徹底壞了,怎麼踹都不靈了。他們滿頭大汗地睡去,夢裡是山頂的晚風,城市的燈火,和沒能看到的那一輪月亮。
當然還有蚊子。早上驚醒的時候,任小名以為耳朵邊窸窸窣窣的是夢裡都沒忘了打的蚊子,下意識就伸手一拍,什麼都沒拍到。她翻了個身,沖著床邊,眯著眼睛想要去拿手機看時間,卻模糊地看到眼前的枕頭旁邊有一個黑點移動。
她睜開眼睛一看,是一隻螞蟻。她以為自己睡糊塗了,螞蟻為什麼會在她床上爬?就坐了起來,揉揉眼睛。
再睜眼看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瞬間清醒了。不僅是床上,桌上,她的手機上,還有枕頭上她剛枕過的地方,都有螞蟻。她一個激靈,立刻把身邊還在睡的何宇穹揪起來,他褲腿上也有。
就聽見走廊里一個中氣十足的大哥破口大罵。「誰他媽不長眼睛把垃圾放門口不倒啊?不知道招螞蟻嗎?一大早他媽的差點鑽我肚臍眼裡!晦不晦氣啊!」
隔壁新搬進來的兩個女孩也此起彼伏地尖叫起來。
任小名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正要伸腳下床,看到拖鞋裡爬出來好幾隻,終於也忍不住尖叫起來。何宇穹清醒過來,下意識去拿手機,手機上也有,他罵了一句,差點把手機摔飛。
昨天他們收拾完東西之後,那個剩下的蛋糕盒子被忘在了房間門口,融化的一灘冰淇淋在本就髒亂差的地下室經過一夜的培育,成功引來了足夠讓這一條走廊都雞飛狗跳的螞蟻。最後他們倆拖著東西狼狽地被左鄰右舍臭罵一頓趕出了門,來收房的二房東便堂而皇之地把押金也扣掉了沒還。
任小名回到宿舍的時候,只有一個北京女孩在,另外兩個室友都放假回家了。她看到任小名回來,還有點驚訝。
「你怎麼回來了?」看到她身後拖的箱子,「你要搬回來住了?」
任小名就點點頭。一上午和螞蟻的作戰讓她身心俱疲,頭髮也打了結,衣服也汗濕了,拖鞋的帶子也斷了一根。
室友打量著她的狼狽相,猜出了幾分,忍不住同情地問,「你不會是……和男朋友分手了吧?」
任小名就又點點頭。
室友立刻安慰道,「你別太難過啊,我跟你說,我們昨天晚上剛八卦過,隔壁宿舍的那個於靜靜,還有對門的宋萌,這學期都分手了,還都是因為男友劈腿,你說是不是邪門啊?」
任小名木然地看看她,沒回答。
「那……你,是為什麼分手的啊?」室友小心地問。
任小名想了想,認真地回答:「螞蟻。」
「啊?」室友一臉懵圈。
任小名自己也覺得可笑,就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然後便忍不住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