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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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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除去妻子,母親,女兒,姐妹等等身份,你是誰?」

這個問題,任小名看似活到了三十多歲都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但回想過去,她在還想不明白的時候,就下意識地逼著自己做出了即使會後悔但必須當斷則斷的選擇。

何宇穹走之前最後一次來了任小名宿舍樓下,給她打電話。

「我要走了,你……還願意下來再見一面嗎?」

任小名跑到宿舍窗口,拉開一點窗帘,果然看到他站在平日里每次等她的那棵樹下,背著他的背包,就像剛來北京那天一樣。

「……我不。」她說,「下去見到你,我怕我就後悔了。」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坦誠。決定走之前再來找她一次,恰恰是因為他反悔了。他也同樣覺得不甘心,也同樣想不明白為什麼就要這樣放棄。

隔著電話,她深吸了幾口氣,把哭腔生生忍了回去。

「你走吧。」她說,「既然決定了,咱們倆就都別反悔了。」

電話掛斷了。她又偷偷掀開窗帘看,他沒有走,在那棵樹下徘徊了很久,但她的電話再也沒有響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室友開門進來,看到她背對著窗口坐著。「怎麼大白天拉窗帘?」室友莫名其妙地走過來,刷地把窗帘拉開。她下意識地回頭去看,樹下空空的,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後來她在電話里告訴她媽,她跟何宇穹分手了。她媽哦了一聲,並沒有接話就岔開了話題,彷彿她說的是今天吃了什麼一樣稀鬆平常的事情。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她有些奇怪。當初可是她自己信誓旦旦地跟她媽保證才爭取來的機會。從小時候她媽開始懷疑她早戀的第一天起,她媽就那樣鍥而不捨地要把她跟何宇穹分開,為什麼現在他倆真分開了,她媽卻完全不在意了。

她媽輕描淡寫地說,「為什麼不重要,你自己心裡清楚。」

說實話,當時的她被無休止的難過和不甘沖昏了頭,心裡根本就想不清楚。搬回宿舍之後,早上可以在窗明几淨陽光下起床洗漱,深夜睡不著的時候陪伴她的是室友翻書的沙沙聲和趕論文的敲擊鍵盤聲,一切都井然有序,安靜而美好,但她卻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整個人暴瘦下去,不管是在吃飯,還是在走路,或是在做什麼,總是會突然腦袋放空,下意識去回想他們之間從十幾歲到現在的每一個細節,卻始終不能說服自己到底他們為什麼會一拍兩散再無可能。

那年寒假她回家,一進門她媽就說,「瘦了這麼多?看來分手還是有點用的。」

她沒答話,倒是後來她弟偷偷湊過來問她,「你為什麼跟何宇穹分手啊?」

「不為什麼。」她看他一眼,「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她媽很快給她提了一個相親對象,是她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兒子,比她大幾歲,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薪水穩定,有升職空間,家裡父母條件也很好,並且不嫌棄她是單親家庭且有弟弟,總之是一個各方面看都很完美的對象。她一拒絕,她媽就發飆了。

「你好好看看!我給你選的哪個不比那窮小子好?」她媽說,「人家沒嫌你還在念書就不錯了,你還挑三揀四的。」

「我沒有挑,我只是不同意。」任小名強硬地反駁她媽,「我跟何宇穹分手,不代表我要接受你給我安排的相親對象。我不需要相親,也不需要對象,我自己挺好的。」

「別跟我嘴硬!」她媽說,「當初你任性,非要在那小子身上耽誤時間,我不管你,現在你必須給我抓緊時間,別扯那些沒用的。」

「我說了,我,不,需,要。」任小名也不妥協,「你如果再給我安排相親對象,我過年也不回來了。」

「給你臉了是吧?」她媽一拍桌子,「讓你嫁人委屈你了是不是?你跟那小子在地下室住你怎麼不委屈呢?你瘦得跟猴似的自己在醫院打吊瓶你怎麼不委屈呢?」

任小名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也一拍桌子跟她媽對喊,「我樂意!我跟他在一起是我樂意,分手也是我樂意!我找不找對象,找什麼樣的對象,都是我自己說了算!」

後來她想,為什麼自己會做出那樣的選擇,或許也是潛意識裡面,不想像她媽一樣,一輩子把自己的生活依附於別人身上。想來可笑,她媽本來就嘗夠了這樣的苦果,卻反而試圖為她也謀劃一個靠婚姻依附於別人身上的未來。

再後來她畢了業,讀了研,選擇了劉卓第這樣在她媽看來完美得無可挑剔的男友結婚,也算是合了她媽心意。只不過,這一次她還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選擇了離婚這條路。

這一次因為文毓秀的事,她和她媽反倒多了兩個人相處的機會,她媽連著幾天去病房陪文毓秀,回來之後的晚上,母女倆難得靜下心來說話。既然她媽不講,任小名就索性先坦誠以待,細細說了她和劉卓第要打官司要離婚的前因後果。

「……媽,有些事,可能我說了你也不理解我,就像當年因為何宇穹的事我跟你吵架一樣。我選擇和誰在一起,和誰分手,和誰結婚或是離婚,所有的決定,都是在我只為我自己考慮的前提下。我知道這樣說很自私,但我必須自私,我不自私就不會好好地活到今天。」她坦然地說,「我是你的女兒,是任小飛的姐姐,是劉卓第的妻子,但首先我是我自己。」

「你想說什麼你就直說,」她媽瞭然地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今天你在病房聽見我們說話了?」

任小名打算回北京了,她媽想再多陪幾天,今天她去病房和文毓秀道個別,聽見她們倆在說話,就沒有敲門進去。

「你忘了你當初怎麼勸我的了?」她聽見她媽跟文毓秀說,「你不記得那天了?那天我把葯全都打翻了,哭著喊著往窗台上爬,是你把我拉住的。你勸我,我不只是為了自己活,要為了孩子活下去啊。」

文毓秀還是淡淡的語氣,「我是這樣說的?」

「是啊,」任美艷說,「你現在也是,不管怎麼樣,為了孩子,你要先撐下來,你好不容易熬過了最難的時候,以後什麼都會好的,你還要看著孩子們長大是不是?不能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哦。」文毓秀應了一聲,又問,「孩子們還好嗎?」

「都好。」任美艷說,「她們在等你回家。」

「我?我沒有家,我都不知道我是誰。」文毓秀就笑了笑,說。

任美艷一下子哽住,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

她就又笑了一下,「那你是誰啊?」她問。語氣安靜而平和,就好像她並不是一個時而清醒時而困惑的記憶力很差的患者在莫名其妙地發問,而是真誠地在等待對方同樣真誠的回答。

她們倆聊天的樣子,落在任小名眼裡,便莫名地心酸。「媽,你今天跟文毓秀說,她勸你要為了孩子活下去,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媽沒回答,她便試著問,「是懷著我弟的時候吧?所以,你那時候,是因為懷著他,才努力想活下來的吧?」

她媽就看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她媽搖了搖頭。

那時她即使挺著肚子,整個人還是拚命爬到了病房窗台上,只要再跨過去,就能一躍而下。

是年幼的女兒哭著在外面拍門,喊媽媽。

「先為了孩子活下去。」文毓秀那時跟她說,「孩子不能沒有媽媽,她在外面喊你呢。」

「當然是因為你。」她媽看了任小名一眼,說,「肚子里那個娃娃,都還沒跟我見面呢,當然是因為你。你從出生以後就被我扔給你姥姥,我都沒怎麼帶你,本來你跟我不親,平時連抱都不願意我抱,但是說來也巧了,你姥姥偏偏那天把你帶來,你還偏偏像瘋了似的哭喊媽媽,哭得我連尋死都不敢了。」

這個回答倒讓她有些意外。一直以來她都深知,她媽永遠都會把弟弟的位置擺在她前面。她沒有想到在自己那麼小的時候,自己都不記事的時候,竟也有把她媽從輕生邊緣拉回來的時刻。

「那你……為什麼要爬窗檯?」任小名小心地問。

她媽沒有回答,反而說,「你說的那些啊,什麼做自己啊,媽也不是不懂。但是這麼多年了,媽就一直為你和小飛活著,媽沒有什麼能耐,也就只能這樣了。你願意去打官司,去離婚,去爭取你要的東西,你想做,你能做得到,就去做吧。」

她媽這樣說了,任小名反倒覺得難過起來,可能是卑微慣了,她並不適應聽到她媽為了她而活下來這樣的話,讓她油然而生一種負罪感。「一輩子為孩子活著,很累吧?」她問。

白天在病房裡,文毓秀竟也問出同樣的話。

「你說呢?」任美艷忍不住苦笑,「那年我從窗台上下來,差點後悔了,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怪你?」

「……我那個時候總穿我媽改的舊衣服,特別丑,剛來的那幾個月,沒有校服,同學都笑我……」

任小名堅持不懈地每一次來看文毓秀的時候都拿出自己那張丑照片,試圖喚起她作為周老師時的回憶。但收效甚微,文毓秀對她講的學校里的瑣事記憶寥寥,不管她說什麼,大部分時間都只茫然地望著窗外,只有在偶爾任小名講起那時她們因為周老師的講解而感興趣的故事時,才會稍微給出一點回應,但也都是答非所問,前言不搭後語。

不過也情有可原,對於她來說,在她們中學教書的時間太短,短到在記憶里可以忽略不計了,但至少她那時應該還算是快樂的吧,雖然學生們都幼稚又鬧騰,反反覆復用同樣的問題去煩她,佔用她備課的時間非要聽故事,但那時她從來沒有發過脾氣,總是溫和地笑著,彷彿從未經歷過這世間任何的磨難。

「我要先回北京了,我跟他們說過了,等我安排好,就帶你去最好的醫院問診。」任小名耐心地說,「我媽在這兒先陪你幾天,你好好休息。啊對了,我帶了一個……小禮物給你。醫生說不讓我給你東西,我說,這個就遠遠放著,不碰它,應該沒關係的。」

她就從腳邊抱起放在地上的小花盆,環顧四周,放在了離文毓秀的病床稍微遠一點的窗台上。這樣她不下床也碰不到,還可以隨時看到。

「醫生說可以多看看綠植,對心情好。」任小名說,「你別看它現在小小一棵,會長大的。我拜託了護士偶爾來澆點水,你如果喜歡,也可以自己澆。」

文毓秀的目光逐漸從窗外收回來,落在那棵小小的植物上。陽光透過窗檯灑下來,落在還未長開的葉片上,閃著微弱的光芒。她看了很久,茫然的眼神里終於多了幾分柔和。

任小名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在床前坐下來。

「我以前不知道你和我媽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她年輕的時候什麼樣,我都想像不出來。我不是個好學生,也不算是個好女兒,從小到大把我媽氣得不輕。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沒有我,我媽是不是能過上更好的人生,好好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文毓秀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的臉聽她說,沒有什麼表情。

「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我媽也不會告訴我。」任小名說,「我只是……作為她的女兒,我很想知道,她當時,……爬上窗檯想跳下去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

病房門外,任美艷隔著虛掩的門,聽到了任小名的話,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我媽懷我弟的時候,你也在,是不是?我爸那個時候,對她不好,是嗎?」任小名自說自話著,文毓秀卻突然弓緊了背,眼神一瞬間緊張起來,還沒等任小名反應過來,她就爆發出一聲尖利的嚎哭。

任小名嚇了一跳,立刻有在走廊巡視的兩個護士沖了進來,一個按住了文毓秀,另一個迅速把任小名趕出了病房。

「……我什麼都沒說啊。」任小名有點驚魂未定,跟她媽說,「我就自己在說話,我都沒問她話,她就突然……」

兩個人走出醫院的樓,任小名回頭看了看。從樓下院子里望過去,正好可以遠遠地看到她放了綠植的那個窗口。她說,「你幫我跟護士說,別把那個花盆收走,好不好?要是你想起來,幫她澆澆水也行。」

「你就弄些不知道有沒有用的玩意。」她媽說,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媽,」任小名說,「我會讓梁宜幫忙委託律師來跟進這個事,我需要文毓秀所有的資料。雖然病歷什麼的已經不可能找得到了,但是,你是她這麼多年的老朋友,就算是為了幫她討回公道,你也不該再瞞著我了。」

「你什麼意思?」她媽警覺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資料,我還能比警察全?你讓律師跟警察要,找我要什麼。」

任小名就嘆了一口氣,單刀直入,「你懷孕的時候,想要爬窗檯跳樓,是我拍門你才放棄的,那時候,文毓秀也在你旁邊,是不是?」

「……是啊。」她媽說。

「她為什麼在?」任小名問,「你不要告訴我因為你懷孕她去看你,正好趕上你想跳樓。」

梁宜找的律師接手之後,已經看過了文毓秀的所有資料,任小名想起她媽說過的話,就委託律師查了當年醫院產科的記錄。小孩的出生證明由於系統升級的原因找不到了,但產婦的住院記錄竟然還能找到,在相同的時間段里,她看到了先後兩個名字,正是任美艷和文毓秀。

「她不是去看你的,她也是去生孩子的,是吧?」任小名問。

她媽沒有想到任小名竟然會查到這些,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腳步也慢下來。任小名索性扶她到院子里長椅上坐下。

「媽,我剛才說的話是真心的。」任小名說,「如果文毓秀沒有被那個家庭困住,是不是原本也可以過上她想要的人生?小時候她告訴我,要做自己,實現理想。那個時候,她是不是就已經知道,她這輩子已經沒有機會再做自己,再實現理想了?」

坐在長椅上抬頭望去,窗台上那盆綠植隱約地露出幾片葉子,卻已經借不到早已西斜的陽光。她媽沉默地矮下身去,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她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媽已經比她記憶里瘦削了很多,現在就算想像她小時候那樣揍她,估計也揍不動了。

「媽,如果你能過上你想要的生活,我倒寧願沒有來過這世界。」她說。

「那怎麼行?」她媽就輕笑了一聲,搖搖頭。「我當了媽,可沒有後悔過。」

任美艷當媽媽的時候太年輕,自己都還沉浸在和心愛的人私奔的無盡喜悅里,唯一的憂傷便是和好姐妹文毓秀的分別,她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還上文毓秀借給她的救命錢,也擔心下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在後來貫穿她們一生的掙扎和苦難里,竟再沒有一次見面,是像十八歲時那麼輕鬆愉快,照片記錄下來的笑顏,也再沒能在她們衰老的容貌上出現過。

任美艷如願嫁給了願意帶她私奔的人,她哥後來也娶了嫌彩禮少的那位準嫂子,家裡人和任美艷也不像以前那麼水火難容了,知道她生了女兒,總惦記著想讓她回家看看。正好任美艷的丈夫和婆家寄希望於再生個男孩,她就把女兒送回家讓她爸媽帶。兩年以後她又懷孕,為了躲開計劃生育的盤查,偷躲回娘家養胎。女兒認生,只追著姥姥和姥爺屁股後面笑得歡,一看到她這個親媽過來就躲得遠遠的。

任美艷覺得對女兒愧疚,給孩子買了玩具,還想帶她出去玩,但女兒死活不肯。想帶她出去拍一張兩周歲照片,她揪著姥姥不撒手不出家門,哭得跟要被拐賣似的。要帶她去上戶口,她全程哭喊,嗓子都哭啞了,把任美艷脖子也抓花了,所有的人都對她們娘倆側目,任美艷尷尬得就像真拐賣了別人家孩子一樣。

好不容易拉扯著孩子滿頭大汗出來,她自己也挺著肚子,心煩氣悶,孩子又要抱,她說媽媽抱不動你自己走一會,結果這孩子立刻手腳一軟,趴在地上,繼續無法無天地嚎哭起來。

任美艷氣得想打她一巴掌,但肚子又讓她彎不下身,只能站在原地生悶氣,等這孩子自己哭累了再拉扯她回家。這時一個路過的女人回過頭,打量了任美艷好幾眼,突然問,「你是不是任美艷?」

任美艷一愣,定睛一看,面前這人有點眼熟,總歸是老家小地方,她走了兩年,回來也難免遇到老熟人,但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

「我是林月啊,咱們同學,記起來沒?」女人問。

任美艷這才反應過來,確實是她以前在師範中專的同學。「這麼巧啊!」她說。

兩個人就在路邊敘了敘舊,無非是以前認識的人誰嫁人了,誰下崗了,誰生病了,誰發財了。

「你知道文毓秀嗎?」林月說,「她也回來了!」

任美艷又驚又喜,「真的嗎?」但突然又疑惑起來,「什麼叫回來了?她不是說她要考大學嗎?沒考上?」

「唉,考什麼大學?去年就被她家裡安排結婚了。」林月嘖了一聲,「胳膊哪兒擰得過大腿呢?我婆家就住在她爸媽家對面,人家去提親我們都看見了。」

任美艷有點難過,但還是問,「那不是嫁得挺遠的嗎?怎麼回來了?」

林月看了看周圍,沒什麼人,這才壓低聲音說,「你可不知道,文毓秀那姑娘,看著安安靜靜的,撒起潑來可不得了,讓她嫁人,硬是不從呢。不過她們家人也是心夠狠啊,她不是不從嗎,她娘家每天晚上放準新郎進門,非要生米煮成熟飯不可。那叫一個慘喲,天天晚上她哭得喊得一條街都聽得見。」

林月說話誇張,任美艷看著她的表情,厭惡得像是吃了蒼蠅,既噁心又憤怒,卻只能咬著牙,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別說還真有用,後來聽說她懷孕了,人新郎那邊又變卦了,說必須得等生下兒子才能過門,不是兒子可不行,算算也好幾個月了吧?」林月瞄了一眼任美艷的肚子,「你這幾個月了?跟她差不多,聽說天天被她爸媽看在家裡養胎呢,去醫院檢查都得跟著,怕她跑,也怕她想辦法把孩子搞掉。」

任美艷沒說話,後背已經沁了一層冷汗,眼前也一陣陣發黑,幾近暈倒。突然一隻濕漉漉的小手抓住了她的手指頭,她這才睜開眼,看到剛才趴在地上嚎的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爬起來了,仰著一張小花臉看著她。

「哎喲,這丫頭,這小胳膊小腿細得跟難民似的,哭起來倒是有勁兒。你叫什麼名啊?」林月作勢逗了一下孩子,但並不太想讓自己的手碰到孩子髒兮兮的臉。

「叫……叫小名。」任美艷說。

「啊?」林月一樂,「這名起得倒是省事啊。大名叫小名,有意思。」

孩子不吭聲,仍然警惕地瞪著她。

「小名呀,你說媽媽肚子里這個,是弟弟還是妹妹呀?」林月故意問。

任美艷不想再跟林月說話,打斷她問,「文毓秀在哪個醫院產檢?」

她不願意相信林月說的那些是真的,但當她在醫院看到兩年多沒見的文毓秀時,她還是一瞬間百感交集。文毓秀頭髮長了些,挽在耳朵後面,瘦了很多,臉色有些蒼白,就好像營養全都給了肚子里小生命似的,但眼睛還像以前一樣熠熠發亮。看到任美艷,她面露驚喜,彷彿並沒有一別兩年,她立刻迎上來,拉住任美艷的手。倒是任美艷情緒容易激動,一句話沒說就要哽咽。

「傻丫頭,你怎麼還這樣,就知道哭。」文毓秀笑著說。她比任美艷只大兩個月,但總以姐姐自稱。

兩個人就在等檢查的走廊椅子上坐下來,問了月份,她倆預產期差不多。文毓秀讓任美艷看站在走廊遠處的兩個人。「那是我弟和我表哥。」她淡淡地說,「每次來醫院都是他們陪我來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任美艷搖搖頭,她不僅不知道,也下意識地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大夫說月份已經大了,打不掉了。」文毓秀低著頭摸摸肚子,語氣里沒有任何波瀾,卻聽得讓人毛骨悚然。「他們就是要看著我,不讓我打掉,也不讓我死。」

「別。」任美艷有點被她的神情嚇到,家裡人跟她說懷孕的時候不要總說不吉利的話。「別說死。」

文毓秀就輕輕地笑了笑,安慰似地拍了拍任美艷的手。「沒事的。」她像是在對任美艷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不會死的。」

「嗯,」任美艷連忙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你可不能有事,寶寶也不能有事,咱們都是要當媽媽的人了,一定要好好的。」

「不。」文毓秀搖搖頭,「我不是它媽媽。我是我自己。」

任美艷完全無法理解文毓秀。在她心裡,婚姻和家庭的美滿是最重要的事,不管是為了丈夫,還是孩子,她想都不用想就可以付出一切。在她前二十年的人生里,也算是平安順遂,父母和哥哥除了在她私奔的那段時間罵她不孝之外,沒有什麼不稱心不如意的,嫁給心愛的人之後,她更是一心要經營好他們溫馨和睦的小家,丈夫對她也很好,一切都是她曾經憧憬的美好的樣子。

唯一的遺憾就是丈夫和婆家一直在念叨,希望她生二胎。她一開始覺得女兒一出生就被自己扔回娘家有些過意不去,但總覺得,等生完就好了,就可以把女兒接到一起,繼續過美滿的四口之家的小日子。

在娘家待產的幾個月里,丈夫以打工為由,一直沒回來看她,她也知道爸媽不待見他,不來也罷。不過等快到預產期的時候,丈夫卻跟婆婆一起上門了。她當時是私奔的,親家父母根本連正式的面都沒見過,這一次她以為要生兒子了,婆家總會登門示個好,但丈夫和婆婆根本就沒有去她爸媽家的意思,而是直接跟著她去了醫院產檢。

她又當作是為了肚裡的孩子好,也沒說什麼。只是在出來休息等結果的時候,丈夫和婆婆神神秘秘地避開她,纏著醫生不知道在說什麼,說了半天,才面露慍色地出來,也沒跟她說話,就徑直出去了。她一頭霧水,但又覺得身子笨重懶得起來,就沒問。

沒過一會兒,剛才的醫生從裡面出來,看到她還在走廊坐著,就說,「剛才那是你家屬?」

「對。」她說。

「回去跟家屬說,有那個功夫,多陪陪產婦,做點你愛吃的,等生的時候有勁兒生,別扯那些沒用的。」

「什麼沒用的?」她問。

醫生看了看她肚子,說,「還能是什麼?一天能遇上八百個纏著問的,問男孩女孩的唄。」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要回答什麼。

醫生的神色緩和了點,說,「你當媽媽,你想要個男孩還是女孩?」

她不敢說話,畢竟是偷摸回來生二胎的,她婆家告訴她不要跟任何人說。「……都……都好。」她囁嚅著說。

她產檢胎位不太正,按照醫生建議,婆家倒是很聽話,早早地就拾掇利落陪她住了院。住院的第一天,婆婆看檢查的護士走了,就偷摸從病房外提進一個看起來很高檔的保溫桶,放在床頭桌上,還特意擋了一下,不讓旁邊床的別人看見。旁邊床的人都在睡覺,也沒人注意她們。

她正好餓得心慌,想吃東西,一看自己嫁過來之後就沒怎麼下過廚的婆婆親自給她帶了吃的,她自己都捨不得買一個那麼高檔的保溫桶,婆婆竟然也捨得給她用,心裡一熱,感動得鼻子都酸了。

婆婆給她掖好被子,一邊麻利地擰蓋子,一邊小聲神秘地說,「美艷吶,媽跟你說,媽剛去算了,今天時間也正好,你一會啊,就趕緊喝了,我們老家好多人信,說靈著呢!」

任美艷還沒太聽清,就見婆婆把蓋子掀開,翻過來作杯,倒了半杯不知道什麼東西,端到她面前。一股又腥又酸的味道熱乎乎地直衝鼻腔,她本來做完檢查胃裡就空空的什麼都沒有,一激之下,立刻轉過身去乾嘔出幾口酸水來。

「……媽,這什麼啊?」她一邊匆忙擦嘴,一邊驚恐地回頭看婆婆。

婆婆連忙噓她小點聲,「別被她們聽去了。」她一邊體貼地拿了個勺子,一邊說,「這是我們老家的偏方,說喝了真的能女轉男,好幾個人都說靈了。你相信媽,媽不會騙你!」婆婆轉頭看了周圍,確定沒有人聽見她倆說什麼,又道,「也怪媽,當初要是早點給你喝,你也少遭一份罪。」

當初要是早點給我喝,我的女兒會不會就不存在了?任美艷在心裡想。她下意識地往後挪了點,由於身體笨重,她艱難地用手撐住床沿,差點沒失去平衡翻下去。她必須要離那噁心的東西遠一點,否則就又要忍不住吐出來了。

「……媽,我不能喝,……我噁心。」她只能說。

「沒事,噁心一下就過去了,忍一忍,為了孩子,你聽話,啊?」婆婆又把那杯子懟上來,她拚命屏住呼吸,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她丈夫進了病房。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連忙說,「你勸勸媽,我……我實在喝不了這個,一聞我就想吐。」

她丈夫站在床邊,手足無措,只是小聲說,「你忍一下,忍一下就過去了。就是喝一口的事兒,又沒事的,媽還能害你?」

她就有點不高興了,「我不喝。」

婆婆也不高興了,把杯往桌上一放,陰著臉站在床邊,也不走,就拉開架勢看著她。

「你就聽話唄,喝吧。」丈夫小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啊,萬一沒轉男,」看到婆婆立刻瞪了他一眼,他聲音就更小了,「……那歸根到底,你不還是得受罪嗎?你就喝吧。」

原本她以為,他會替她拒絕,或至少站在她這邊勸勸她媽,但他只是說,「媽找來這方子不容易,你也省點心。等生了兒子就好了。」

她坐在床上,就那麼僵持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到肚子里的孩子輕輕地動了一下,她突然就絕望了。只覺得她的身體,身體里的孩子,都不是屬於她自己的,一碗不知道哪裡來的讓人噁心的葯,就可以左右她們一大一小兩個生命的命運。

「媽,你拿回去吧,我真的不喝。」她努力控制住崩潰的情緒,說,「你們再勸我也沒有用,我說不喝,就是不喝。」

她婆婆沒說話,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她丈夫,使了個眼色。她丈夫就上前撐在她背後,讓她仰過去沒有辦法移動,反扣住她的手臂,她婆婆就拿著那杯子,強行往她嘴裡灌。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們竟然就這麼像按住牲口一樣按住她強迫她喝下,她拚命掙扎,試圖用牙咬住那個杯子,卻使不上勁,反而被灌了兩大口下去,還嗆得連連咳嗽。趁她咳嗽的功夫,她婆婆迅速地又倒了一杯,繼續上手灌。

她嗚嗚大叫,手腳並用,一下子踹翻了桌上的暖瓶,暖瓶膽砰地爆了,一病房的人全被驚醒了。

她婆婆這才作罷。葯已被灌下了大半,她滿身滿床都是灑出來的液體,散發出刺鼻的怪味,頓時引得其他的產婦和家屬不滿起來。

婆婆整理了一下衣服,撿起地上的保溫桶蓋子,故作鎮定地跟她丈夫說,「叫護士來換個床單吧。」

丈夫和婆婆出去了,病房裡的人都醒了,七嘴八舌地謾罵起來。她歪躺在床上自己的嘔吐物里,試圖去感受剛才的一場惡戰是否給肚裡那個小生命帶來了任何驚嚇,但它安安靜靜的,一動沒動,恐怕是嚇壞了。

她不知道她這樣躺了多久,天都黑了,也不知道幾點了,她聽到有人在她桌邊窸窸窣窣地收拾著什麼,然後是倒水的聲音。她扭過頭去,看到桌上一杯水冒著熱氣。這時她才覺得嗓子眼冒煙,肚子也疼,渾身都沒有力氣。

「起來喝點熱水吧。」文毓秀說。

她本應該開心的,她的好姐妹和她一起在同一個病房待產。但她現在只剩下滿心絕望。

「如果……這一個還不是男孩,怎麼辦?」失眠的深夜裡,她問文毓秀。

就像她完全無法理解文毓秀一樣,文毓秀也完全無法理解。但在她坐在窗台上,聽著門外女兒撕心裂肺的喊聲嚎啕大哭的時候,文毓秀只能用她的思維方式去勸她。

「你要為孩子活下去,不是嗎?」文毓秀說,「你不是說孩子是比你自己還要重要的人嗎?那你就為她活下去。」

文毓秀知道她只是一時絕望,下不了輕生的決心。她還殘存著那麼一絲念想,萬一呢,她想,萬一是兒子,那她就可以重新贏回丈夫和婆婆的信任和尊重,她就可以忍受那樣的屈辱,她就還能過上她夢想的四口之家的美滿生活。

「我啊,我膽子小,什麼都怕。」任美艷對任小名說,「我怕啊,怕我真的跳了,你怎麼辦?你那麼小,你爸和你奶奶又不喜歡你,姥姥姥爺也不能陪你很多年,你自己一個人,怎麼長大?我還是放不下心。認了,我就這個命,沒辦法。」

任小名聽著她說,就嘆了一口氣,道,「但是你也沒想到弟弟後來會生病。如果他不生病,你跟我爸,也不至於那麼早就散了。」

「跟他散了又怎樣?我早就想明白了。」她媽看了她一眼,「我,你,小飛,咱們三個一直在一起,咱們這個家可從來就沒有散過。」

或許是過了只知道不管不顧離家往外跑的年紀,現在的任小名,即使仍然和她媽處處不對付,所有的觀念都沒辦法達成一致,對她媽曾經的種種行為既不能理解又不想原諒,卻也只剩下難以言喻的無奈和心酸。那日積月累的怨恨,事到如今也彷彿沒了靶子,不知該向何處去。

「我回去就要搬家了,重新租一個房子。」她跟她媽說,「陪文毓秀去看診的話,你就住在我那兒吧。」時過境遷,她也可以用平和的心態,把自己的生活打開一個缺口,然後問問她媽,要不要溝通,想不想了解。別人家的母女是怎樣溝通的,她不太清楚,但至少現在,她願意試著和她媽溝通,從做普通朋友開始。

「我哪敢呢,你那麼矯情,我哪敢住你那去。」她媽說。不過又很快補充道,「我出來太久的話,不放心小飛。」

「他那麼大個人了,你就省省吧。」任小名說,「你這麼綁著他,他這輩子永遠都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樣了。」

回去之後,梁宜陪任小名去醫院做了檢查,開具了一張心理健康證明。任小名耐心地配合醫生回答測試流程的每一個問題,答著答著就走神了,她想,一個好好的人如果每天每天都在被各種人這樣測試,會不會有那麼一瞬間真以為自己哪裡出了問題,尤其是在周圍的人全都說你有問題的情境下。小時候看弟弟發病,她也很怕,但後來明白他自己是最怕的,當一個人發覺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逐漸無法掌控,就會喪失所有安全感和生的希望。

她一直都以為文毓秀只是被傷害和虐待才會發瘋,但診斷結果告訴她,文毓秀確實早年間就有精神疾病,又經受了強烈刺激,以她目前的狀況很難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而且她媽說文毓秀有家族病史,她早就知道,所以她一開始就和任美艷不一樣,她不想要她的孩子,她不想讓孩子成為另一個她自己。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醫生稍微提高聲調又說了一句,任小名才愣了愣神,「不好意思,您剛才說什麼?」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隱身的名字 > 第二十七章 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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