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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媽媽

所屬書籍: 隱身的名字

「對你來說,婚姻給你帶來的最好和最壞的變化是什麼?」

「你有多久沒體檢了?」醫生問。

任小名愣了一下,說,「差不多快兩年了吧,最近這幾個月,家裡煩心事比較多,忙著忙著就忘了。」

「從咱們測試結果來看,你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是焦慮癥狀還是比較明顯的,要注意緩解一下壓力,否則的話,也容易影響身體的抵抗力和免疫力。」醫生說,「體檢也要按時做,不能疏忽。」

「是。」任小名只得點頭答應。

「還好沒真的說我心理有問題。」出來之後她跟梁宜吐槽,「這要是遂了劉卓第的心意,他估計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肯定罵我全家都是瘋子,我再也別想跟他對簿公堂。」

「你本來也沒問題,咱們就是為了保險。免得萬一他將來開庭的時候再胡說八道。」梁宜說,「網上的那些咱們都存下證據了,就可以告他誹謗了。」

想到醫生的叮囑,任小名順手給自己預約了一個體檢。每年她其實都不忘提醒她媽體檢,但自己倒是總忘。為文毓秀看診的事她回來之後也聯繫好了,就等那邊醫生觀察她服藥狀況,狀態穩定之後就可以過來。

她很快就搬進了新租的房子,不管是從地段還是格局還是從窗戶望出去的風景,都完全符合她的心意,她把自己早已用稱手的物件全都搬了過來,妥帖安置,也不用再和別人在書桌上划出楚河漢界。

目之所及都是稱心如意的樣子。不過她似乎忘了,每當她覺得一切順利,已經把人生牢牢掌控在手,總會有個意外猝不及防地從天而降,告訴她不要得意忘形。

梁宜接到她電話的時候剛加完班,「大姐,你覺得我們007的社畜和你一個自由職業者一樣隨叫隨到嗎?就算你是我客戶,不是,就算你是我老闆也沒權力大半夜打電話來催命吧。」

「……我體檢了。」她說。

「啊。」梁宜應道,「啊?」她一聽任小名語氣不對,大驚失色,「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嚴不嚴重?……」

任小名在電話那頭翻了個白眼。「……我沒病。」

梁宜一個大喘氣撫著心口,「嚇我一跳。那你半夜打電話給我幹什麼?」

「……我懷孕了。」任小名說。

醫生說她,自己生理期三四個月沒來,就算沒想到懷孕,也不來醫院檢查一下內分泌失調嗎?你看看那些辛辛苦苦備孕的恨不得天天早上測,測完了還怕不準虛驚一場,立刻跑來醫院測,你這倒好,真夠不上心的。

任小名整個人被這個意外打懵了,看檢查單子看了半天,又下意識掏出手機打開APP查自己生理期,記錄明明白白寫在上面,她也啞口無言。幾年前她體檢的時候,醫生說各人體質不一樣,備孕很久也沒結果都是很正常的事,她後來就沒再在意。加上劉卓第和她一樣,覺得順其自然就好,他那爸媽又是假的,也不會過問,就一直平安無事到現在。沒想到夫妻倆翻臉了準備打官司加離婚的節骨眼上,孩子倒來了。

可真是太諷刺了。任小名在心裡想。她還以為自己乾淨利落無牽無掛,等著打贏官司爭取回自己的署名權然後離婚開啟新人生,看來老天爺並不想幫她這個忙。

「……那你打算怎麼辦?他知道了嗎?」

「他?你說劉卓第?」任小名立刻說,「誰知道都不能讓他知道!我自己得先想清楚。」

「……好吧。」梁宜說,「那你先想清楚。不過……離婚的話,如果因為你懷孕了,你們倆計劃有變,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什麼另一回事兒?」任小名下意識地問。

「……有孩子的離婚和沒孩子的離婚,孕期離婚哺乳期離婚和爭奪孩子撫養權的離婚,那可全都是不一樣的事兒啊。」梁宜語速飛快地說,「你可要想好了。」

掛了電話之後,任小名呆坐在獨屬於她自己的書桌前,一直到深夜,心裡仍然是一團亂麻。

一直以來,她都用順其自然來拖延自己去認真考慮「是否當媽媽」的這個議題,她很清楚自己內心的迴避。雖然如今年歲漸長,她和她媽處於人生中難得的友好階段,但她仍然始終堅信,不願意變成她媽那樣的人,也不會在不確定能否承擔責任的時候隨意地解鎖一個媽媽的身份。而現在正是她無法承擔責任的時候,是她在慎重考慮結束婚姻,和這個孩子的父親從此由夫妻變為陌路人的時候,是最不適合當媽媽的時候。

突如其來的電話嚇得她一陣心悸,才想起她給她媽號碼設置了允許打擾,深夜打過來她也一樣能接到。

「文毓秀的狀況挺穩定的,我們這周就過去,好不好?」她媽在那邊說。

「沒問題。」她下意識地回答。「安排一個護工吧,保證安全。」

「她現在還挺好的,精神好了,吃飯也吃得多了點。你那盆草,她總澆水呢。」她媽說。

「……那是樹,不是草。」任小名說。

要怎麼瞞住她媽呢,文毓秀剛來這幾天問診住院,她媽肯定要住在她這裡,母女倆朝夕相處,還要瞞她這麼大的事,任小名想想就頭疼。但轉念又一想,她媽現在已經進步這麼多了,甚至聽過她的解釋都支持她打官司爭署名權了,她說實話她媽應該也不會特別反對吧。

心一橫,文毓秀剛接過來住進醫院的第一個晚上,她帶她媽回住處,就鄭重其事地開了口。

「媽,我是因為尊重你,也覺得你現在會尊重我,才跟你說的。」她先給她媽戴了個高帽,然後才說,「我懷孕了,但是我不打算要。」

話出口的瞬間她就後悔了,甚至在心裡抽了自己無數個嘴巴。她早該想到的,這三十多年以來她媽哪有那麼一刻真正考慮過她的感受。

果然,她媽只聽到了前半句,完全忽略了後半句。「你懷孕啦?」她媽激動地站起來,差點被沙發角絆一跤,「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那你們倆和好了沒有,就不離婚了吧?是吧?」

「……」任小名怒極反笑,「……我就不該對你抱有最後一絲幻想。」她咬著牙說,「媽,我說,我,不,打,算,要,你聽見了嗎?」

她媽顯然沒聽見,拿出手機,「我得給老楊報個喜訊,讓他也高興一下,還得告訴小飛……」

「媽!」任小名提高嗓門吼了一句,她媽才安靜下來。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任小名說。她覺得自己真是太蠢了,蠢到會以為她媽能站在她這一邊,早知道就瞞著她解決了,不是,早知道就不該讓她來住,真是說多錯多。

「官司我還是要打,婚我還是要離。」她一字一句地說,「孩子,我不打算要。」

她媽這才丟開手機,一驚一乍地坐過來拉住她手,「那怎麼行?你是要當媽媽的人了啊!」

「那又怎麼樣?跟我打官司和離婚有什麼關係?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開庭了,懷不懷孕我都要去的,就算前一天去做流產第二天我也要去,沒有什麼事能攔得住我。」任小名咬牙切齒賭氣說。

「別瞎說!」她媽立起眼睛瞪她,「當媽了就不一樣了,還折騰什麼啊,那肯定一切是要為了孩子好啊。」

「什麼就為了孩子好啊?」任小名火氣也上來了,「媽,我剛說完我尊重你,你能不能也尊重一下我?是我在決定要不要這個孩子,不是你!我有我的計劃,你明明支持我打官司,支持我維權,怎麼就是懷了個孕,就什麼都不一樣了?怎麼就不一樣了?懷孕我就不能告他了嗎?我就不能離婚了嗎?」

「還離婚,還離什麼離?」她媽連忙說,「還好沒離,這要是離了,孩子可怎麼辦?你啊,你剛從國外回來那年我就跟你說,一切要從長計議,你看,你倆那房子是學區嗎?孩子都有了才開始規劃,比別人晚了不知道多少步……」她媽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他人呢?」

任小名癱在沙發上,面如死灰,如果不是氣得手腳發麻胸悶氣短,她連起身開窗從樓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原本還指望著能瞞住劉卓第,現在她媽知道了,任小名根本防不住,她媽立刻就偷偷發信息告訴了他。

任小名半夜發信息給梁宜求救,梁宜早上也只回了一條,「那畢竟是你媽,和你孩子的爸……一直瞞著也不好吧,就算要做決定,也一起商量過了再決定吧。」

這還能叫商量?第二天早上劉卓第就上門了,宛如這幾個月以來的一切都從沒發生過,沖她叫老婆,沖她媽叫媽,進屋轉了一圈說空氣也不行,水也不行,立馬下單了空氣凈化器,凈水器,又說床墊太硬,要換一張適合孕婦的床墊,椅子也要換,洗手間地太滑要安防滑墊……

她目光獃滯地癱在沙發上看著這一切,彷彿此時自己不是一個孕婦,而是一具行屍走肉。

忙活了大半天,劉卓第終於在她媽注視之下,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地,捧住她的手,還真的掉了幾滴鱷魚的眼淚,動情地說,「老婆,以前所有的錯,都是我糊塗,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原諒我好不好?」

任小名還是一動沒動地癱在原處,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出竅了,飄飄忽忽地飛到天花板上,面帶嘲諷地凝視著她原本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像海市蜃樓一樣在空氣中轉瞬坍塌消弭。

從決定要打官司維權,到考慮離婚,直到今天,她做的一切努力,都也只是為了爭那麼一口氣,明明原本一切都在往有利的方向走,明明梁宜陪著她做了很多準備,明明劉卓第也因為網上的輿論受了不少影響,明明他學校的施壓她都不管不顧,明明很快就開庭了,就等一錘定音,塵埃落定,她就是懷了個孕,怎麼一切就都不站在她這一邊了呢?

一切都很稱心如意的新住處,沒能成為任小名開啟獨身生活的起點,反而順理成章地成了劉卓第興師動眾與她重修舊好的大舞台。當然,是臨時的舞台,他已經承諾任小名她媽儘快搞定一套理想的學區房,最好在小孩出生之前就安排妥帖。在她媽要求下,他還火速預定了某家年年漲價的著名私立醫院的產檢加生娃套餐,說是定得越早折扣越合適。樁樁件件,都表現得像個合格的女婿老公准爸爸,在任小名強烈拒絕的前提下他還是請了個做飯阿姨迅速上崗,說懷著孕一點油煙味兒都不能聞,也不能讓岳母大人做飯累著。

任小名坐在屬於她的書桌前,冷著臉看著面前的一切,沒有被百般服侍的滿意,只有私人空間被蠻橫侵佔的困惑與無奈。往窗外望是她心儀的風景,往屋裡看是她媽在給產檢醫生打電話,劉卓第在調試空氣凈化器,阿姨在兢兢業業地做飯,彷彿她闖進了一個陌生的空間,這個空間里每個人都跟她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她卻不認識他們一樣。

她一懷孕,劉卓第便徹底成竹於胸,篤定她遲早會妥協,生活很快都會回到正軌上來,他甚至為了向她證明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惜把他的真爸真媽從老家請來了北京。

倆老人鄭重登門拜訪那天,任小名正在跟她媽吵得天翻地覆,原因有很多,比如她媽不讓做飯阿姨做任小名想吃的紅燒肉,還有她媽自作主張把她卧室的床挪到了窗邊,美其名曰孕婦容易缺鈣要多曬太陽,還有她媽扔掉了任小名所有的薯片辣條垃圾食品以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和含糖飲料,還有任小名不想跟她媽和劉卓第一起去看中介推薦的幾套學區房。倆人都在氣頭上,任小名把可樂和薯片灑了一桌子,她媽則舉著阿姨的大蔥禁止阿姨開火做飯,劉卓第帶著爸媽來了,門一開,眾人面面相覷,任小名和她媽也一時間忘了吵架。

「……老婆,我爸媽聽說咱們要有寶寶了,特別高興,第一時間就說想來看你,」劉卓第連忙說,「這兩天事兒多,我就沒跟你說,這不,剛落地就來了,你看,還特意給你帶的好多土特產,我們老家的。」

任小名她媽看到有外人在,只好收起跟任小名的那副吵架樣子,有些尷尬地請劉卓第爸媽進門。

劉卓第說得好聽,但任小名心裡清楚得很,他不過是認準了她心軟,要把他親爸媽搬來道德綁架她,讓她前功盡棄,從此以後乖乖當他孩子的媽。劉卓第也真是人盡其用,用完假爸媽用真爸媽,任小名甚至有點同情兩位老人家,要不是劉卓第需要他倆來本色出演盼孫子的爺爺奶奶,二老這輩子都不一定有機會來北京見見他兒子和兒媳婦,不過可惜來的是她租的這小公寓,不是他們兒子自己買的大房子。

「你看,給咱媽帶了茶葉,給你帶了只雞,處理得特別細緻,冰袋泡沫箱真空包裝託運來的,我們那邊的土特產老母雞,孕婦吃特別補的。」劉卓第把他爸拎的大包小包一一放在門邊,讓旁邊的阿姨幫忙拆包裹放冰箱。

任小名默默地看著泡沫箱里的那隻老母雞,雖然確實已經真空包裝了,沒有任何味道,但她不知道為什麼,盯著裡面浮現出來的血絲,就一陣陣反胃,轉頭進洗手間去吐了。

「沒事,沒事,讓她吐去,你們坐。」任小名她媽把劉卓第父母讓到客廳坐下。自從知道劉卓第真假爸媽的烏龍之後,她媽雖然對劉卓第的做法反感,但也真的同情他親爸親媽,只不過她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下跟他們見面,一時間也有些局促,不知道該說什麼。

等任小名吐完了回來,看到大家都坐在沙發上喝茶,正想轉頭逃回卧室,劉卓第爸媽一看到她,立刻齊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她,把她攙回沙發上,就好像她馬上就要生了似的。任小名只好尷尬地坐在他們中間,面部抽搐著接受他們每個人投來的雖然熱切卻難以言喻的目光,就連正在做飯的阿姨都不斷地看了她好幾眼,臉上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她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陰差陽錯被扶上皇位但又馬上會被哪個輔政大臣暗害的傀儡。

雖然劉卓第的親爸媽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出身的打工人,沒有皇位要繼承,但對她孕育的這個小生命,也寄託了和別的人家一樣的殷切厚望。就像任小名第一次見到他們一樣,還是淳樸地表達了對未來孫子的美好祝願,劉卓第他媽拉著任小名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憶了她是怎麼一邊打工一邊把劉卓第帶大的,任小名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畢竟這些是劉卓第絕對不肯跟她講的「黑歷史」。不過,講著講著就變成了展望未來,他媽珍視地掏出一本家譜,開始給她數她和劉卓第的孩子應該排輩排在哪一個字,到時要算一個氣運好的名字。

「媽,我剛才在路上不是跟你說了嗎,咱們可以去給寶寶燒香祈福,就在京郊,不遠,我朋友都去過,保佑寶寶平安出生,還能找我朋友介紹的大師給算名字。」

任小名轉頭看他,問,「你哪個朋友認識大師?」

「……陳君航啊。」劉卓第說。

「他不是不婚不育主義,最討厭小孩嗎?」任小名說,「他還能知道給小孩起名的大師?」

劉卓第並沒有回答她,倒是他爸立刻說,「那咱們下午就去吧?親家母你也一起去!小名你是孕婦不方便,到時你就在外面等我們。」

「那我幹嘛還要去?」任小名說,「我不去。」

她媽立刻瞪了她一眼,「你是當媽的,你不去也得去。」

亂七八糟地吃了一餐午飯,任小名生無可戀,只覺得這個空間里的吵鬧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下午出發的時候,她把所有人都趕上了劉卓第的車。「我剛才還沒吐完,別人坐我的車我就噁心。」她理直氣壯地說。

劉卓第過來幫她定了個導航。升上車窗前,她問他,「你就那麼篤定我會接受現在這一切嗎?」

劉卓第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卻反問她一句,「你還沒有撤訴嗎?」

「我為什麼要撤訴?」任小名問,「我當不當這個媽,跟我要不要告你,有關係嗎?我要的是我的名字,不是你劉卓第的老婆,也不是你孩子的媽。」

他轉身上了自己的車。她升上車窗,轉手就把他剛定位的導航給取消了,然後放起自己愛聽的音樂,一腳油門踩了出去。他們愛去哪個山頭燒香就去哪個山頭燒香,她只走她自己想走的路,別的都去他的吧。

眼睜睜看著任小名溜了,劉卓第的車裡,爸媽都沒吭聲。

「沒事,咱們幾個也一樣去。」劉卓第說,「對吧,媽?」他不是在問他媽,而是問任小名的媽。

「對,咱們去吧。」任美艷只好說。

他們不知道,不過她知道任小名應該會去哪裡。

進病房的時候,任小名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那棵植物,似乎長高了一點,葉子也多了幾片,看起來比之前精神了不少。

任小名敲敲門,探進頭。文毓秀正坐在窗邊發獃,看到她來了,認出了她,就沖她笑了笑。

任小名也沒說什麼,徑自在她床邊挪了張椅子坐下,然後把提著的一大包零食放在地上。

「你吃不吃?我來的路上買的。」她拿起一大包薯片撕開,又打開兩罐可樂,遞給文毓秀一罐。「我們偷偷吃,護士不會說你的。」

兩個人就這麼在午後的陽光里安靜坐著,病房裡只剩下任小名咔哧咔哧嚼薯片的聲音,和可樂的氣泡滋滋作響的聲音。

「時間過得好快啊。」任小名說,「……誰能想到,你當初教的那個混小孩,現在都要當媽媽了。」

聽到她的話,文毓秀轉過頭來,沒說話,就那麼安靜地看著她。

「……可我總覺得,我還是當年那個混小孩。」任小名說,「我這麼不靠譜的人,怎麼敢當媽媽,我太害怕了。就因為我和我弟,我媽那麼要強的一個人,那麼難地熬了半輩子,結果就把我們養成現在這德性。我不僅不理解她,今天上午還在跟她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我呢,我比我媽膽小一百倍,懦弱一百倍,無能一百倍,我都不敢想,我當媽能當成什麼樣。媽媽不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最漫長,最多付出,最少回報,又最重要的一個身份嗎?我何德何能,為什麼是我啊?……」

自顧自地叨叨了一會兒,她突然反應過來,笑了笑,「好像這些問題也不太適合問你。你也沒有跟你的孩子們相處過。我媽說,你是她們那個時代很少見的人。你心裡清楚你要什麼,只是被生病的靈魂和受困的身體束縛住了。你想要自由,是不是?」

文毓秀定定地看著她,似乎在思考她說的話。良久,面色變得柔和起來。「是。」

任小名就也笑,「是吧?你想要自由。」

文毓秀就搖搖頭,「我也是媽媽。」她平靜地說。

「我是一個最不應該當媽媽的人,但我還是成了媽媽,還是一個最不稱職的媽媽。」文毓秀還是那樣溫和地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她語速很慢,但眼神澄明。在這樣的時刻,任小名總是會忘記面前這個人曾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十年,她的容貌雖然過於迅速地衰老了,但神情卻還依稀有著當年的樣子,尤其是她說話認真慢條斯理的感覺,總讓任小名恍惚間回到五樓活動室的傍晚,她和柏庶,和其他好奇又聒噪的小夥伴們一起,托著腮目不轉睛地盯著周老師講故事,然後說不清在哪條思路的岔道上走了神,魂游天外不知道去了哪裡,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下巴都快掉了,趕緊用撐麻了的手接住。

有時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又是世上最不幸的人。她不聰明,又不堅定,為她指路的,與她同路的,擁有過人的才華,睿智的頭腦,強大的意志的人,在漫長歲月的磨難中一次次失敗,終究是放棄了希望,反而是她摸爬滾打走到今天,勉強算是還沒有被生活打倒。她為她們感到不甘,憤怒,但除了接過她們手中的筆,她也不知道她還能做些什麼。

如果當年的周老師知道,她無意中用一支筆激起來的少女們的鬥志,可以延續到今天,會不會多一些力量和希望去面對生命中的苦難?但她已經很勇敢了,她從未有一刻不在為了自己活著,從未有一刻不想掙脫既定的命運,從未有一刻不去追求自由,一輩子都沒有變過。

「太難了。」文毓秀輕聲說,「為了自己活著,要捨棄掉多少啊,捨不得的。就算狠下心來捨得了,也一輩子都在後悔,都在做噩夢。我是個罪人,怎麼贖罪都不夠。」

當年即使身邊有一個滿腦子都是丈夫孩子的任美艷,文毓秀還是一心想要放棄肚子里的小生命,她們兩個互相勸來勸去,誰都沒勸動誰,產期也一天天臨近,被嚴加看管的文毓秀毫無辦法,除非她像任美艷那樣,爬上窗檯,一了百了。

「不可能。」文毓秀冷著臉說,「我要活著。人只要活下去,什麼事就都能有辦法,只要活下去。」

任美艷便哭著說,「你這麼想,孩子呢?孩子那麼小,他不也想活下去嗎,他怎麼會想到媽媽想親手斷送他性命?你就算想跑,也不用那麼狠心對自己孩子吧?」

文毓秀不吭聲。

「如果他將來長大了,知道他媽當年根本就不想生下他,該有多難過?」任美艷說。「我雖然沒用,但我至少會拚命保護我的兩個孩子,我會當一個好媽媽!」

「就你,你婆婆給你灌藥你都沒辦法反抗,你還能保護誰?」文毓秀哼了一聲說。

「那也比你強,有你這麼自私的媽嗎,孩子都快出生了,當媽的反而不想要他!」

「你不還剛爬窗檯想尋死來著,你還說我?」文毓秀反駁,「誰自私啊?」

兩個人由互相勸慰變成互相斥責,但終究還是誰也沒能說服誰。半夜任美艷失眠醒來,看到文毓秀一個人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瞪著眼睛發獃,就忍不住艱難地爬下床挪過去,靠在她旁邊。

「我白天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都是氣話。我太害怕了,我沒有別的辦法,才瞎說的,我錯了。」她小聲說道。

過了好久,文毓秀才回答,「你又沒錯。我也沒錯。」

她們倆都沒錯,但卻也不知道怎樣才是對的。新生命的降臨彷彿是懸在她們頭頂的一把利刃,誰也不知道落下來會是怎樣的結果。

那天兩個人幾乎前後腳進了產房。兩個人都是難產,文毓秀在這邊聽見隔壁任美艷響徹整個走廊撕心裂肺的嚎叫,自己也冷汗直流,渾身發抖,意識渙散,根本使不上勁。

她不記得是怎麼挺過來的,終於清醒之後,醫生告訴她,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

「……我家屬在嗎。」她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問道。

一個善良的護士出去看了一圈,平時每天不間斷看著她的弟弟和表哥可能嫌產房裡哭天喊地,不知道哪裡去了。她婆家的人也並不知道她今天生產。

「沒在,姐。你別難過,我一會推你回病房,沒事的。」好多天來,小護士認識她倆,也多少了解一點文毓秀的家庭情況,平日里也挺照顧她的,以為她是因為沒家人陪她而傷心,就安慰地過來抓住她的手。沒想到她竟還有勁,汗濕的手一下子攥住小護士的手,把小姑娘嚇了一跳。她癱在產床上起不來,但拚命地示意小護士俯下身來聽她說話。

「任美艷呢?」她小聲說,「她在我之前進的產房,她生了嗎?」

小護士看了看外面,搖搖頭,小聲說,「剛才聽醫生說的,臍帶繞頸,生出來就沒了胎心。」

文毓秀獃滯地反應了一會兒,嘴唇動了動。「她男孩女孩?」

「是個女孩。」小護士說。「她剛被推回病房去,也沒有家屬在。」

文毓秀又把目光投向另一個護士正要抱出去的,她的小孩。

「姐,別擔心,孩子抱去新生兒病房,沒事的。」小護士說。

後來文毓秀的腦子確實因為生病越來越差了。但那時她還是好好的,沒有發病,只不過,即使她那時清醒,她也想不起自己為什麼電光石火之間想到了一個既恐怖又大膽的決定。

回到病房之後,她果然看到任美艷癱在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任美艷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個未出世的男孩身上,但老天爺非要苛責她,跟她開了這個殘忍的玩笑。

文毓秀在她旁邊的病床上躺好。她哭得精疲力竭,腫成一條縫的眼睛眯著望向文毓秀。

「……你怎麼樣?」她虛弱地問。

文毓秀沒有回答。她的腦子裡還回想著剛才在產床上冒出來的那個決定,她覺得自己瘋了,任美艷如果聽了,也一定以為她瘋了。

但她鬼使神差地想要說出口。

「如果是一個男孩,你就滿意了是嗎?你丈夫,你婆婆,就滿意了嗎?你就可以拯救你的婚姻和家庭了,是不是?」她小聲地,一字一句地問。聲音很輕,但任美艷聽得很清楚。

「我生了一個男孩。」文毓秀說。

任美艷的抽泣聲突然停止了。文毓秀雖然說得沒頭沒尾,但她不知道哪裡靈光乍現,一下子聽懂了文毓秀話外的意思。

「……我瘋了,是嗎?」文毓秀問。

「我也瘋了。」任美艷答。

兩個人都躺在病床上,齊齊地望著天花板,沒有再說話,也沒有任何目光的交流,卻在這長久的沉默之中,不知不覺地達成了一個改變她們一生的約定。

任美艷的丈夫和婆婆是幾個小時之後趕到醫院的。在新生兒病房門上的玻璃外面,小護士給他們指了他們家的新成員,那個哭聲有點微弱但腿蹬得還算有力的男孩,他身上的新生兒標籤上清清楚楚寫著母親任美艷的名字。婆婆和丈夫欣喜若狂,不顧醫生勸阻,非要讓護士把他們孫子抱出來,親眼驗過命根子才放心,就好像少看一眼那命根子能當場縮回去似的。

任美艷的丈夫很快幫她辦了出院。他來病房接她,婆婆抱著孫子喜氣洋洋地跟在後面,一路念叨,這葯可真靈啊,轉一個是一個,造福啊,造福。

任美艷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艱難地下床。她旁邊的那張床早已空空如也,她瞟了一眼,突然腳下發虛,一個趔趄,差點撞在床腳,丈夫和婆婆早已抱著孩子出門了,並沒有注意到她盯著那張空床掉的眼淚。

文毓秀一個人從醫院跑出來,拖著虛弱的身子寸步難行,也無處可去。但她知道她必須要跑,能跑多遠跑多遠,不能讓他們找到她。不是生不了兒子就不讓過門嗎?我沒生兒子,這回總該放過我了吧。她在心裡想。

實在走不動了,她歪倒在街角,想靠著牆歇一會恢復體力。她閉上眼睛養神,沒過多久,突然聽到叮的一響。她一睜眼,看到面前是不知道誰扔下的一個硬幣。反應了一會兒,她才明白被哪個過路人當成了乞丐。

任美艷現在應該已經被她家人接走了。她在心裡想。很好,她們兩個各得其所。任美艷不想讓婚姻破裂,她不想當媽媽。任美艷想要個兒子,而她想要自由。

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想起任美艷罵她時說的話。如果那個孩子將來長大了,知道他媽根本就不想要他,會怎麼想?

沒關係。他的媽媽是任美艷,不是我。任美艷說了,她會當一個好媽媽,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我不是媽媽。

所有的想法在她的腦子裡橫衝直撞,她突然發起狂來,抬手不停地狠狠扇起自己來。「你幹了什麼事啊?」她問自己,「你到底乾的這是什麼事啊?……」

那是她在清醒時,覺得自己最像一個瘋子的時刻。然後她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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