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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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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曾經很親密但終究陌路的人嗎?」

「她是瘋子。她說的話你也信?」

晚上回到住處,任小名她媽聽了她的話,一邊研究阿姨留下的食譜,一邊頭也沒抬地回答。

劉卓第的父母跟著他回大房子去住了,任小名回來之前給他打電話,說如果她回來再看到他出現在這裡,她明天就退租走人。

任小名看到她媽竟然還可以顧左右而言他,就沒再堅持,岔開話題問道,「燒香燒得怎麼樣?大師給你們孩子算名字了嗎?」

她媽這才抬頭看了她一眼,把手裡食譜扔在廚房檯子上,轉身進了客廳。「我們孩子我們孩子,不是你孩子嗎?」她媽說。

「我孩子?」任小名說,「那為什麼我覺得誰都沒把我孩子當成我孩子呢?有人干涉孩子吃什麼,有人要算孩子名字叫什麼,還有人擔心上哪個學區,從頭到尾都沒人問過我的意見,這是我孩子嗎?」

她媽沒吭聲。

「可能只有我比較自私,有的人可偉大著呢,不是自己的孩子都能辛辛苦苦養半輩子。」任小名說。

她眼看著她媽眼神抖了一下,低下頭不敢看她。

其實她沒有責怪的意思。真相給她帶來的複雜又震撼的情緒,與其說是這些年來自己作為親生女兒的委屈和不滿,不如說更多的是為她媽這些年的隱忍和辛苦感到心酸而無能為力。而她也沒有辦法去責怪文毓秀,陷在生活的苦難中的人,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有可能,一個決定帶來的影響幾個家庭命運的蝴蝶效應,歸根到底,也是做出決定的她們自己終生需要付出的代價。

可惜當年逃出醫院的文毓秀,天真地以為沒有孩子自己就自由了,卻還是被她的家人找到帶了回去。但他們自始至終都以為文毓秀生下的是個女孩,出生就夭折了。或許文毓秀篤定不願讓無辜的孩子跟她一起墜入魔窟,從那之後,無論是瘋著還是清醒著,她再也沒有透露過有關這個孩子的隻字片語。

而這個孩子,就那樣陰差陽錯地,成為了任小名記事起就揮之不去的一個「累贅」,她又恨他又討厭他卻也只能以姐姐的身份去照顧他保護他。他是無辜的,但他的到來卻也徹底改變了任小名一家人的生活軌跡。

他剛出生的那幾年裡,任美艷以為一切都在開始變好了。丈夫也愛回家了,臉上也有笑容了,女兒那麼小,卻還是聽話地擔當起一個姐姐的責任照顧弟弟,一家四口在一起玩的溫馨時刻也多了起來。而她也真的身體力行在做一個好媽媽,甚至很多時候她刻意地對他好,好過自己的親生女兒,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就好像他是一個易碎的吉祥物,對他好一點,他就能保佑這個小家庭和平幸福一樣。

但那和平和幸福也沒能延續很久,一切希望都隨著他的發病破碎了。有時任美艷會想,這應該就是她和文毓秀當年孤注一擲的決定所帶來的報應,她想要家庭,文毓秀想要自由,她們互相無法理解各自在各自的圍城裡折騰了半輩子,最終誰也沒能如願。

絕望崩潰的時候太多太多,但也從不曾讓孩子們知道。搬回鎮上老家的那一年,任美艷的父母相繼生病離世,耗盡了她離婚之後本就微薄的積蓄。任小名剛轉學過來讀初中,任小飛讀小學,還要吃藥,再怎麼從牙縫裡省,日子還是過得捉襟見肘。最難的那段日子裡,她總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要麼找莫名其妙的茬批評女兒,要麼深夜孩子都睡了之後一個人躲起來哭,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

那個陌生的女人就是那時找上門來的。孩子們上學去了,她一個人在家,正在動手改任小名的衣服。那件粉紅色的襯衫,帶著漂亮的領子和兩根絲帶,挺好看的。剪壞了實在可惜,她就想著能不能利用起來做點什麼。

女人敲開她家門的時候,任美艷覺得很奇怪,警覺地問她是誰。

「我是文毓秀的遠房表姐。」女人解釋道,「她媽是我表姑。她爸媽去世前這幾年,都是我照顧的。」

文毓秀的家人,在任美艷看來,就跟文毓秀婆家的那些人一樣,都是不可理喻的魔鬼。她對這個不知道哪裡來的文毓秀的遠房表姐沒有任何好臉色,只是冷冰冰地回答,「文毓秀是誰?我不認識。」

這是她們兩個人的約定。面對文毓秀的任何家人,她永遠都不會透露當年有關孩子的真相。

看她緘口不言,女人也沒再多問,看起來她對文毓秀的事不了解,也不感興趣,只是自顧自解釋了來意。文毓秀的親弟弟早年去了外地定居,留守老家的父母患病也置之不理,這個表姐因為早年得過他們照拂,心下不忍,一直照顧了兩個老人好幾年。並答應妥妥帖帖地給他們送終。為了表示感謝,他們立了遺囑,去世後把唯一身處的老房子留給她,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賣的錢拿出一半給任美艷。她也一頭霧水,畢竟她和文毓秀都沒那麼熟,更不知道任美艷是誰。但兩個老人只是堅持說,是文毓秀的親人。

「我是鄉下人,別的我不懂,但老人家的身後事,我照辦。」女人誠懇地說。

任美艷心下一凜。文毓秀的父母一定是後來發覺了什麼,他們知道了任小飛的身世,但卻選擇沒有再與文毓秀的婆家站在一起,而是把這個秘密永遠隱瞞了下去。究竟是良心發現,還是對那個被他們所迫遠嫁他鄉的女兒有愧,個中緣由就不得而知了。

任美艷自然不願收這突如其來的一筆錢,但那女人也是犟性子,實在拗不過,任美艷只好答應了,但寫了借條。

「這筆錢,算是文毓秀借給我的。等到將來的時候,我會還給她。」任美艷說。

將來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是任小飛成年之後,還是文毓秀改變主意回來認親的時候,抑或是很久很久以後,她們這代人都已經不在的時候?任美艷沒有細想。畢竟那時文毓秀沒有和她聯繫,她知道不能冒昧打擾,便只好忐忑不安地收下了錢。

「是雪中送炭。」在任小名的家長會上見到文毓秀的那天,任美艷對她說,「如果沒有這筆錢,我還真不知道怎麼熬過去這兩年。」

「你不恨我嗎?」文毓秀問她,「你畢竟……不是他媽媽。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們一家人能過得很好。」

任美艷搖搖頭,「誰說的?」她說,「小飛很聽話,他們姐弟倆感情很好,都是很懂事的孩子。我們家,少了誰,都不行。」

「任小名作文里可不是這樣寫的。她說她不想在窗台上寫作業,也不想跟弟弟和媽媽吵架。」文毓秀說,「她是個很要強的女孩,將來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

任美艷苦笑,「最對不起的就是她。很多時候,我心裡累,發脾氣,她那麼小的小孩,還要包容我。對她來說,我肯定是一個不合格的媽媽。」

「你已經是一個最好的媽媽了。」文毓秀說。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任美艷問,「你想見他嗎?」

文毓秀搖頭,「沒有必要。」她說,「他這輩子最不幸的事,就是被迫來到這個世上。現在有你們,他已經很幸運了,只要他生活里沒有我的存在,他以後就會更好。」

其實後來他們匆匆地見過一面,在他們都毫無準備的狀況下。文毓秀的婆家找到學校,大鬧一場,學校不得已開除了用著假身份證的文毓秀。那天她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拿,就從教師宿舍逃出來,無路可去,慌張之下只能想到往任美艷家裡打電話。

「你在哪兒?」任美艷二話不說,「我給你錢,你快跑。」

時間緊迫,她們約在任美艷家附近見面。就在兩個人剛剛碰頭的時候,卻正趕上任小飛背著書包從街角轉過來。他看到他媽和一個陌生人站在路邊說話,就走過來,叫了一聲媽。

見到任小飛的一瞬間,文毓秀的神情唰地變了,面前這個陌生的男孩,和當年醫院裡她匆匆看過一眼的那個皺巴巴哭不出聲的嬰兒,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裹挾著十幾年間從未停止詛咒她的噩夢倏忽湧入腦海。

任美艷剛剛遞給她的裝了錢和其他必需品的包被她失手摔在地上。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趔趄著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任美艷連連叫她,她卻像充耳不聞,轉身就慌不擇路地跑了。任美艷給她準備的東西,到底還是沒遞到她手上。

後來任美艷有時也會想,如果那天文毓秀拿了錢和東西,會不會就可以跑掉,不被她婆家抓回去?但她沒了假身份證,真的身份又已經被派出所知悉,可能跑也跑不了多遠。但她還是懊悔,如果他們沒見到面就好了。

任小飛困惑地站在原地,不解地看看他媽,又看看文毓秀倉皇而逃的背影。

「那是誰?」他奇怪地問。

任美艷彎下身撿起包里散落的東西。

「……一個陌生人。」她不動聲色地回答。

任小飛看起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實上,他也確實被蒙在鼓裡,但晚上回家之後,他莫名其妙地生病了,發了一整晚的高燒,不停地說胡話。任美艷在旁邊陪著,他就死死拽著她衣服不撒手。

他從小睡覺就不安穩,又常生病,難受的時候,連睡著了都要哭著喊媽媽。「媽,你別不要我。」他囁嚅著。

任美艷不敢合眼地盯了他一整晚,直到早上燒漸漸退了,他睡熟了不再出聲,她才放下心來,趴在他床頭,閉上眼睛就累得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任美艷一抬頭,就看到面前床是空的,這孩子發燒剛好就跑出門了。雖然已經是十幾歲的半大小子,但他畢竟跟別人不一樣,任美艷立刻慌張起來,一秒鐘不敢耽誤就起身出門找。

任小飛的手機是他姐給他買的,他媽本來說不用,他總在家,用不上手機,但任小名還是堅持給他買了一個,把他媽和他姐的號碼存在最前面。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下意識地撥通了他姐的電話,但是任小名在上課,並沒有接。

他手機里也沒存幾個號碼,又有些小孩子的任性和脾氣,就順手打給了何宇穹。何宇穹倒是接了。任小飛覺得是他把自己姐姐拐跑了,便氣呼呼地問,「我姐呢,我給她打電話不接,你叫她接。」

何宇穹那邊一愣。他跟任小名已經分開了,他回了老家,就在附近不遠的一個汽修廠工作,不過任小飛自然是不知道。

「……你姐在忙吧。你有什麼事的話,你晚點再打給她吧,跟我說沒有用。」他只好敷衍道。

「我沒有事,我就是告訴她,媽要是又跟她說我走丟了,讓她不要理。」任小飛說。

「你走丟了?」何宇穹問,「你從家跑出來了?你幹嘛去?別亂跑,你姐知道該著急了。」

「……我沒有!」任小飛說。「我就是出來……走一走。」

「……你在哪兒?」何宇穹問。

任美艷找了一圈沒找到回家的時候,就看到何宇穹扯著任小飛在樓下,任小飛不願意回家,何宇穹在勸他。一看到任美艷回來了,何宇穹下意識地鬆開了任小飛,說,「……阿姨。我怕他跑丟,把他送回來了,他不上樓。」

任美艷鬆了一口氣。「……謝謝你。」但她突然又反應過來,「你怎麼在這兒呢?」

何宇穹並不想解釋,轉身就走了。任美艷急著帶任小飛回家,也沒多問。

「你昨晚發燒了,你還跑出去,生病好不了怎麼辦?」任美艷一進家門就給任小飛測體溫吃藥,苦口婆心地勸他。

「……我就是,心裡堵得慌。」任小飛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做了一晚上稀奇古怪的夢。夢裡媽媽不要他了,姐姐也不要他了,他不知道她們為什麼對他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只是一味地哭著打他罵他,他很害怕,想求她們別不要他,但不管他怎麼乞求,她們卻還是哭得那麼傷心。

任小名中午休息的時候才看到,打回電話的時候任小飛在睡午覺,是她媽接的,她媽就說沒什麼事。直到放寒假回來,她才知道那天是何宇穹幫忙送任小飛回家的。她猶豫再三,還是發了信息說謝謝。

「你回來在哪裡工作了?」她試探著問。

那個汽修廠離她家不太遠,如果出門刻意多走一個路口,還能裝作不經意路過。但她不敢,一整個假期出門都遠遠地繞著那條路走。

直到假期快結束的一天,她實在沒忍住,鬼使神差地從路口拐了過去,隔著馬路裝作路過了一下,然後走回來又路過了一下,大冬天裡,她哆嗦著跺著腳,來迴路過了好幾下。她本來沒想到能真的遇上,結果還就偏偏趕上何宇穹下班從大門裡出來,一下就看見了馬路對面正在路過的她。

那一瞬間的尷尬和無措讓她想立刻拔腿就逃,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哪根筋搭錯了想要跑到這裡來偶遇他。他們已經分手了,沒有任何關係了,為什麼要來自取其辱。她一邊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一邊邁著僵硬的腳步離開。

但他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穿過馬路向她跑了過來。

「你怎麼在……」他說,但又立刻改口道,「你……最近怎麼樣?該開學回去了吧?」

她只得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你呢?工作還順利嗎?」她問。

「就這樣唄。打工唄。」他回答得很快,像是自嘲,又像是真的無所謂,「反正幹什麼都是討生活。」

他們面對面站著,卻一時間都沉默了,往昔的親密無間和如今的相顧無言之間橫亘了一道無形的牆,把他們徹底隔在了生活的兩邊。

「……我可能要搬走了。」他說,「我爸在外面欠了錢,討債的找到家裡來過,我和我媽就決定搬家了。」

她沉默地點點頭。

「……以後,應該也不會再見面了吧。」他說。

她又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她想說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她不是來聽他說這些的,她原本還想著,他們之間,有沒有那麼一點點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挽回的可能。畢竟他們誰也沒有做錯什麼。

可這一次換成他拒絕了。他下班走回家的路不長,她就一直走在他後面,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了一路,在快到家的最後一個街角,他停下來轉過身。「你回去吧。」他說,「別跟著了。」

她一愣,頓住腳步看著他。

「以後,我也不會再跟著你了。」何宇穹說,「你要好好的。祝你考研順利,祝你工作順利,祝你……什麼都順利。」

她張開嘴,也想自然地說一句祝福的話出來,但只是被哈氣模糊了眼睛,支吾了半天,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祝你生日快樂。」

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錯了,她突然想到快二月末了,想起他四年才過一次的生日,就下意識地冒出了這句話。她當初以為能陪他過四年後的生日,他們哭哭笑笑地像是已經過完了一輩子,時間卻才走過兩年。那就索性把他以後的生日都祝了吧。

何宇穹也愣住了,反應了一會兒,露出一個艱難的笑容。「謝謝。」

「那,我走了。」任小名說。

「嗯。」何宇穹說,「再見。」

任小名轉身離開,剛走了幾步就忍不住回頭,他卻已經消失了。她這才明白,他是真的想通了,決定放手了,不管她往哪兒走,他都不會再跟著,也不會在原地等著了。

那就從此放下吧。她想。

在她看不見的街角,他在刺骨的寒風裡流了很多眼淚,冬天太冷了,眼淚流出來,就凍成了冰。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她讀研那年,大家已經開始紛紛拋棄校園網,開始經營一個叫朋友圈的東西。任小飛把何宇穹的微信推給她,她猶豫了許久,還是沒有加。

「他結婚了。」任小飛說。

看她沒有加好友,任小飛就把何宇穹的朋友圈圖片和視頻發給她。是雖然套路卻處處透著平凡煙火氣的結婚現場,他還是記憶里的樣子,並沒有吃胖一點,但臉上的笑容多了些,給他媽敬酒的時候兩頰緋紅。他身邊的女孩個子不高,小小巧巧,長著一張圓圓的臉,眼睛笑起來是彎彎的月牙,說話很靦腆但聲音很甜,手緊緊地挽住他,因為新娘子婚紗太長還差點絆倒,引來賓客善意的鬨笑。

婚禮司儀笑著調侃,這可是選在一個最特別的日子結婚,是新郎四年一遇的生日,生日和結婚紀念日全都四年一過,也太摳門了吧。他也便跟著笑,新娘忙給他解圍,說攢四年過一次,當然要過一個特別隆重的。大家哈哈大笑。

她一條一條地看完任小飛發過來的圖片和視頻,心裡竟然沒有任何波瀾。是真的走出來了吧。她想。

「你不加他了嗎?」任小飛問,「就算是普通朋友,看一下朋友圈也沒什麼。」

「不了。」她說,「朋友圈裡哪有朋友,都早就是陌生人了。」

「你真的從來沒後悔過嗎?」

母女倆靠在沙發上聊天,任小名若有所思地問她媽。「小飛生病的時候,我爸要離婚的時候,或者,你打我的時候。」她說,「那麼多的時候,你就沒後悔過嗎?」

「後悔有什麼用呢,」她媽說,「半輩子都這麼過來了,早就認了。不然還能怎樣,我能不管小飛嗎,他如果不是長在咱們家,我都不知道他能活過幾年。咱們家雖然窮,雖然什麼都沒有,但至少我還能真心顧著他。」

長嘆了一口氣,她媽說,「只不過顧著他就難免虧了你。要是你姥姥和姥爺還在,肯定會罵我傻。自己親生的不上心,砸鍋賣鐵去養別人的。還好你爭氣。」

「我爭氣嗎?」任小名苦笑,故意說,「我找了你滿意的女婿,相夫教子過上家庭主婦的生活,是不是才是你想要的爭氣?」

她媽沒說話,自然也沒否認。

「可那就不是我了。」任小名說,「如果那是我,我就不會從小處處跟你作對,我就不會拚命要考上大學離開家,那我也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她一下子站起身,她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去扶她。「懷孕的人了,你能不能有點樣?一驚一乍的幹什麼。」

她走到她的書桌前坐下,說,「媽,你看,其實我覺得,我想要的也不是很多。從小只能在窗台上寫作業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我能有一張自己的桌子就好了。」她輕輕地拍了拍桌子,「過去這麼多年了,其實我現在的願望還是這麼簡單。我就想守著屬於我的一張桌子,一點一滴地,自己討生活,我就很知足了。」

她媽沉默著,沒說話。

「如果這樣在你看來是不爭氣的話,那我永遠也不想爭氣。」任小名說。

兩個人就這樣隔著一張書桌,沉默地對峙了很久。

她媽畢竟還是觀念一時間轉不過彎來,實在忍不住,說,「……你話是這麼說,那,那小孩是無辜的,你總不會……真不想要吧?生小孩就生小孩,怎麼就礙著你在你那桌子上寫字了?你要是不想帶,我來幫你帶也行。」

任小名就嘆了一口氣,覺得她可能沒辦法讓她媽理解「在桌子上寫字」和「生小孩」這兩個命題到底有什麼聯繫。「不是我帶你帶的問題,」她說,「我也不可能讓你幫我帶啊,還嫌你不夠辛苦嗎?」

「……總之,這件事情,不是你催著劉卓第買學區房,或者劉卓第把他爸媽請來道德綁架,我就會改變主意的。」任小名說,「他們的想法和我無關,歸根到底,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之所以現在還想好好地跟你商量,是因為對我來說你和他們可不一樣。」她頓了頓,「你是我媽,雖然從小到大我都惹你生氣,挨你打,我知道生活難,你只是心情不好,我不恨你,但我會恨自己。所以我也沒辦法否認,是因為你和我之間的關係,讓我不想,也不敢做媽媽。我不希望讓我的小孩降生在這樣的生活里,像我一樣。」

「那……你真的決定不要?」她媽看起來並不想聽她碎碎念的長篇大論,只關心她到底對這個孩子什麼態度。

但任小名並沒有表明態度。「你當初做決定的時候,不也沒後悔過嗎,我既然自己做決定,就也不會後悔,責任或者代價,都由我自己來承擔。」她起身擰暗了燈,「太晚了,先睡吧。」

她媽也只好起身,回屋之前,猶豫了半天,又說了一句。「你……你和媽不一樣。說不定,你比我強得多,能當個好媽媽呢。」

任小名就笑了笑,「媽,我沒說你不好。對我和小飛來說,你是最好的媽媽。」

她媽睡下之後,任小名看到她媽手機落在廚房,就過去拿起來。屏幕亮了一下,上面是她媽還沒關掉的食譜和搜索欄,裡面寫「紅燒肉,少油,低脂」。任小名忍不住笑了,紅燒肉要是少油低脂了那還叫紅燒肉嗎?她媽也太虛偽了,一邊死死盯著不想讓她吃,一邊又在暗戳戳地搜索,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她沒跟她媽說她自己已經偷偷預約了人流的手術,術前還要另約時間去做各項常規檢查,她正在考慮要怎麼瞞過所有人。想來想去,只能求梁宜陪她去。

「那我不行。」梁宜忙說,「這要家屬簽字的,我就算再支持你,也不能代替你家屬吧。」

「你哪裡支持我了?」任小名委屈道,「你一聽說我懷孕了就讓我考慮這考慮那,考慮打不打官司,考慮離不離婚,你這樣叫支持我嗎?」

梁宜為難地說,「你也別嫌我啰嗦,你現在畢竟還在婚姻關係內,不是一身輕,就算劉卓第再人渣,你單方面決定不要孩子,但他總還是應該知情的。不說別的,你萬一真的不要了,他到時知道了,因為這個事兒在離婚的時候說你有過錯,你怎麼辦?」

「過錯就過錯。我的過錯還能有他多?」任小名賭氣道,「離婚又不是比誰錯得多。」

「怎麼不是?你不要錢了?不要房子了?」梁宜說,「不帶這麼高風亮節的吧?他可是風風光光賺了不少錢,你孩子也不要,錢也不要,就真願意凈身出戶啊?」

任小名被氣笑了,「你說好不好笑,」她說,「就算我凈身出戶,劉卓第都不願意離婚呢,外人不知道,還以為我有什麼神通廣大的本事,讓他死死纏著不離。」

「那倒是。」梁宜說,「劉卓第這個人啊,利都放在其次,名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他被他自己的虛榮架上去就下不來了。不過,如果這次官司對他來說不利,他可能就更不離婚了,拖也要拖死你。」

「……我想想辦法。」任小名說。

「你真的不想要嗎?」梁宜問,「你是不想要這個小孩,還是不想要現在的婚姻和生活?」

這個問題倒是有些戳中了任小名心裡的恐懼。她知道,如果選擇了媽媽的身份,她可能就真的難以擺脫她正在計劃擺脫的這個生活了。與「當一個不一定很好的媽媽」相比,「不想再當這樣的妻子」的想法更為重要。但是,究竟有沒有辦法可以兩全呢,她守著這個不知道該不該去做的手術,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來。

在沒有人打擾的安靜的晚上,她為了轉移注意力,緩解焦慮,把以前存儲的資料和照片都拿出來看。那些風餐露宿跋山涉水拍下來的照片,視頻,當時記錄下來的文字,收集的五花八門很多都並沒有用上只能在文件夾里吃灰的素材,甚至好幾年前還在學校時整理的書目和資料,都一點一點地翻開來看,看著看著心情還真的平靜了許多,總能回想起很多從前有趣的事情,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來,連再打開微博的時候收到無數條因為劉卓第的事罵她的陌生人私信都不覺得生氣了。

一直饒有興緻地看到深夜,她翻到了當年申請博士的時候寫的文書,又讀了一遍,一邊讀一邊在心裡嫌棄自己矯情,遺憾的事就是不管過去多久了都還覺得遺憾,都畢業好幾年了,還惦記著。

學校的郵箱她後來再也沒打開過了,隨手點開登錄,賬號和密碼都輸錯了好幾次才成功登錄進去。郵箱里被整頁整頁的廣告和校友會群發的郵件塞滿,順手多選然後一鍵已讀。又掃了幾頁,她突然發現了一個特別的發件人,是她當年博士申請的那個學校的招生辦。

郵件是在她畢業一年後發的,到現在也很久了,問她,去年錄取的時候她因為個人原因放棄了,今年還考慮重新申請嗎?

她愕然。她清清楚楚記得,當時她每天都刷郵箱,等到截止也沒等來offer,什麼時候自己因為個人原因放棄錄取了?雖然已經過去好幾年,但她還是要刨根問底打聽清楚。

她給招生辦回復了郵件解釋了自己當年的情況。隔著時差,學校在兩天後給了她回復,並附上了當年的郵件往來記錄。她清楚地看到offer是在截止日期前幾天發到自己郵箱的,然後自己隔天就回復了拒絕,簡明扼要言辭禮貌。

在學校期間,知道她的密碼能登進她郵箱的,除了每天跟她生活在一起的劉卓第還能有誰。他刪了郵件往來記錄,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時過境遷,雖然遲到的憤怒和屈辱並沒有支配她的理智,但也足夠讓她徹底寒心。她甚至連打電話質問他的心情都沒有,打開他的微博,滿屏仍然是他宣傳自己新書的文案,最新一條轉發是友情互捧,網紅博主邢薇薇的直播預告。

她的手發抖,想破口大罵,情緒卻堵在嗓子眼無法發泄,只能下意識點開罵她的那些陌生私信一個一個拉黑,點到手腕都痛了。

就在她眼花的時候,突然看到一條私信,跟那些謾罵她的文字不太一樣。她停下了不斷拉黑的手,翻回去看。

「好久不見。」

不是罵她的,但只有這四個字,也看不出來是誰。她奇怪地點進這個人的主頁,發現主頁的頭像是一幅簡筆畫。

畫的是一棵樹,長得很茂盛,鬱鬱蔥蔥,枝椏和葉片鋪滿了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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